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生的眼睛很亮,坦率到让人无法开口骗她。
视线转移到了她的手上,流血了,看上去骇人。
陈念荒的声音略有颤抖:“疼吗?”
向春生的手被他摆在桌子上的钉子扎出了血,不过只是轻微划伤,创口没有很大。
他慌张地递过纸巾,脸上除了俊朗就只有愧疚:“对不起。”
陈念荒都有些语无伦次:“送你去医院,还是打120。”
“没事,你不说它都愈合了。”向春生完全没把这些小伤看在眼里,擦点碘伏就差不多了,她没那么娇气。
陈念荒想仔细地观察一下伤口,却迟迟不敢动,也不敢碰,愣在原地没找到机会,看着远去的背影。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被屏蔽了,只听得到心脏砰砰直跳颇有节奏的白噪音。
他想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是把钠放进水里,心脏腔室里的血液同样止不住沸腾。
因为化学反应一旦开始,就永不停止,直至耗尽。
第21章 骨头・败北
这个对她来说就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口,创口贴可能都坚持不到三天,陈念荒偏要独断专行地主动承担责任。
陪她去校医室处理伤口,清理后包扎好,他还觉得不够,非要让她请假去医院看看。
他那低沉地嗓音让人觉得安定:“所有的费用一律我来承担。”
“不止费用,还有时间。”钱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可学习进度落了怎么补?向春生不想丢掉学习。
“必须去。”陈念荒不由分说地强调,“课翘就翘了,大不了我教你。”
明明想表现出紧张担心,一开口就变得强势专横。
如此强硬地语气没有人敢反抗,陈念荒不过是出于愧疚而有些担忧,万一钉子上有铁锈?后果不堪设想,哪怕不是钉子他也不愿冒险,更何况是拿她的人身安全冒险。
向春生一脸无可奈何,就这么被送进了医院打了破伤风。
他还是放心不下,寸步不离地站在她的身边。
向春生挂号付费打针取药的动作非常流畅,就连打针时也不喊疼,淡定的不像是第一次。
疫苗打在手臂的三角肌上,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打左手。
撩起校服短袖时,陈念荒立即转身,余光瞥见了细白的手臂,白的刺眼,像是夏日湖面上的粼光,他后颈到耳尖的部分在瞬间爆红。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陌生的像是语文考试写作文时,大脑一片空白只好徒留在方格纸上的一个生僻字,陈念荒未曾有过如此窘迫的情况。
这手臂细得他能轻松捏住,突出的腕骨好似冰冷轻盈的白瓷,即便微小的触碰都会使其遍布淤青。
害怕中夹杂的心疼。
陈念荒背着身,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药单,同时僵硬地站在原地充当吉祥物。
直到向春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了。”
“疼不疼?”他回过神来,眉头紧锁,不知为何向春生脸上的一切表情都他被自定归类成强颜欢笑。
向春生不甚在乎地回答:“还行。”
她的右手是受伤手,左手打了针需要按住止血,动作都有些捉襟见肘。
陈念荒半蹲下,抬头看向她,用生平最温柔的语气询问:“可以吗?”
他可以帮忙按着。
向春生才意识到:“哦,谢谢。”
就把右手松开。
他小心翼翼到有些患得患失,生怕自己用力就弄疼了她。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静的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他不想把眼睛冒犯地停留在向春生身上,便只好呆滞地盯着她身后的饮水机。
在模糊的余光中,向春生的侧脸是安静的沉稳的单薄的,只有呼吸声略显局促,好像无论何时她的情绪都不会有太大的波澜。
脸上没有明显喜怒哀乐,也没有一丝的怨言。
目前还没有人能发现她眼镜底,眼尾和卧蚕底下藏着的那两颗小痣,陈念荒的内心闪过一丝窃喜,最起码此时此刻的他占尽优势。
观察三十分钟就可以走了,他却觉得有些短。
医院走廊的座位是金属制成,光滑地反射着长条形白炽灯,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消毒水味儿,这也是为什么向春生对那些温暖的东西有着过分的迷恋,甚至到了偏执的程度。她的生理上无法拒绝火焰中的糖化反应,外壳酥脆的苹果派、华夫饼、电影院的爆米花、这些能让人感到暖意的香味,她一直都很喜欢。
向春生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太冷,像是潮湿地下室腐烂的青苔,而这些味道能让人心情变好。
没等她坐下,陈念荒就把身上的校服外套给脱去,他就这么随意地把校服扔到她的座位上,让她垫着。
他的内心其实万分拒绝这样一个无法预测的环境,手上的动作还是诚实地照顾了病号。不过这样一来,这件外套就只剩下去垃圾场的命运。
“不用了,谢谢。”向春生拒绝了这份体贴入微的好意。
陈念荒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也没把校服拿走。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但此时此刻陈念荒完全把她看成了生鸡蛋和易碎品,需要精细地用泡泡纸完全包裹住。
“我不会穿了。”他的语气越是装得冷漠就越显生涩。
但只有这样说她才不会介意。
向春生最后还是坐下了,她善解人意地不让陈念荒觉得是自己嫌弃他。
和这人待在一起,真麻烦。
