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住绿绮的手小声说道:“我没事的,就是这几日睡不好,眼睛有些痛。”
她从软榻上下来,逼着自己饮下药茶后才回到床上。
绿绮坐在床边看着施施睡熟才离开,外间候着的青萝担忧地问她:“姑娘怎样了”
那日便是她喝止了薛允,月照院中就属她和绿绮最得施施喜爱。
青萝虽是侍女,那股嚣张跋扈的劲儿却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样,令人极是难忍受,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不叫她们柔弱的姑娘被人欺负了去*
绿绮摇摇头:“又做噩梦了。”
“也不知国公几时能回来。”青萝性子急,说话也没什么遮拦,“当时我就觉得薛允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趁着还未在明面定下赶快断干净也好。”
作为施施的贴身侍女,她自然认得出薛允,只是她也对这青年没多少喜爱,知晓姑娘要执意退亲青萝高兴还来不及。
两人在外间细声交谈,仔细思索怎样才能让施施高兴起来。
清晨施施刚醒青萝便进来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接过她递来的信笺:“是谁送来的呀”
“姑娘,是云安郡主。”青萝笑着说道,“您不是早盼着去城东的金明台吗她想邀您明日一道前去游赏。”
施施轻轻地展开信笺,眉眼微微弯起。
金明台建成已经约莫半年了,她期待许久,但因继妹畏高没能去看。
由于谢清舒的缘故,她一直没什么密友,也就和云安郡主有些亲近。
她比施施小上半岁,母亲虽贵为公主但并不受宠,幸运的是也因之远离了残酷的宫廷斗争,父亲出身赵氏旁支,施施与她也算得上是表姐妹。
两人都有些孩子气的天真,纯善得有些过头。
“好。”施施甜笑着说道,撩起乌发便要起身提笔写回信。
青萝见她笑了,心中也舒快许多。
翌日一早云安郡主便到了府中,她来的时候施施还坐在铜镜前梳发。
“怎么到得这样早”她稍偏过头说道,黛眉舒展,笑靥柔美。
云安郡主看向镜中的她,软声说道:“自然要来得早些,若是二娘醒了,定然又要千方百计将你扣在家中。”
施施愣了愣,故作镇定道:“是、是吗”
她被继母教养得迟钝懵懂,辨不出旁人的善恶,连些浅显的勾心斗角手段都不甚明白。
若是平日,她甚至还会为下意识地继妹辩解。
“施施忘了吗上次咱们本要去踏春,二娘非说心口痛要你陪在她身旁。”云安郡主愤愤说道,“她有那样多挚友侍女,凭什么还要你陪着她”
施施隐隐记起这事,但那时谢清舒做的样子极真,她全然没看出此间的门路。
她一颗心都放在了继妹的身上,哪还有心思出去玩乐。
她有些歉疚地抚上云安郡主的手,坚定地说道:“以后都不会了。”
虽然已经听过许多关于金明台的诗赋,真正来到的时候施施还是有些惊异。
两人游玩了许久,仅是穿着单薄的春衣走上半个白日都觉得有些热。
云安郡主快活地说道:“我没有骗人吧,自从这金明台建成后谁还去城西呀,可惜二娘是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了。”
她心直口快,比施施身边的侍女出言还要随意,而且模糊地显露出几分孩子般的恶意。
两人都生得天真,却是不同的两种天真。
施施恍然发觉云安郡主兴许不是不懂,她只是不在乎。
好像被父亲母亲全心全意疼爱的孩子就是这样,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想法。
她正欲开口,目光却被远处的横桥给带走了。
横桥极高,凌空架在两座高台之间,像道彩虹在日光下泛着金光。
施施吃了上次的教训,穿了身轻便的深色胡服,她站在桥上隔着幕篱向下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越穿着青衣,身旁陪着的似是一娇俏女子,他像寻常儿郎般摇着折扇慢慢地从桥下走过。
她掩住唇才没让自己惊呼出来,但再去看时他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怎么了”云安郡主歪头问她。
施施抚在桥上的手指收紧,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方才仰头看了她一眼。
不可能的。她带着幕篱,他们又没有怎么见过,他是不可能认出她的。
但想起前世他的举动,她的心还是乱了起来,金明台人这样多,他要是做出些什么该如何是好
“没什么。”施施强装平静道。
云安郡主牵过她的手,仔细地瞧了瞧她的脸色:“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隔着幕篱,到底看不清楚。
