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她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手机联系人上姜沛的名字,犹豫几秒后,又把手机揣回口袋。
急诊科所说的那位病患,是从离s市不远的县级医院转运过来的车祸外伤患者,当急诊科医生将他从救护车担架上抬下来时,霍钰瑶愕然一惊。
病人的脸上布满血迹,凝固血丝将头发粘在了一块儿,细细查看的她发现病人的顶部有个破口,深及骨面,创面夹杂着泥沙,一张脸肿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出他的年纪。
下级医院只是简单给他包扎处理,被血渗湿的纱布传来阵阵血腥味,瞧着}人。
患者的家属不少,跟来急诊的家属一个个面露忧色,其中还有个孕妇,那女人的孕肚瞧着月份有些大,走起路来蹒跚不稳,身旁还跟着一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
孕妇在中年妇女的搀扶下扑在患者病床前,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小帅,你一定要坚持啊!我和孩子还等着你好起来呢,呜呜呜~”
霍钰瑶揣测这位孕妇是这个名叫‘段小帅’的病人的妻子,可怜了一个家,原本可以幸福美满,没想到飞来横祸,将这个家庭摧毁得支离破碎。
孕妇哭完病人,又来到霍钰瑶跟前,紧紧抓着她的手,恳求着:“医生,求你一定要救救我老公,我和孩子不能没有他啊!呜呜~医生……求你了……”
霍钰瑶见不得这些事,虽说干了这行见过的生死比常人多,但每次碰到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跟着伤心。
她扶起孕妇,将她有些不稳的身子交给了身旁那位中年妇女,然后对着家属问道:“他在下级医院有无做头颅ct?”
家属不明白哪些是头颅ct,急急忙忙呈上一个塑料袋,那里边装着几张影像片,霍钰瑶从里面挑出了头颅ct片放至阅片灯上读阅。
与此同时,急诊科的医生正在给病人贴上电极片,接上心电监护仪。
“病人自主呼吸微弱,血氧饱和度不好,赶紧准备气管插管!”
“气管插管已完毕,已接上呼吸机,准备抽血。”
“不好了,心电监护提示室颤,血压进行性下降,上升压药,电除颤准备!”
“旁人闪开,charge!除颤!”
“病人恢复窦性心律,血压脉搏已恢复,自主呼吸仍微弱。”
急诊科的医护人员有条不紊地抢救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被他们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
这时的霍钰瑶才上前对其进行专科查体。
“神志昏迷,双侧瞳孔等大等圆,直径3.0mm,对光反射迟钝,刺痛无睁眼,气管插管状态无言语,刺痛四肢屈曲,格拉斯哥评分5t分,生命体征暂且平稳。”
病人的家属被推至抢救室门外等候,急诊科医生凑到霍钰瑶身旁,带着一股本地人的口音问询道:“怎么样?搞不搞咯?”
霍钰瑶举着手中的ct片,眉头蹙起,“特重型颅脑损伤,左侧额颞顶部急性硬膜外血肿,右侧颞顶骨粉碎性骨折,广泛脑挫裂伤伴蛛网膜下腔出血,总体来说,情况不太乐观。”
听她开口说情况不乐观,急诊科医生追问一句:“搞不了了?”
霍钰瑶晃了晃脑袋,“倒也不是搞不了,目前生命体征是维持了,瞳孔也还没大,又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应该还有活命的机会。”
急诊科医生托腮点头,“我听说这种单纯的颅脑外伤,你们科那帮主任教授已经脱手不做了,今晚你一个女孩子单独搞?”
第6章
霍钰瑶愣了愣,像这种单纯的颅脑外伤开颅手术,其实这几年她也经历了不少的历练,是完全有能力带着科室里的硕士生上台开颅的,然而今天好巧不巧地安排了姜沛当二线。
有二线医生在场,她这个低级下属就没有什么话语权了,能不能上手术还是二线说了算,今夜这台手术的主刀还得是姜沛。
霍钰瑶苦涩叹气,拍了拍急诊科医生的肩膀,回答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科多了个二线医生么?海归博士。”
她话音刚落,急诊科抢救室的电动门就被打开,披着白大褂的姜沛火急火燎地赶来,脸上写满焦急和愤怒,霍钰瑶被他吓得脊背骨发凉,预感到下一秒又得承受他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姜沛来不及训斥她,径直走到她面前,抢过她手里的ct片,只需十余秒就确定是否有手术指征,然后他又走到病床前查看患者的状态。
他发现霍钰瑶还悠闲地站在一旁和急诊科医生交头接耳,便质问一句:“ct复查了吗?”
“啊?哦……那个正准备带去复查呢!”霍钰瑶尴尬挠头。
没想到她这态度惹怒了姜沛,姜沛当着所有急诊科医护人员的面斥责她:“病人还在死亡边缘徘徊,你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闲聊?你难道不知道对于病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哪怕只是晚几分钟,脑山的程度就可能变成不可逆的,胡闹也得分场合!”