陈念荒像是完全孤立于所有的环境,他脱掉外套后就只剩下一件短袖,却丝毫没有冷的迹象。
他的存在让向春生联想到了意式浓缩咖啡,沉底的是大溪地香草,温热中带着苦涩,让人想要靠近时却又被吓退,没有继续探究的欲望。
她还是不要轻易靠近。
医生叮嘱她不要碰水,从那之后陈念荒就时刻提醒向春生不要沾水,过分到承担了她的餐食,美名其曰:学校菜不健康影响伤口愈合。
这人一意孤行地送餐,就这样每天雷打不动一杯桃子酸奶加美味营养便当。
“Excuse me?”她又不是什么国家珍稀保护动物,有必要这样吗?向春生觉得这人着实有点小题大做、本末倒置。
要不是这个伤口好得快,她恐怕就要吃腻自己心爱的桃子酸奶了。
不过右手作为她的惯用手,写字的时候依旧会隐隐作痛。
但一想到以后自己的手心会留下一道帅气的月牙疤痕,她觉得也没那么疼了。
向春生受伤后感觉受到的关注也多了起来。
原先那些排斥她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关心起她,好在向春生比较无所谓,丝毫不考虑这些人背后的目的和动机。
陈念荒在进入这所学校遇见她之前还不知道,语文也是要记错题,誊抄笔记的,他是在承担了帮向春生补课的责任后才大开了眼界。
原因就要追溯到第一次月考了,向春生的每一门科目都很平均,除了语文。
他生平第一次见连语文都能考差的人。
忍不住问出口:“你还是中国人吗?”
向春生回答道:“我是病人。”
只有搬出这个才能治陈念荒那张嘴。
陈念荒仔仔细细地翻看着试卷的角角落落,还是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理解这位病人,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这字,简直了!仓颉为之吐血,夫子为之上吊。”
“写得太好了吗?”向春生呆呆地抓过试卷问道。
陈念荒顿时沉默了,随后惨无人道地肯定她:“是的,壮如鸡爪,行如鬼爬。”
向春生的字是一个既不符合她外貌和人设的特殊存在,丑的出奇,是只有她一个人能看懂的加密语言,她的语文成绩没准儿就烂在了这个卷面上。
作为“淡墨若虚杯”全国硬笔书法大赛的三等奖获奖者,陈念荒绝对不会允许这种字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看着她奇形怪状的握笔姿势,陈念荒已经开始后悔教她了,但在瞥了眼白色的绷带缠紧的手心后,他还是心软地妥协了。
受伤就是会影响用笔,写得不好很正常,无伤大雅。
向春生是从上高中开始觉得语文有些吃力的,阅读理解不再像初中那么如鱼得水,她每次都离正确的答案差那么一点,有些时候是完全偏离,与正确答案背道而驰,她就是没办法理解出题人的想法,如此一来造成的困局就是,不需要拉开分数的这门课成了她的弱势。
在所有人都认为语文不是复习重点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苦苦挣扎。
向春生非常希望他能不吝赐教:“或许我在学习语言文学方面没什么天赋,每次都找不出问题的落点,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语文靠得不止是基础的积累,它还需要细密的情绪共鸣。
“天赋算不上什么,可能你在语言上有些迟钝,但你绝对是勤奋的天才。”陈念荒已经习惯性俯视别人,但这不代表他就会鄙视或旁观他人的痛苦。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夸赞一个人。
实际上陈念荒一直固执地认为她是被人小看的,向春生将要成就的事业远远比想象中的更加伟大。
一个语文笔记都能做得如此面面俱到的人,这辈子难得一见。
刺耳的话说多了,说一句夸人的话都会被人怀疑,可他说这句话时直视着向春生的眼睛,真诚且毫无保留,像是要把心脏掏出来敞开给她看那样。
向春生听到这句话后,先是一愣,随后坦然地说道:“嗯,我知道。”
她接受,并且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完全配得上这样的赞美。不是高傲自大,也非没有自知之明,而是她完全基于自己的判断,向春生认可并且欣然接受。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满意的弧度,颇有看头,陈念荒此刻愈发坚信,他没有看走眼。
空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向春生被允许不用参加大课间活动,陈念荒则是直接翘了。
向春生对他翘课这件事还是有点担心,毕竟因为先前那件事班主任对他已经颇有微词,反观陈念荒,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的坐在位置上,完全没有违反常规后老实做人的自觉,简直嚣张到了极点。
可仔细一想,他们好像也不是上学没戴红领巾就会害怕的年龄段了,离经叛道一些又何妨。
是陈念荒点醒了她:按照俗语,识时务为俊杰顺势而为,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有着命运般的对立关系,即便不能成为石头也不妨碍那些人成为巩固阶级,某种强权的附庸。而他却可以为了自由,承习古希腊悲剧性的叙述,成为圣地亚哥口中的“可以被摧毁,但不可以被打败。”的先行者。
向春生不想为这种行为润色什么,但着实羡慕,这种能不顾一切指按照自己心意做事的自由,以及有人兜底的安全感,都是她不曾有的。
他那双透亮的眼睛中有向春生的倒影,好像在说:请无坚不摧地背负满身枷锁学习吧,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陈念荒帮助她绝非一时兴起,而是在这片海域的鲨鱼嗅到了血腥气,他觉得眼下的这件事比任何事都有趣,拥有最高优先级。
难度也不言而喻,可那又如何?
