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越忽然想起了什么,挑了下眉:“我听二喜说活尸惧怕光热,那一般活尸在白日里会怎样?躲起来吗?”
药宁下意识地用右手轻旋着药罐的盖子,沉思了片刻才道:“白日里……据我观察,一般活尸会躲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四肢僵硬得几乎不能动,乍看上去和正常尸体并无二致。”
洛越眉心一跳,语气平淡地说道:“我似乎知道毒种在哪了。”
【📢作者有话说】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摘自《了凡四训·立命之学》
第40章 月下醉酒
◎他垂眸吻了上去◎
街头,衣料铺子。
王庚躲在几层厚重的布料下,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仿佛脑子里有根弦一直被人狠狠拨弄着,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他手里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我好像病了,我要带囡囡和玉珠离开虞城。”
赫然是他自己的笔迹。
纸张上还沾着几滴泛绿的血液。
“囡囡……”王庚看着纸上的名字,忽然发狂了一般往角落的阴影处爬了几步,将膝盖处的伤口又蹭出了血液,他却似乎毫无知觉,只絮絮自语道,“囡囡跟爹爹走,爹带着你和娘亲离开这里,离开这里,他们都是坏人!”
“不,不!”他身上顶着的几块厚重的布牢牢拽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女儿还等着我回家呢!求求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求求你……”
他抱紧自己的双臂,将自己完全蜷缩在角落里,语无伦次地重复道:“不要抓我,我不进去,我不要进去,不要害我了,求求你,我不进去……”
“囡囡,玉珠,你们在哪?”他僵硬地转动脖子,“快出来呀,他们要追过来了,我带你们走。”
“我带你们走……”
脑袋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王庚抱住头,尖叫了一声,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了许多人的身影,他却倏忽落下了泪。
“对不起……爹爹没给你买到糖葫芦……”
一张细密的金网兜头罩下,将王庚整个困在了其中。
通天阁的玄衣人们从阴影中走出,把金网下的几层布料猛地撕开,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可怖脸庞。
“他竟真是毒种!”书源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再看向洛越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欣赏。
王庚骤然暴露在白日里,恐慌更甚,不住地撕扯着金网:“别抓我!别抓我!”
他不要再回去泡那个让人生不如死的药浴。
四个小印猛地一扯手中的金坠子,将金网紧紧收束了起来。
“别靠他太近,就这样押着他回去。”姗姗来迟的药宁忙提醒了一句。
小印们颔首称是,拽着人就往门口走。
活尸的力气虽大,却也难以和这么多修为不浅的修士抗衡,王庚的情绪愈发狂躁,一边不遗余力地撕扯着金网,一边被强行拖着往前走,在路过店铺的后门时,他猛地一顿,极度的惶恐和畏惧让他整张脸都痉挛了起来。
“不——”他力气暴涨,不顾一切地往后退,竟生生将这件品质不凡的金网给撕出了个裂口。
洛越心道不妙,刚想出手制住他,一个黑影便从天而降,当头一掌便拍在了活尸额前,往他眉心上盖下了一个闪烁着金光的“玄”字。
王庚当即不动了,只有一双翻白的眼珠在极力挣扎,看上去颇为荒诞可怖。
晏深拿出一根捆仙索将他密密匝匝捆了三圈,然后将绳子另一头扔给一旁的书源,转身便往门口去,声音低沉冷然:“带走。”
从头到尾,他都目不斜视,似乎除了这具活尸毒种,任何人都不能让他为之停留。
书源握着绳索颔首:“是。”
洛越收回了蕴在掌心的真气,在书源带王庚离开后,走到刚刚令他畏惧得发狂的地方,拉开了那扇后门。
“什么味道啊?”邓二喜原本正和药宁一起往外走,闻到这股浓重的尸臭,忍不住回头往这边看来,嫌弃地捂住了鼻子。
洛越也皱了下眉头,扫视了一番,竟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具被啃得支离破碎的尸骨。
王庚手里那张纸上写得很清楚,他想要带妻女离开。
他们最终谁也没能离开。
所以,是亲手杀死了家人的这个事实,刺激得他当场发了狂。
洛越叹了口气,胸腔里仿佛被灌了水,沉沉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
毒种被抓到了,邓二喜便搬去了药宁的院子,成日里和佩着药字印的那帮人一起研究解药,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洛越一个人住在最南边的院落里,原本便没什么人气的地方在二喜离开后更显得寂寥了。
她时常失眠,要么是梦到那个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男人,要么是想起那暗室里腐烂的两具尸骨,低沉的情绪仿佛化身为了梦魇,要将她一点一点吞噬干净。
入夜后,院子里没有点灯,趁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勉强能映出院中人的身影。
洛越枯坐在石桌前,单手支着下巴,久久没有动。
毒种抓到了,二喜送到了。
她似乎也没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了。
但是她又能走到哪去呢?