霍钰瑶被骂得狗血淋头,心里也在滴血,姜沛只看到了表象,选择性忽略了她所做的努力,让她在旁人面前丢了大脸。
她灰溜溜地回到电脑旁,开了张ct检查的单子,然后马上带着病人去ct室检查。
姜沛先一步去了ct室等候病人,霍钰瑶在推病人的时候,方才那位急诊科医生悄声对她说:“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姜大博士吗?性子不是一般的火爆啊!妹子,我打从心底里心疼你。”
说着,他比出一个心痛的手势。
霍钰瑶无奈耸肩,“他也不是时常这样,仅仅对我凶而已。”
她苦涩地瘪了瘪嘴,姜沛的性格本就阴晴不定,六年前的她就领会过了,这种事往后还会是常态,习惯了就好。
霍钰瑶来到ct室时,只见姜沛站在操作电脑前,同影像科的医生交流了几句,也不知两人沟通了什么,病人扫完ct后被迅速推向手术室。
姜沛与霍钰瑶擦肩而过,他蓦然顿住了脚步,轻拍了她的肩膀,柔声说道:“马上联系icu是否有床位,做好术前准备,我去准备和家属进行术前谈话,明白了吗?”
他的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不少,或许是因为霍钰瑶沮丧的神情让他心生不忍。
当时的霍钰瑶被他训得一无是处,有那么一刻眼泪差点没忍住,她借着开检查单的机会转过身去,不想让别人尤其是姜沛看见她不争气流泪的样子。
姜沛的急性子碰上霍钰瑶的薄脸皮,忍耐的那一方注定是她。
当霍钰瑶将所有术前准备完善后,她轻声走进谈话室,不动声色地站在姜沛身后,学习他和家属谈话的技巧。
姜沛背对着她,正严肃地和家属讲述手术的必要性和风险性,随即又让家属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
他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句惯用的语言都和六年前无异,他的每一个紧张或者急切的神情都能触动她的心弦,或许当时的她就是被他这种一丝不苟的工作状态吸引了。
一入情海便再也爬不出来了。
结束谈话后,姜沛这才长舒一口气,转身那一刻发现霍钰瑶若有所思地站在他身后,他纳闷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杵在这儿干嘛?术前准备都完善了吗?导尿了吗?备皮了吗?”
“嗯?哦……那个……那些都做好了,我来是想看看你这边好了没,那边麻醉师已经在准备给药了。”
姜沛见她语无伦次,有些婴儿肥的脸颊瞬间飞上几朵红晕,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如灿星般的笑眼再一次触动了霍钰瑶的心弦,他这副模样彷佛和方才那个暴躁的他判若两人。
他起身后站在霍钰瑶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见她垂头不语,姜沛竟然伸手摩挲了她头顶的发丝,柔声安慰道:“刚才是我太急了,没考虑到你的感受,对不起。”
对不起?霍钰瑶再度愣了,这三个字还是姜沛第一次对她说起,哪怕当年将她伤得再深都未曾说过一句道歉话语的他,今日竟然对她说了对不起?
她要接受吗?霍钰瑶还在思考这些事,姜沛不和她多说,留下一个温柔的浅笑后便朝着手术室走去。
那是一个忙碌却有些小幸福的夜晚,姜沛第一次在手术台上给了霍钰瑶好脸色,不仅如此,有些生疏之处他还会亲自指导她,手把手地教。
“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他是这么说的。
外科医生的成长周期较长,尤其是神经外科这种专业性极强的外科,光熟知理论是远远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要再手术台上练习操作。
姜沛这次大大方方地让出主刀位置,对霍钰瑶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则甘愿给她当助手,这让霍钰瑶有些受宠若惊,极为不习惯。
有的时候霍钰瑶会在想,倘若姜沛是能够陪她共度一生的男人那该多好,可事实却是,他们之间只能是同事关系;只能是主刀与助手之间的关系;就像六年前的他们一样,只能是师兄和师妹的关系。
他们明明离的很近,可无形之中却被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阻隔开来,此岸的人跨不过去,彼岸的的人也未曾想过要跨过来。
深夜的手术室中,麻醉师有些犯困,坐在一旁发愣,整间手术室安静地就只能听见机器声。
电刀切开头皮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烟味,这味道就是麻醉师戏称的烤肉味。
“这烟有毒,吸多了致癌”,姜沛冷漠回应麻醉师。
霍钰瑶手持吸引器吸了吸那些致癌的有毒烟雾。
“小霍,帮我准备钻头”,姜沛像肖教授那般唤着她‘小霍’,像是时刻在提醒她,自己是她的带教老师。
他一边用电刀止住颅骨上那些细小的渗血点,一边用骨膜剥离子扒开头皮及连在一起的颞肌。
霍钰瑶熟练地备好了气钻,“三角针,四号线,四根橡皮筋,头皮拉勾。”
同样的操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操练着,她已经熟练到闭着眼都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霍钰瑶拿着持针器迅速将头皮和肌肉筋膜固定在手术大孔巾上。
