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意不认同,“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结婚了,一定是因为我对这个人有感情,而不是因为到年纪了、为了完成人生好似必须完成的任务,抑或是想找个人分担生活成本、找个依靠。所以结婚这事对我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有就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影响我过好这一生。”
冯桂敏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姑娘,她只觉得周知意天真,劝道,“嫁人又不影响搞事业,就像我和你大哥,我看小江人还挺勤快的,你俩一块儿肯定能把日子过得红火。”
且不说江遇和周知意互相都没那种意思,就算江遇确实长在她的审美点上、人还不错,周知意现在也丝毫没有要抓住“优质潜力股”的想法。
十八岁的男性固然帅气可口,但谁说周知意三十岁、四十岁再遇不到十八岁的“江遇”,现代某婚纱品牌的女主理人六十三岁时还能谈到二十多岁的小男友。
事业才是女性的脊柱,能够挺胸抬头自信的做自己。
周知意无奈,“江遇又不喜欢我,桂敏姐你就别乱磕、不是,乱点鸳鸯谱了。”
却不想冯桂敏一脸理直气壮,“我都喜欢你,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她这话一出让饭店里所有人都哑然,一时间众人的沉默震耳欲聋。
活了快四十年都没从媳妇口中听过“喜欢”这两个字的高德明:……还好还好,这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而不是大小伙子。
高静睁大了眼睛,在妈妈和知意姐姐间来回看着:女性和女性之间也可以有“喜欢”这种情感吗?
被猝不及防告白的周知意哭笑不得,“……谢谢你桂敏姐,我也喜欢你,还有静静、高大哥,你们一家人我都很喜欢。”
一场你来我往的辩论就这么戛然而止,却在高静小小的心灵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后的岁月中她总是不经意的思索起,妈妈和知意姐姐谁说的是对的呢?她终有一天会长大,她又该如何选择呢?她作为女性这一生究竟要怎么活着呢?
十六年后,随着新世纪黎明的来临,文坛也升起一颗新星,一本《生而为女》的书横空出世,第一次文字间不是男主人公过六关斩六将的英雄历险、也不是对女主人公苦难一生的歌颂,只是女作者将自己的思考传达给更多的女性,平静却振聋发聩。
「好像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很酷的小姨,她们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女子,总是有与常人不同的想法。她对我妈妈叫姐姐,我又对着她叫姐姐,好似乱了套,但我和妈妈都很喜欢她。小时侯为了能理解她的话我看了很多的书,后来渐渐就懂了。生而为女,我似乎不该只是作为一个无私奉献的单薄角色,只局限在家庭、孩子之中,除了做一个妻子、做一个母亲外,我还可以是谁?」
「“我”可以拿起笔,成为一个女作家;“我”可以拿起工具,做一个技术工人;“我”可以站上讲台,加入教书育人的行列……」
「愿所有看完本书的同胞们都能陷入思考,生而为女,我们的力量远比想象中更要强大。借用曾经《女报》的一句发刊词:使我女子生机活泼,精神奋发,绝尘而奔,以速进于大光明世界。」
书上的作者署名——高静。
第9章 双拼饭
江遇下了工已经是晚上了,早已过了饭点,他一来到桂明饭店就先帮着把支在店外棚子、桌椅往店里搬,姿态娴熟,显然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
只是高德明还是习惯不了,毕竟江遇又不是自家店雇的帮工,严格来说还是客人,他连连招呼,“快放下,你进去坐,我们自己搬就行。”
“哎,这就进去了。”江遇应了一声,胳膊下夹着一张折叠的桌子,另一只手又去勾住周知意面前的最后三个红色塑料凳,长腿大步迈进饭店里。
周知意只搬着一张桌子落后几步进了店内。
高德明看着风卷残云般干净的店外:……
冯桂敏两手也拎着塑料凳,屈肘捣了一下高德明的肚子,“愣着干嘛,走啦。”
江遇把折叠桌和凳子搬进店里后,又帮着周知意干活。原本要花些时间的擦桌子、扫地、整理桌椅和餐具两个人做便没一会儿就做完了。
眼下这个时间点客人越来越少,江遇点了份炒米粉,准备边吃边“上课”。
冯桂敏站在柜台后记今天的账本,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面对面坐在一桌说话的年轻男女,脸上不仅露出姨母笑。
高德明把做好的炒米粉拿给江遇,转身经过柜台回后厨时突然被媳妇挽住胳膊,见她笑得荡漾,还鬼鬼祟祟的朝远处拿下巴指了指,压低声音说,“你看他俩,真好啊……我想起当年咱俩没结婚前,你也是这么天天跑到我家干活的。”
冯桂敏的一句话将高德明带入回忆中,他看着眼前眼角已爬上些许细纹的女人,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他都不敢多看的年轻姑娘,眼中不禁也流露出柔软的笑意。
但江遇来桂明饭店的这份殷勤却并不是两人想的那种,他只是纯粹的想帮周知意早点做完她的活,能够腾出时间教他新宁话,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反而影响周知意的工作。
跟着周知意学了一个多礼拜,江遇现在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日常对话了。
在开始今天的“课程”前,周知意先提问上堂课的知识点,“昨天说的你还记得吗?”
