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一番话真是戳到了霍瑾宸痛处,这可比刀架在他脖子上还厉害。
“臣自当领罚。”燕王道。
“既一会儿再罚,四哥可先起身。”
燕王一顿,“是。”
这又是一回,燕王为了顾长宁乱了阵脚。想到此处,霍瑾宸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与燕王相较,他甚至连任性的机会都没有。若是万事无虞,他也一定会为她做许多事,他要告诉全天下人他只爱顾长宁。
可如今在他面前的,唯有一个“忍”字。
“不知殿下是否有要事交代?”燕王不准备与霍瑾宸兜圈子,他揣测霍瑾宸能在气头上将他留下来会是为了要紧事,说不准就与顾长宁有关。
霍瑾宸拾回理智,呼吸渐缓,双手渐渐松开。
他目光幽深,心中又掺杂些许审视,思忖片刻才将那份官员调动名册给了燕王,从头讲起……
燕王与霍瑾宸一样,在听闻贤王意图谋反之时第一反应是并不相信。可一桩桩事摆在眼前,燕王又是第一回将近来发生的一切串联起来去看。如此,有些人的小动作便也能解释清楚了。
在霍瑾宸给出足够让自己信服不会伤害顾长宁的理由之后,他道:“是为大征社稷安稳,臣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且不说这是家国安危,哪怕霍瑾宸是利用他对顾长宁的感情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只要顾长宁平安,他也会毫不犹豫接受。
至此,霍瑾宸如实告知了燕王建和帝的身体状况以及当下的处境。顾家在计划的重要一环,亦知晓此事。
裴京怀在外查南俞,燕王也当同他揪内贼。他还压了注在独孤骞身上,一步步而来,总是能粉碎贤王的春秋大梦。
“殿下,孟家既设法将女儿嫁入东宫,为何又要参与谋逆,岂不两相矛盾?”
霍瑾宸道:“掩人耳目也未可知。”随即他又反问,“四哥敢去赌孟家的忠心么?”
燕王颔首,他认同霍瑾宸所言。孟家受皇恩多年,最后却结党营私贪污腐败,这样的一家人,忠君爱国四个字恐怕也只如耳畔一句戏言。
数日后,顾长宁拿到了那份礼部核准送过来的秀女名册。
封皮以金粉修饰,上面是选中秀女的名字,门第等等。她一页一页翻动,仔细研读每一位秀女其家族在朝中背景。
在瞧见孟若岚三个字时她心中这才有了些波澜。她为的不是霍瑾宸选了孟若岚做良娣,而是思量他此举背后是否有牵制之意。
他是太子,会这样考量也数常理。
而剩下四人,一个是工部侍郎之女,一个是京畿西大营长官之女,再有,一个中州刺史之女,一个兵部官员之女。
要说霍瑾宸也是用心了,一个没见,按着其父亲的官职就把人给选了。
要说这工部侍郎也确然是个才子,工部尚书谨慎本分,而侍郎却是个敢闯敢做的,加之海上开了商路,设计修造商船少不了这位侍郎的功劳。有建和帝赏识,他这官升的也快。
可惜越国公与这位侍郎政见不合。
“竟不曾有一个寻常勋贵家的女儿。”苏莞在一旁感叹道。
“这些都能给他带来实在的利益,就是不知道太子是否有意要抑制勋贵势力…”
这回霍瑾宸选的姑娘里只孟若岚是世家贵族出身,可她的父亲却也是手握权力。大征曾经都是要选族中无人身居要职,但出身高门的女子进东宫。
这回选的五个人倒与先前旧例不大一致。
“太子殿下选沈将军家的女儿倒是有趣儿。若非是敌军打到长安了,寻常也用不上西大营的军队。”
苏莞的话倒也不假,长安城里头若是出了事自然是归禁军管辖,哪怕沈将军赶到,他能否进的了城门都未可知。京畿大营包括武器库,那都是非战时无皇帝诏令动都不敢动的地方。
顾长宁从这秀女名册上通篇看出两个字:制衡。唯有选沈将军的女儿入东宫,她略有疑惑。
“也许他还有旁的目的吧…”顾长宁提及此处,嘴角勾起,神色中展露那一直存在的锋芒,甚至还能看出一丝兴奋。
她眼下看不明白,不代表日后吃不透他的心思。霍瑾宸若是想玩制衡之术,她自该奉陪。如同握着那风筝线一般,该收敛时收敛,该用权时也要压得住人。
“除了嘉合县主,其余人为何不曾写品级?”顾长宁翻册子到一半觉着不对劲,姑娘的年龄家世,祖宗三代都在这里,可就是没有品级。