不知是否因为姜沛留学过,总感觉他现在的手术风格和之前不大相同。比起还是硕士研究生时候的他,如今的他手速更快,动作也麻利了不少,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操作。
一想到此事,霍钰瑶又开始暗自窃喜,能跟留美博士同台,而且还是自己爱慕已久的人,比起先前的尴尬和压力,此刻她的心里更多的是欣喜。
两人的合作也在慢慢产生默契,开颅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加顺利。
姜沛放下气钻,对她说:“我去套显微镜套,你来悬吊硬脑膜,记得动作轻柔。”
“嗯。”
姜沛在身边,霍钰瑶还是比往日里紧张不少,握着持针器的手仍旧在轻微颤抖,她祈祷着自己这不争气的手抖不会被姜沛发现。
在一旁套显微镜的姜沛似乎并未发现,他套完显微镜后回到主刀位置,在霍钰瑶悬吊完硬脑膜后,就拿起尖刀划开那层薄薄的硬脑膜。
蓝染的硬脑膜下是挫裂的脑组织,硬脑膜一被剪开,附着在脑组织表面的血凝块因为颅腔压力过高,顺着破口往外涌。
接下来的过程就是清除血肿及挫裂的脑组织、止血。
两人继续分工合作,沉默……一如既往的沉默,手术室其他人纷纷打起了哈欠,大半夜的还在坚持工作,大家都累得不愿说话。
“师兄……”
霍钰瑶率先打破了沉默,轻声唤了他一声,拿着双极电凝镊的手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
“我可以跟你换个位置吗?”
“为什么?”
姜沛的视线没有离开显微镜,语气淡然地问着。
“我只是觉得,我这边视野不太好,你若不想换,要不你来止血吧!”
霍钰瑶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跟他提要求,还以为姜沛又要训她一顿,然后接过双极电凝镊在她面前好好表演一番。
可是姜沛没有这么做,而是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给她腾出了位置,就这样,霍钰瑶又坐回了他的主刀位。
主刀位置上的她感觉自己手里的双极电凝镊突然有了份量,那是姜沛对她的信任,能得到钦慕之人的信任,她暗自窃喜,口罩下的嘴角扬起。
“脑棉片。”
“明胶海绵。”
“温的生理盐水冲洗,suction!”
后边的过程,姜沛主动放下主刀的地位,静静地看着霍钰瑶在显微镜下操作着。
“人工硬脑膜,止血纱。”
第7章
霍钰瑶逐渐感受到姜沛对她的信任,这台手术也做得越来越顺,整个关颅过程没有丝毫拖沓。
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手术结束!
她看了眼中控屏上的时间,耗时三个多小时,比平时快了些。
“这手术做得多漂亮呀!这是手术吗?这简直是艺术啊!姜博不愧是姜博。”
麻醉师在一旁捧场,对着姜沛竖起大拇指,手术室沉闷的气氛被他活跃了起来,众人哄堂一笑。
唯有霍钰瑶无奈地苦笑,心间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手术不是光靠一个主刀医生就能完成的,可只要姜沛在身边,霍钰瑶便会被他身上散发出的耀眼光芒给遮挡,别人看不见她的努力,或者说是不想看见。
她也在努力,也在进步,同样也渴求得到别人的赞赏,奈何赞赏都是姜沛的,辛酸却是自己的。
从手术室下来,再次走到那条熟悉的空中长廊时,两人依旧是一前一后的走着,霍钰瑶跟在他身后,视线离不开眼前这个男人。
他还和以前一样的瘦,只不过,他的背影不再是年轻时的不羁,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人的伟岸。
蓦地,姜沛的脚步放慢了,板直的后背伛偻起来,像是身子累了,他靠近窗子,斜倚在窗前休息。
霍钰瑶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碎发下眉心之上的额间挂满了豆大的汗珠,苍白无色的嘴唇紧抿着,双手插在腰间,躬着身子低声浅吟。
“怎么了,师兄?”霍钰瑶心头一紧,不自觉地紧张他。
姜沛挥了挥后,表示自己无大碍,随后又从洗手衣的裤兜里拿出一小袋液体,霍钰瑶抢过来一看,是硫糖铝。
这下子,她明白姜沛为何难受了,他的胃病又犯了。
霍钰瑶帮他撕开硫糖铝的包装,递给他。
喝下硫糖铝的姜沛没一会儿便好了些,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嘴唇也渐渐恢复了血色,他轻轻推开霍钰瑶扶着他身子的手,微微笑道:“我没事。”
“没事?可是我感觉,你的胃病好想比之前更重了。”
霍钰瑶手中还拿着硫糖铝的包装袋,回想起六年前的一个通宵手术的夜晚,姜沛在下台后拿出这药袋还笑着在她面前炫耀。
从那时起她便知晓他胃不好,她有想过要给他送护胃药,可是那时的她并不是他什么人,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关心他,更不用想在他身边照顾他了。
如今过了六年,她依旧没有资格照顾他,霍钰瑶沮丧地垂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