他总归是要去找她的。
与其仓皇不可终日地四下逃命,倒不如就这么留下,等他处理完虞城中的事,或许就该来向她寻仇了。
她也的确是有点……懒得活了。
上辈子、这辈子都在莫名其妙地奔波忙碌,到头来一事无成,反而弄砸了不少事情,实在是让人觉得没什么意思。
院中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洛越循声望去,正对上书源那双带着点探究意味的眼睛,顿时感觉更加扫兴了,起身就要回屋。
“仙子且慢!”书源见她要闭门谢客,赶紧快走了几步到她面前,将手中拎着的酒坛往石桌上一搁,说明来意,“我是来向仙子赔不是的。”
“那日……那日是我不知死活地乱说话,平白伤了仙子的心,实在对不住,还请仙子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了。”
洛越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嘴角。
这人先入为主地给她扣了一顶痴心的帽子,然后又自作多情地揣度她因此伤心,实在是戏多得可以。
她甚至懒得跟他辩驳解释。
“行了,”洛越冲院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咸不淡地送客,“酒留下,人可以走了。”
书源一愣,随后明白过来她这是不与自己计较的意思,脚下抹油般就出门去了,嘴上还不忘提醒了一句:“这可是我珍藏许久的竹叶青,后劲很足,仙子可别贪杯啊。”
洛越不以为然地重新坐下,曲起手指随意地在酒坛上敲了敲。
她没怎么喝过酒。
一是觉得喝酒伤身,二是不喜欢自己醉酒后不可控的样子。
但是现在如果不借助一点儿外力,她似乎整晚都只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只喝一点,应该没什么事吧?
她拿出一个茶盏,启坛倒了一杯出来,然后凑上去闻了闻,只觉得这味道颇为清雅醇香,和啤酒什么的相差很远。
应该度数不高。
她深吸了一口气,捧着茶盏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甜润柔和,微苦回甘。
洛越咂了一下嘴唇,觉得这酒还挺温和,便放心地喝完了一整杯,随后又从玉牌里摸出自己那个保温葫,用酒将其灌满,独自一人坐在月下喝了许久,将那些积压在她心头的忧虑和失落短暂地一扫而空。
怎么活着这么累啊。
真想就这么睡过去,什么也不管了。
她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昏沉地趴在了石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晚风吹起她素色的衣衫,带来几分夜的寒凉。
晏深见她半晌没动静,终于忍不住从阴影中走出来,踌躇着推了推她凉丝丝的胳膊。
洛越没动。
“……仙子?”他试探性小声叫了一句。
洛越还是没动。
晏深在给她盖衣服还是抱她回房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俯身将她拦腰抱起,轻手轻脚地将人送回了房间。
洛越喝酒有点上脸,两颊处晕开了一点酡红,垂下的睫毛浓密卷翘,在月光下像两只振翅的蝶。
晏深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将人放到床榻上后便想转身离开,结果还没直起身子,她的双臂便环住了他的脖子,睁开了眼睛。
屋里没点灯,只有窗前洒下了一小片霜似的月光,冲缓了这猝不及防的对视给人带来的心悸。
洛越微微歪了歪脑袋,就这么看着他,不松手,也不说话。
晏深脸上还戴着那面乌木面具,这竟成了此时唯一让他不至于当场落荒而逃的遮羞布。
他保持着半俯着身体的姿势,垂眸看向她清亮的眼睛,哑声道:“你喝醉了。”
洛越还是没有说话,手臂上的力气似乎用完了,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滑落,最后攥住了一片衣摆,大而静的眼睛微微阖上,又透出几分乖巧的沉静。
晏深感觉自己一向平稳的气息彻底紊乱了,眼睛不可控地看向那只白皙的手,低声问道:“抓着我干什么?”