若是掀起那层白纱她便能看见,刺目的日光下施施脸庞没有半分血色。
施施摇摇头:“方才是看错了人而已。”
云安郡主也没有细想,拉着她蹦蹦跳跳地向远处的茶楼走去:“施施定然听说过这金明楼的莼羹鲈鱼,早先我就想带你来品味一二了。”
施施本来慌乱的心也被她带了起来,她鼓着腮帮执着玉筷,用了顿很是满足的午膳。
正当两人在栏边消食说起下午要去玩乐的地方时,云安郡主的侍从忽然近前向她说了些什么。
她变了神色,很是抱歉地说向施施解释家中突然有些急事,需要她速速赶回去。
“啊……”施施的杏眸睁大。
那一刻紧张先于失落触动了她的心弦,那种奇异的被人操纵的感觉又袭上来了。
在梦魇中她懵懵懂懂,被人一步步推着走向深渊。
直到那座囚了她两年的殿门被再度打开时,她方才意识到造成她悲剧的所有巧合都是旁人蓄谋已久的精心策划。
送走云安郡主后,施施本能地想要离开。
陪护在她身边的侍从她是一个都不敢信,薛允将她送上皇太孙的床榻是个繁复的计谋,定然需要有她身边的人做内应。
连七叔身边都会有人反水,更何况她的这些侍从。
但金明台距离卫国公府颇有些距离,长路漫漫,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哪里是安全的。
施施感觉自己又傻傻地跳进了陷阱中,偏生她还不清楚她是怎样跳进来的。
她走在金明楼回环曲折的廊道里,转着转着便发现自己错了方向,她刚刚走得太急,金明楼的客人又很多,本来紧跟在她身边的侍从也被落在了后面。
现下终于没了人,她看着陌生装潢华贵奢丽的空荡回廊,却莫名有些眩晕。
在她的梦魇中,那座昏暗的宫室也是这般。
连砖瓦都仿佛是金玉雕琢而成,极尽奢靡,透着些颓败花朵般的香气。
施施单手扶栏,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还记得雅间的名称,只是这里太僻静,连个过路的侍从也没有,她便是想要问询也没有机会。
她咬紧牙关,快速地思索着。
得先找一处清净的地方,最好是有些凉风,若是靠近喧嚷的街市最好不过。
正当施施要踏出长廊,从拐角转向时她突然瞧见了一道青色的身影。
真的是李越。
他的衣襟微敞,像是有些醉意,对着瓷瓶与身旁的人絮叨:“这瓷是好瓷,但若说有多么珍贵就未必见得。”
“公子所言极是。”几人附和道。
她周身的气力在霎时被抽空,慌乱地向后退去,却被人突然扣住了手腕。
施施瘦削的脊背抵在那人的身前,若从后方看去那姿态极是暧昧,她整个身子都被人圈在了怀里,连丝毫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少女足尖微微踮起,纤细的手腕被攥住,扬起的白皙脖颈如天鹅般柔美。
模样看起来楚楚可怜,却能直直地勾起人心中最晦暗的欲念。
施施颤抖得厉害,如果不是被人扶抱住当即就要跌坐下来。
却听那人只是轻声说道:“慌什么”
第八章
他声音极轻,并没有半分要胁迫抑或是责备她的意思,反倒是像在抒发一丝对孩子般的宠溺。
施施的圆圆杏眼睁大,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他:“七、七叔”
她如在梦中,声音里也带着恍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又遇见了他一般。
李鄢神情微动,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她走向邻近的雅间。
自从梦见那些诡谲的事后,施施一直都对男子有些畏惧。
但此时跟在他的身旁,她却只觉得惊喜欢悦,悬在半空的心也渐渐地落下来。
她应该害怕他的,即便是深宫中不闻外物的内侍也知晓雍王李鄢是个怎样可怖的存在。
但每每遇见他,她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安然之感。
仿佛有他在,这世上都不会再有叫她担惊受怕的事。
雅间的门掩上后施施紧绷的情绪彻底消弭,她取下幕篱落座。
她悄悄地抬眼看李鄢,他仍然带着面纱,琉璃似的眼瞳被遮掩住了,但仅是那显露出来的半张脸庞就俊美得令人要暗自屏息。
他今日兴许也是来游玩,月白色的外衫将他衬得极是清隽。
只是看着他,便觉得暑气也消减了许多。
李鄢的神情不似平日那般冷淡疏离,多了几分长辈待晚辈般的温和。
施施露出一个粲然的笑颜向他问好:“见过七叔,您今日也是来游玩吗”
她这样说着,却将目光探向了站在侧旁的周衍,他笑着代答道:“不是,殿下今日是因公务而来。”
“啊……”她轻声道。
今日又不是休沐,七叔是朝廷封王,自然有许多需要忙碌的事,也就只有她这样未嫁的小姑娘才有空闲整日游玩。