苏莞道:“殿下没说过,但像是吩咐何内监去拟了。”
霍瑾宸怕顾长宁看着心烦,这些事无关紧要没必要拿去她跟前,故而他丢给了何正则。
“他可真会给何正则安排活计。”顾长宁讥讽了一句。
这不就属实是在为难何正则。
这日夜色浓稠寂寥时,霍瑾宸走来了承德殿。就在那一角静谧的阴影之中,树影洒在他深沉的眼眸上。他玄色长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只留下一抹冰冷的轮廓。
他最近一直在想燕王前些日子最后提及的那一番话。
如果他不是太子,仅是一位亲王皇子,并无权势在身,那么顾长宁是否会选择他。
霍瑾宸迟疑了。
也许他自己从来不及燕王,是他对顾长宁不够好。
承德殿比东宫任何一处地方都让他能感受到心底的安宁。只是看着宫女为顾长宁端去她会用的羹汤,他都会觉着自己在她身边。
他心里静得连半分冗音都没有,纵容着失落苦闷重新将他包裹,随着悲酸占满胸腔,他身上一丝一缕精气神儿也随之散去。
他的双手发软,眼眶有些酸楚。
轻如蚕丝的叹息声落下,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可腿脚就像是被定在了原处。
“殿下。”周准道。
自太子喜欢顾长宁后,从前那些意气风发的自信全都有了裂痕,这是周准亲眼瞧过来的。
近些日子尤为明显。周准不甚明白这是对是错,他甚至怕霍瑾宸日后会在顾长宁面前抬不起头。难道喜欢一个人就会换个性子?
“换季时分她容易病着,告知女官照顾好她,别纵着她总挑食,多少都吃一点。若还冷就时常备着手炉炭火,再让女医署的太医多来几次。”
这些从前他亲力亲为的事,如今也要交代给外人,他有些触痛。
“是。”
燕王今日与霍瑾宸的冲突不知为何到了贤王耳里。
贤王彼时正坐在棋盘前与人对弈。听到消息时,轻拂过玉石棋子的手忽然顿了顿。
“哦?”
“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千真万确。”
贤王手轻轻一挥,递消息进来的人便躬身退下了。
“燕王素来与太子来往密切,不知贤王是否藉机笼络?”对面苍苍白发之人是贤王府的幕僚。
第61章 交易
“没想到燕王对顾相家那小姑娘这么情深似海, 竟去了东宫为她鸣不平。”贤王并未直接回答对方的话。
“是啊,燕王向来稳重,竟也有这样冒失的时候。”幕僚捋了捋胡须, 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关心则乱。”贤王对这四个字深有体会, 故而可以理解燕王。
“两句歌谣虽能让太子与圣上起了戒备之心,可终究还是不够的。”
贤王指尖一挑,缓缓捏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略作停顿,旋即,他沉稳地将棋子放下,动作干脆利落,棋子落定发出清脆的声响。动作如行云流水, 透露出高深莫测的从容。
“这不过是刚开始, 先生且观之。”
至于燕王,贤王自是有打算。
棋局已定, 贤王的双眉微微上扬, 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棋局胜负分明,他手指在棋盘边缘轻轻敲击, 仿佛在享受眼下的胜利, 又似在思索下一步的筹谋。
他这侄儿还是太嫩, 霍瑾宸的盘算都摆在了明面儿上。用孟家牵制顾家,又怕孟家气焰太旺,选了侍郎家的女儿。
不过这样也好, 贤王的目的达成了, 霍瑾宸这点意思于大局无关紧要, 他不会放在眼里。
——
临近几位秀女入东宫的日子,皇贵妃宣慕容韫进宫与顾长宁见了一面, 无外乎是关心她的言语。只是这回慕容韫语气神态皆是难以言表的严肃。慕容韫许久不见顾长宁了,她也未曾多想,哄好了自己母亲又与她待了一日才回东宫。
这日夜里霍瑾宸一阵踌躇之后踏入了她的寝宫。他本意是不想打搅她,也不敢招惹她,可一想到日后未知的变数只怕会将两人分开,于是下定决心进去了。
她睡的早,霍瑾宸也松了口气。