醉鬼自然无从回答他,只是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往回扯了扯,像极了依依不舍的挽留。
晏深紧紧抿住唇,挣扎良久,还是忍不住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微薄的自制力,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无数次赌咒发誓般下定决心远离,只要她略微勾一勾手指,只要给了他一点渺茫的希望,他便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甘愿在这场漫长的折磨中献祭自己。
她醉了。
所以安静地任他抱着。
晏深伸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她睡梦中的眉眼,缓缓向她贴近,终究在距离她樱唇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洛越似乎是被他灼热的气息烫得有些痒,抿了抿唇,倏忽偏了下头,正好碰上了他柔软的嘴唇。
晏深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蜻蜓点水般的一碰中砰然碎裂。
他仰头扯下了自己冰冷的面具,垂眸吻了上去。
第41章 阴霾散去
◎“别来无恙”◎
窗户没有关,时不时有夜晚的冷风登堂入室。
帷幕之中的温度却仿佛在逐渐升高。
醉酒后的洛越被亲得呼吸不畅,无意识地推了推他坚实的胸膛,发出一声轻微的哼声。
晏深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闭了下眼睛,喉结滚动,终于放过了她柔软的嘴唇。
“对不起。”他极力调整着自己躁动的气息,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动作缓慢地将人放回床榻上,有些懊恼地攥紧了手中的乌木面具。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不敢靠近又不愿远离,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实则一有机会就趁虚而入,在她毫无意识的时候放纵自己内心的欲念。
卑劣、无耻又下贱。
明明知道这是条没有尽头的歧路,明明知道这样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明明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喜欢上他。
他也不想回头。
每次从她身边离开,几乎要耗尽他所有的毅力。
那些和她有关的情绪,无论是欢欣还是绝望,哪怕落到身上会化作血淋淋的伤痕,竟都让他甘之如饴。
*
洛越醒来后觉得脑子有些昏沉,走到院子里看到那个粗糙的保温葫,才想起来自己昨晚似乎是喝了酒,但具体是怎么走回房间的,她却没什么印象。
虽然酒醒后整个人有点飘飘然,但是好歹让她睡了个好觉,没再梦到那些令人压抑痛苦的人,反而觉得有一股暖流游走在自己周身,驱散了夜中的寒凉。
所以她也没多思索昨晚的事情,将还装着一半竹叶青的保温葫收回玉牌里,出门找到了在附近阵眼处轮值的书源,主动提议要帮忙一起处理城中尸体、搜集尚未完全尸化的活人。
书源对她心怀愧疚,二话不说就叫来一个书字小印,让她随着在城中轮值的小队一起行动。
洛越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主动找活干的一天。
她以往的生活准则是“能躺则躺,能拖就拖”,唯有遇到一些实在看不过眼的事,才会主动掺和一手。如今则是因为在小院里躺得有些心慌了,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晏深就会上门找她算账,那点一直潜伏在心中的愧疚和羞耻搅得人坐立不安。反倒不如出门找点事情干,当身体累到精疲力竭的时候,精神上却能逐渐平静了下来。
大不了就是一死嘛。
加班猝死这种憋屈的死法她都体验过,还有什么忍不了的。
虞城不小,她跟着通天阁的人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巷子,后来几乎对死相凄惨的尸体直接免疫了,干活间隙还能蹲在正在火化的尸体旁啃个糕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她每天晚上回到小院前,都预先设想——会不会在推开院门的一瞬间就看到那个在她梦中出现过的身影,但是假设总是成空,她竟不知道自己内心的酸胀究竟源于庆幸还是煎熬。
只有一些很偶然的瞬间,她总感觉似乎有人在看自己,但是四下看去,却没发现任何人影。
通天阁的人都很沉默,不知道是性格如此,还是规矩使然,让她时常感觉自己是在跟一群假人共事,相比之下,最爱多话的居然是腰间佩着书字大印的书源。
洛越漫不经心地思索着通天阁的古怪,随手推开了一扇木门,结果还没等她走进去查看,一个迅疾的黑影便蓦然向她扑来。
她悚然一惊,刚调动真气准备出手,那个黑影便被人一把抓在了手里。
“别抓我儿!”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从内院冲了出来,双目通红,“别抓他,他还好好的,他只是……只是生病了……”
晏深单手掐着那具活尸的脖颈,不为所动地垂眸看着幼童略微翻白的眼睛。
洛越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幼童,发现他的手指和脸颊有些泛青,显然已经出现了活尸化的特征。
但是旁边这个妇人看上去还很正常。
所以说,这个孩子应该是最近才被咬的。
这片宅子处于虞城最东端,不知为何与其他的屋宅隔得很远,独自坐落在小桥的另一边,而活尸的活动范围主要在虞城中心和城西北,轻易不往这边游荡。这对母子也因此能在城中坚持到现在。
“求求您,别杀他。”妇人跪在晏深脚下,抓住他的衣角哀求,“我会好好看着他的,决不会把他放出去咬人的,求求您,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了,我不能没有他,求求您,行行好吧。”
幼童扑腾着小胳膊小腿,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他手中挣扎下去。
晏深没有说话,戴着乌木面具的脸显得冷酷异常,不知从哪摸出一粒极小的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幼童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