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堡中,她向兰斯男爵提出了离开的请求。
兰斯让她去书房中挑选一些想带走的纪念品,她拿了一个普通的杯子。
“拿这个吧。”或许是觉得她挑的杯子太过磕碜,他换了一个纯银的杯子递给她。
她拒绝了:“这个不适合做纪念品。”
古董就要越破旧越好。
“绫顿,有一件事我还是想对你说。”兰斯男爵定定地看着她。
她:“你说。”
“很抱歉,之前一直想让你带走那个人。”
她忽然想起来,由于地牢里很安静,她已经好几天没去看那人了。
兰斯问她:“你对他的身份有什么头绪了吗?”
她犹豫地开口:“我能听懂他的语言。”
兰斯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起来:“你果然懂得他的语言。”
她追问:“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兰斯手扶着桌边缘,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处:“我父亲还在的时候,他就在地牢里了。”
“您的父亲把他锁了起来吗?”
“父亲救了他一命。”
兰斯男爵的父亲,上一任诺伊多夫男爵辛特捉到了一个逃跑的“魔物”。
那个时期,陆地上出现了一些来历不明的“魔物”,他们外表极有迷惑性,漂亮得不可方物,力大无穷,他们手中的武器有很大的魔力,他们说着可咒诅的语言。但即使他们不出声,他们身上的特点也出卖了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耳后面皮肤上都有红色花的图像,这种图像被称为“恶魔之花”。
那个被诺伊多夫男爵辛特逮住的“魔物”就是现在被锁在地牢中的人。
上一任诺伊多夫男爵辛特并不忍心按照通缉令中所说的那样将他杀死,将他的血肉献给王室,而是将他锁在了地牢中,对外宣称这里锁了一个野兽一样恶劣的犯人。
辛特知道,这些“魔物”总数并不多,被抓到的总共只有二十三个。不过,他们的血能解百毒——有可能正是这点让统治者开始猎杀他们。
“我的父亲也使用过他的血。”
她对统治者的脑回路不解:“既然他们的血能解百毒,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他们渴望这些人,也恐惧他们的力量。”
王室也不是傻子,恐怕王室还为秘密自己保留着一个所谓的“魔物”。
“所以你让我带走他?”
“他被锁了三十年。”
没有人懂他的语言,没有人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只靠野草和水就可以活下来,于是他就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老鼠一样在城堡的地牢中生活了三十年。
兰斯那双黛黑的眼睛中流露出悲哀:“我希望你能带他去你们的大陆,所以我才嘱咐那个吟游诗人提示你注意到他。”
远离这片土地,这片恐惧着野火、海妖和草药的土地。
她沉默半晌:“我会带走他的。”
她正要离开,忽然想起吟游诗人讲故事的那晚男爵对她说的话,折回脚步:“我到底像谁?”
“你的好奇心太重了。”兰斯微笑。
好奇心害死绫顿,她拧巴上了:“不要只和我说一半,我要生气了。”
兰斯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旧的册子,那是贵族的体系书,上面用颜料画着各个家族的盾形徽章。
他翻到体系书的某一页,用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家族的盾形徽章。
艾格莱恩家族。
盾形徽章上是一个策马者,从身形和面孔来看是个女人,她戴着茜草红的兜帽,扬鞭而前。画师的技艺精湛,在方寸的盾形之间,寥寥几笔就刻画出了她的神采。
她忍不住提醒兰斯:“不能因为我们戴一样的兜帽就说我们像。”
兰斯笑了笑:“看她的眼睛。”
画师用最贵的颜料描绘她的眼睛。
只存在于某条干旱山脉上群青色的矿石上的那种颜料。
她愣了愣:“或许吧。”
瞳色发色一样没问题,衣服一样也没问题,反正不是她。
她刚要走出书房,那个穿着蓝色裙子的贵族少女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等一等,绫顿。”
阿维娜将一把匕首交给她:“这是给你的。”
那把匕首有精美的鞘,用蓝色石头镶边。
她受宠若惊,推辞道:“太贵重了,阿维娜小姐。”
“要不是你的帮忙,勒根的攻击会让我们亏损很多,是你保住了诺伊多夫堡。”阿维娜坚持道。
最后她还是接受了阿维娜的礼物。
比起轻松说服她的阿维娜,只送出去一个破杯子的兰斯郁闷极了,他叹气:“如果我是阿维娜,你也会接受我的礼物吧?”