他又怕她没睡熟一会儿又醒了,于是在一旁等了两刻钟瞧她彻底睡熟才轻手轻脚躺在了她身边。
顾长宁这夜做了个梦,沉浸其中不愿醒来,又伴有熟悉的气息在侧,她不由自主靠近,直到最后黏了上去。
霍瑾宸原本是吩咐过苏莞不能告诉顾长宁他来过,可苏莞是同顾长宁一起长大的,凡事自然向着顾长宁。
太子什么意思她不清楚,但这事儿得让顾长宁晓得,她心里有个谱儿才行。
顾长宁原以为先前见了自己母亲一面,心有挂念,梦见的是慕容韫,结果晨起听苏莞这样一说,她才明白那不是梦。
她听过苏莞的话后一言不发。
她回想起霍瑾宸近来似乎总是怅怅不乐,还一直在躲着她。那模样并非视而不见,而是仓皇退遁。
她一时间有些不懂霍瑾宸了。
“我觉着说不定姑娘和太子有什么话没讲明白呢…”苏芷整理着描金的首饰盒嘟囔了一句。
苏莞不赞成顾长宁同太子走得近,苏芷却不这样想。她看过先前霍瑾宸娶顾长宁之前如何待她,两个人这大半年来相处的一点一滴都在她心里。
苏芷也并非为太子开脱,她是随着心想的,没那么多利害上的考量,只觉着太子还是很在意顾长宁的。
这些女官原只忙内宫事物,但却将顾长宁喜好,习惯,乃至细枝末节都上心得无可挑剔。除非同住一个屋檐下,否则谁又能了解的这么透彻。
苏芷只是猜会与霍瑾宸有关罢了。
苏莞却拧了拧眉,面露不悦。
“苏莞说这些是不想欺瞒姑娘,来日如何待太子殿下也有个考量。”不是为了让顾长宁头脑发昏生出恻隐之心。
她说的一板一眼,就差拿起戒尺教导顾长宁。
顾长宁眼瞅着苏莞神色的变化,猛然握紧了手中木梳,心里抖了三抖。
苏莞在这些事上可是从不含糊。
于是她这就连忙将心里对霍瑾宸仅有的一缕温情活生生给摁了下去。
她听苏莞的。
一旁的苏芷本想劝顾长宁主动寻霍瑾宸详聊一回,可句话最终因苏莞的神情而被无情扼杀。
——
今日便是秀女入东宫的日子。
依照霍瑾宸的吩咐,东宫内外却未见过多的张灯结彩,几案和屏风虽都精致,却并无新添的装饰。雕花木窗外的景色依旧,仿佛不过是寻常日子的一部分。东宫上下似乎没有因为几位姑娘的到来而做出改动,这里依旧是一座庄严肃穆不可冒犯的宫殿。
顾长宁却是知会女官布置几位姑娘住的殿宇,初来乍到本就心有不安,若是看不到旁人重视,心中难免更加孤独。
典礼并不繁琐,加之顾长宁跟着女官指引也渐渐熟知了典礼章程,于是一切都格外井然有序。不知是否是因着未曾点缀布置的缘故,今次满宫气氛不大喜庆,总是能让人觉出压抑。
太子说是不得铺张浪费,有些仪制便遂了他的心不复存在了,是以小半日便走完了所有章程,
在诸人拜见顾长宁时,她也望向孟若岚展颜一笑,像是从容地用眼神赞美她沉鱼落雁之姿。
孟若岚回以敬礼心中却止不住发虚。她晓得自己来东宫是为了什么,更知道自己曾经对顾长宁做下过什么,是以她今次不敢多瞧顾长宁半分。
今次倒是不忙,只何正则有些心累,事情办的都不那么利索了。
夜幕降临之时,顾长宁回了自己寝宫,两手一摊将剩下的活计交与了女官,今日她也算是功德圆满毫无纰漏,该回去看账册了。
戌时。
霍瑾宸一袭玄色衣袍踏入其中一处宫殿。他穿着打扮与殿内红彤彤的一切格格不入,仿佛今日不关他的事,他不过局外的看客。
“臣女许元清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安。”
地上跪着的女子,眉如远山黛,目似秋水盈盈,面容清丽秀美,五唇若点绛,面带浅笑,露出一份温婉坚定。
她便是那位工部侍郎的女儿,许元清。
“免礼。”
霍瑾宸满意许元清该有的分寸规矩。从她的自称便能听出来。
“多谢殿下。”
许元清本是诧异太子为何来了她这处,微微一定神便明白这是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霍瑾宸便开门见山。
“既然来了东宫,你待太子妃也该如待孤一般恭敬。二则,莫忘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一身清倦矜贵,说起话来像是施了咒术,让人由不住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