施施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笨的问题,脸颊也泛起微红来。
李鄢微微颔首,轻声问道:“方才怎么了”
她没想到他会亲自开口,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方才迷了路,忘记怎么回去了。”
她不敢和他讲险些撞见太孙的事,旋即又紧张起来。
李越比薛允还要善于掩饰,人人都以为他纯孝,有古之遗直的君子之风,任谁也不会相信他会溺于美色,还因之做出坑害贵女的恶事。
李鄢是她的叔叔,却也是太孙的叔叔。
谁都知道他最是厌恶外家谢氏,而太孙再如何说也是他的亲侄子。
即便是经历过那样真切的梦魇,她仍然没有窥探清楚李鄢与太子、太孙的关系。
七叔他为什么会和兄长突然交恶呢是为了权力吗好像也不全是……他若是真的追逐权势,定然早就直接做了皇帝,哪用得着再做什么摄政王
施施的城府太浅,连思绪都直白地摆在脸上。
李鄢浅抿了下茶,轻声道:“别怕。”
她有些愣怔,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原来竟是在怕七叔吗施施的手指慢慢地抚上了腕间的幽蓝色玉珠。
被人看透心思合该是羞赧的,但此刻她却放松了下来。
“若有事的话,可以遣人送信到府上。”李鄢低声说道。
施施心中被一阵暖意所笼罩,就像是经冬的花枝突然到了春日,轻颤着落下瓣瓣芬芳,忽而在落在心海里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抿唇笑着答道:“谢谢七叔。”
那双灵动的圆圆杏眼定定地看向他,盛满了信赖,没有丝毫杂质。
她瞧着就像只小雀,稚弱,柔软,且坚定无畏。
李鄢的指尖悄无声息地从玉扳指上抬起,轻轻地取下面纱。
那双颜色清浅到近乎妖异的眼眸像极了琉璃,明净澄澈,藏着流光溢彩的辉光。
被他看过来时,施施的吐息都漏了半拍。
李鄢的睫羽很少闪动,被注视着时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被很认真地看着的。
他的容颜俊美,高鼻深目,白得像新雪似的,偏生又带着几分江南人才有的秀丽之气。
好像将皇族几代人在形貌上的优势全都存了下来,这样的一张面孔,纵是宫廷画师用尽毕生心血也无法描绘清楚。
雅间静默无声,连风的响动都被尽数隔在了外间。
像是为了让她放松下来一般,李鄢轻缓地说道:“上次的事,多谢姑娘。”
施施睁大眼睛:“是我给七叔添麻烦了才对,若是没有我,您定然也能化险为夷。”
她的眼眸澄净透彻,言辞也极是恳切真挚。
“不是这样。”周衍耐心地向她解释道,“情况那样紧急,连殿下贴身的侍从也未能发觉异常,如果不是姑娘及时搭救,只怕势必要令那恶人得逞。”
他朗声说道:“现今真凶尚未查清,只能先委屈姑娘莫要声张,陛下已有口谕,待到水落石出之日,定然要给姑娘最高的奖赏。”
施施展露笑颜:“能帮到殿下我就很开心了。”
李鄢又做了一个手势,那名隐匿在暗处的侍从便近前来献上一只小巧的檀木匣子。
他没有将匣子打开,而是直接送给了她。
“一个礼物。”他轻声道。
他神情舒展时的模样太过俊美,崖间新雪般的面容泛着莹润的辉光,加之他今日穿的是广袖宽袍,真真是如仙人一般。
她双手接过,礼貌地向他道谢。
但在李鄢侧身时,他的袖角似乎是无意擦到了桌案上的杯盏,茶水倾洒在地上,晕染开一片深色的痕印。
施施的衣袖也被溅到了一些,所幸她穿的是深色的衣裳,看不出来什么。
“没事,七叔。”她下意识地先扶住他的手臂。
电光火石间,施施完全没来得及去想李鄢的袖上为何没有溅到一滴茶水。
看向他那双澄明的浅色眼瞳时,难言的酸涩在她的心中蔓延开来。
她幼时便听人说过,若是他当年眼眸没有受伤,无疑会是下一任的储君。
他那样好,但命运待他却那样残酷。
李鄢神情如常,只是取来一方崭新的蓝色锦帕放进她的掌心:“衣服有湿吗”
施施将那帕子按在小臂上,轻声说道:“没有,谢谢七叔。”
她也没有想到短短几日,自己就学会了说谎。
先前说句掩饰的话都要慌张,现今在李鄢的跟前她都敢骗人了。
施施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她也要变强大起来,她也想保护七叔,虽然她现今只是个柔弱的姑娘。
他带上面纱,亲自送她回去雅间,又看着她上马车离开才回身。
踏出廊道时施施的心中还有些紧张,生怕一抬眼就会看见李越,但直到她上马车都没有瞧见他的丝毫踪影。
她离开后,李鄢的神情再度冷淡下来。
众人扈从上来,将他的身影挡得密不透风,与之同时到来的是身着玄衣的军士,本来歌舞升平的金明楼霎时被一阵肃杀之气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