她没有否认:“是的,前提是,您得是阿维娜小姐才行。”
阿维娜得意地冲兰斯扬了扬下巴。
交代完这些事项,当夜,绫顿再次来到地牢前,向地牢中那个被关锁三十年的精灵传达了可以带走他的这个好消息。
地牢中的精灵闷声不响。
她问:“你和你的族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他总算用他嘶哑的嗓音回答:“风暴。”
“因为航行吗?”她惊讶。
“嗯。”
风暴,风暴。
不会也是因为大三角海域而来到这里的吧?
她察觉到地牢里的那个精灵的喘气开始粗重而不均匀,然后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又开始了。
“停下。”她喊道,“停下!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你为什么打自己?”
听兰斯说,并没有人给他鞭子,他很有可能是用送进去的草叶自己编织做成的鞭子,猜测他在极其愤怒的时刻会有自残的行为。
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在身体上。
她拼命地敲门:“我认识你的族人,我们是朋友,我不会伤害你!”
“我会带你去认识你的族人,我的小岛很富庶,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的族人。”
地牢,火把的光亮和石壁边蜡烛的光交织在一起。
“为什么打自己呢?”她听见里面的声音轻了下来,只剩抽气声,便停止了敲门。
“……”里面的精灵并不说话,只是喘着气。
寂静蔓延在地牢之中。
她轻声道:“明天我们就会出发。”
次日。
绫顿收拾好行李。这次她带足了食物。不过这里的人们大多以酒代水,因此她也只能带上啤酒。她准备去找兰斯商量怎么悄悄把那个精灵带出城堡。
“兰斯男爵。”
正在这时,高塔上的守望者吹响了哨声。
兰斯往外看了一眼:“我已为你备好马,你快走,今天的事对我不利,恐怕波及到你。”
他把一匹黑色骏马交给她,向她告别:“再见。”
“但是那位……”她说道。
“城堡的出口只有城门和吊桥,如果他们发现你带着‘魔物’,你也会遭殃的。按照情势,不久之后城堡的吊桥就会收起,封城好几天,那时你会错过回家的机会。”
城堡中喧哗声大起。
“诺伊多夫男爵,有人指控你……”法官的使者勒马站住。
*
城堡地下二层,地牢内。
野兽般的犯人靠在石壁边,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把我带走,把我带走。
第25章 空闲日
地牢的铁门已经封锁了近三十年。
所有的食物、水、衣服都从上方的天窗用绳子系进去,而脏污则从地牢中的下水道中冲走。
锁几乎生锈了,因此钥匙的铁条钻进锁孔时遇到了极大的阻力。
“来自希雷沃的绫顿……”
坐在潮湿石头地上的精灵念着这个不久之前在人类口中听到的名字。
钥匙开锁的声音还在继续。
绫顿心急如焚,但她必须保持冷静,在最短时间内打开这扇门,然后遵守诺言带走他。
“来自希雷沃的绫顿……”
为了不让头上长虱子,他已经拔掉了自己的头发,多年来,每每长起来就拔掉。
此刻他抱着自己的头,窝在墙角,声音在颤抖,浑厚含糊的声线在地牢中像石缝间的草一样生长。
“你能帮我吗?我打不开门。”她向地牢内的精灵求助。
他停下念她的名字。
“从天窗进来似乎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他没有动作,双手抱着被拔掉头发后的伤痕累累的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
“……玄。”
她抬头张望着铁门上方的透气窗:“玄,你能动吗?我不知道怎么把你从里面带出来。”
那个名叫玄的精灵却躲在墙角,一声不吭。
那把钥匙已经拧断了,半截断在锁孔里,兰斯正被困于自己的事务,其他人不能知道这件事,她现在无计可施。
地牢外的石壁上,灯架上的蜡烛油一点点往下.流。
她几乎绝望地靠在铁门边。
显然,她没有办法进去,那个精灵也没办法出来——如果他能出来早就出来了。
她不想让自己后悔,可也不愿错过海上风暴。
她在心里下定决心,一百个计数过后就离开。
地牢内外都很安静。
她没能如愿带他离开,曾经描绘过的愿景也都落空,她的心如同石壁灯架上的蜡烛一般融化。
“玄。”她低声叫道。
地牢内的精灵敏锐的听力捕捉到她的声音,手指紧紧扣住头皮,把脑袋埋得更低,喉咙口含混的声音几乎像被埋入地底下:“来自希雷沃的绫顿……”
十,九……
名为玄的精灵忽然起身,开始大力砸门。
她吃了一惊。
“走开。”精灵低厚的声音这样说道。