野狗不就偏爱硬骨头?
又是一个周六下午。
“我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去外面吃吗?”宋写宁拍拍林致优的肩膀问道,今时不同往日,原先周六晚上她们喜欢出去吃饭,现在多了一个向春生。
林致优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回答:“都可以,我先去问问她。”
“小春,你晚饭要和我们一起出去吃吗?”
“好呀。”
向春生停下了手中的笔,没有半分犹豫,她现在也成了被人时时刻刻惦记的那个人,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很开心。
换做是以前的她,任何人只要是影响了计划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拒绝,如今的她,学会了变通,虽然这样的变化仅仅是专属于她们两个人,面对其他人的邀约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拒绝。
临走前还在本子上划上一笔,那是推迟计划的标志。
而被推迟的计划就是练字,写陈念荒给她准备的临帖。
向春生问道:“我们去吃什么?”
林致优回她:“吃砂锅怎么样?”
这家的海鲜砂锅不是店面,而是一个可以移动的小摊,就藏在学校与居民楼相间的小巷子里,真就顺应了那句话:酒香不怕巷子深。
如此偏远的地方也能被身为她们找到,向春生着实佩服。
“每次操场沙坑那边都有一股香味,路过的时候馋死我了,最后真给我找到了,就是这个小摊子。”宋写宁向她们阐述自己奇妙的寻香之旅。
掌握了这个秘密她不舍得昭告天下,林致优是她第一个带到这儿来的人。
等他们三个人走到,小摊子的折叠方桌边,红色塑料凳上,已经坐满了人,摊子周围也人满为患。
林致优感叹道:“这么多人,还都是一中的学生。”这些人都穿着校服。
原先还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暗自庆幸的人,独自黯然神伤,宋写宁是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有这么灵的鼻子。
“还吃吗?”向春生感觉会排很久的队伍。
“当然吃啊?”林致优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之前吃过一次,一直馋这口砂锅面,“老板三碗,在这儿吃。”
“好的,稍等一下,现在没空位。”声音听起来很稚嫩。
等他起身,三个人才发觉这老板居然是个小孩,穿着枣红色的短袖,身上系着比人宽大数倍的围裙,他刚刚应该是蹲在车下面找食材,所以才被没发现。
他站在凳子上面,十分老练地捡菜放入砂锅,就连用量都把控地十分精准。
“怎么是个小孩?”
“我也不知道。”
她们三个人转过身,小声地嘀咕着,脸上惧是震惊。
宋写宁还是没忍住问出口:“原先这里的奶奶呢?”
那小孩如实回答:“奶奶回家里取东西了。”
“所以这里,只有你吗?”向春生继续问。
“是的,我也会做砂锅。”小孩好像是看出了她们的顾虑,便急忙保证,“味道不会差的。”
那个小男孩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向春生自认为自理能力已经够好了,但她还是不能保证做菜色香味俱全,顶多是煮熟能吃。面前的这个小孩比她们小这么多,也不怕火,做起砂锅来像是做了十年的熟练工。
他的脸上没有小孩子该有的笑容,做得一切都很干净卫生,眼神却流露出属于成年人的疲惫。
等桌子空出来,他还要拿起抹布过来收拾。
向春生她们看不下去,就顺手帮忙收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而。”
“你几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