她从门边退开。
重力砸击在铁门上的声音越来越响,一下一下,地牢仿佛都在颤动。铁门门锁在摇晃着,发出闷重的响声。
一百个计数很快到了尽头。
意料之外的,铁门轰然被撞开。
初见到她的精灵眼睛像被刺了一刺,背过身去,蜷缩起来。
地牢里烛火昏暗,却足以让她看清他。
本应该漂亮得不可方物的精灵因为伤痕和尘垢而丑陋不堪,头皮上满布血痂,被鞭子划破的长袍露出可怖的血肉,就连完好的手臂也因为撞击铁门而变得血肉模糊。
*
兰斯的预感没错,他被指控对王室不敬。
前些天,吟游诗人图拉刚从诺伊多夫堡离开就被捕了。原因是他那个“天生神力卡林德”的故事触怒了王室。
兰斯男爵此前曾有一位订了婚的未婚妻,但她在贵族间的一次大型狩猎宴会中意外死亡了。
有传言说,兰斯怀疑是狩猎宴会上的洛多斯王子下的手。也有传言说,兰斯因此对王室怀恨在心,所以才会让吟游诗人图拉到处传讲这个“卡林德伯爵为亡妻复仇”的故事。
为了不让被告在去法庭前逃离,执行官宣布封城,直到被告顺利被带走。
“吱呀”,随着悬索向另一个方向牵引,轮轴转动,护城河上的吊桥缓缓收起。
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
“诺伊多夫已禁绝出入!立即勒马!”法庭执行官在塔楼上见到这一幕,大声呼喊道。
守卫者也吹响了哨声:“勒马停止前行!”
马蹄却不停,直直往吊桥冲去。
去阻拦的士兵在吊桥口伸出长矛,被骏马四蹄一跃躲了过去。
吊桥已经升到一半,半边悬空,底下是护城河。
士兵们不敢再往前,只能看着那匹马和马上的两人往护城河的方向奔腾而去。
吊桥还在往上升。
全身披着黑衣的男人单手护住坐在他前面的兜帽女人,双腿一夹马腹,扬起马鞭,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声——
骏马从吊桥的高点一跃而下。
护城河的波光中,健硕的马身从半空中一掠而过,宛如飞马。
马蹄落在了对岸的土地上,再次急促地飞奔起来。
“多谢。”绫顿向名为玄的精灵道谢。
他骑术精湛,上马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在她身后的玄没有说话,沉默地策马向前,他从刚才见到她起,就没再开口。
耳边风声呼啸。
她想过即使封城也可以从城墙上吊坠下去,但玄坚持让她骑马,显然,他离开这里的想法比她还急。他们把马交给了住在海边的渔夫巴罗。
海边,乌云低垂。
大片大片的黑云低得要垂到海面,云层层叠叠,像漩涡般的圆碗。
她和玄走上小艇,她解开绳子,驱动马达,小艇离开岸边。
如果说陆地上是玄的骑术让她和玄平安离开城堡,那么她就拥有穿过海上风暴的能力。
正如渔夫巴罗所说的,信天翁漫天。这种大型海鸟最擅长在气流间滑翔,它们有时栖息在波浪之中,有时乘着风的翅膀上升。
展翅的群鸟在海面上像一面绵延万里的珠帘。
小艇在岩蔷薇油的热量供应驱动之下,在惊涛骇浪中穿过信天翁鸟群。
她转头发现玄正紧紧地盯着她,便安抚道:“别怕,我们会到家的。等一会如果风浪太大,你去那里的舱板下躲一躲。”
玄没有反应,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她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转头专心应对海上风暴。
在天光中看到他的样子,比在地牢中看的景象更震撼。
他披上了黑色的外袍,戴上了兜帽,遮掩住自己全身的伤痕,但骨瘦如柴的脸上的血痂和脏污却无法遮掩。
惊涛骇浪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拍打在船身上的巨浪几乎要把小艇掀翻。
开始下暴雨。
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浪花,海水如山一般涌起,竖立成高墙,又直直地往小艇倾倒下来。
被绫顿及时稳住的小艇上顿时灌满了海水,超出正常吃水线。
她趁着下一波浪还没来之前,迅速打开出水口,将船中海水排尽。
黑色的海水流线像鼓动着的鲸鱼的脊背,庞大而可怖。
在海浪的拍打下,小艇倾侧出一个危险的弧度。
她咬紧牙关,操纵小艇穿过风暴。
上次行驶过的路线她还记在脑子里,只要再往那个方向行驶,她就可以来到平静的大三角海域。
两人都已经被浪花打得浑身湿透,白浪还在不断地涌上来,遮挡住视线。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努力看清前面的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