江遇点点头,嘴巴加快速度嚼了几下。
周知意问,“‘老板,两位’怎么说?”
江遇咽下嘴里的食物,回答道,“老细,两位。”
“老细,sai,三声。”周知意纠正了下错误的地方,继续提问,“劳驾给我一个菜单?”
江遇想了一下,“唔该……畀个餐牌我。”
“不是我,是ngo。”学别的江遇很快就能掌握,只这个音他总是读不对,周知意示意对方看她的嘴巴,“你看我的口型,ngo,五声,要带点后鼻音。”
新宁话有九声六调,习惯了常规四声调说话的人一时很难适应。
江遇本意是要观察周知意发音时的动作,看着不点而朱的唇张开,露出贝齿间的一点粉红卷起,他不由得慌张移开视线,说不清自己此刻紊乱的心跳和发热的耳尖是因为什么。
周知意没看到他藏在黑发中红透的耳朵,只专心教学,“会了吗?”
江遇用力握紧筷子,借此控制住指尖的颤意,强装镇定的点点头,喉结暗暗上下一动,乱作一团的大脑中只回想起刚刚周知意所说的“后鼻音”三个字,超常发挥了一回,“ngo5,唔该畀个餐牌诺。”
周知意满意的点点头,“很好,今天我教你怎么问路。”
“不好意思,唔好意思。”
“耽误你一点时间,阻你一阵。”
“这里要怎么走,呢度点去呀。”
江遇不敢再看周知意的嘴唇,只能将视线放在她的上半张脸,全靠耳朵听,一句句鹦鹉学舌般重复着。
学生聪明,老师省心。周知意一句句的教完,鼓励的看着他,“连起来试试?”
江遇一下子望进她的双眼中,漆黑明亮的眸中清晰、完整的倒映着此刻他那张呼吸一滞的脸,这一双专注的、只看着他的眼睛,霎那间他刚刚所有的努力如千里溃堤般倾泻崩塌,沉溺水中。
“唔好意思……”
周知意只专心关注他的发音,没留意到江遇声线中的微哑,她对自己这个聪明学生很是满意的点点头,“不错。我们来学下一句,可不可以帮我一下,这里是哪儿?可唔可以帮下我,呢度系边度?”
等结束今天的“授课”,送走“学生”,周知意左右看了看,一张张餐桌规整干净,便走到后厨去帮忙。
周知意走到水池旁站在冯桂敏身旁,和她一起洗着餐盘。
冯桂敏见她过来,侧头目光越过玻璃向店里看,“小江这就走啦?”
“走了啊。”周知意随口道,一手餐盘一手丝瓜瓤,很是麻利的动作起来。
冯桂敏啧啧两声,感慨道,“小江确实比之前光说不做的那个青年好。”
周知意服气了,也不知道冯桂敏到底是从哪里感觉到的,简直像看剧的cp党,当事人什么都没有,但观众磕生磕死,细究每一个微表情和动作,坚定的扯着大旗喊——“他们是真的!结婚!锁死!”
冯桂敏见她这副表情,轻轻撞了下周知意的肩膀,“你别不信,我好歹比你大那么多,相信我,他绝对喜欢你,不然他为什么要帮你干活。”
那是怕耽误他自己的学习,周知意腹诽,但另一方面也确实使她轻松了不少。一码归一码,江遇每天的“课前劳动”确实不是当初两人交易的内容,周知意不是那种朋友对她好就安然接受的人,她的原则是有来有往,下回包他一顿饭好了。
这么想着,周知意长出了一口气,有些纳闷不解的问,“桂敏姐,你之前不是还觉得江遇不怎么好吗?”
她回想着之前冯桂敏的话,“太瘦……唔,还有不够强壮。”
冯桂敏挑眉,朝周知意暧昧的笑笑,“你没觉得小江变壮实些了吗?”
一个多月过去,有变化的人不仅仅是脸庞丰盈了些的周知意,还有身板变得更加结实的江遇。
周知意忍不住吐槽,“他每天做的是体力活,能不变壮实吗?”
“所以说身材什么的都可以练,小江长得也好,眼里也有活儿,就是工作差了点……”
周知意打断冯桂敏的碎碎念,岔开话题,瞟了一眼冯桂敏身上的衣服,建议道,“如果是穿这种宽松的裤子,上衣不如换成短一些的,你上回穿的那件及腰的钩花毛衣就很好看。”
冯桂敏失笑,“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讲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用水冲干净盘子,周知意再洗第二遍,一边说道,“你又是什么年纪?我叫你姐,咱俩是一辈人,你还年轻着呢,别把自己说得像小老太太似的。而且多大年纪都可以好看啊,我还见过八十多岁把一头白发烫成精致卷发的奶奶,发现美、追求美,是女性独有的天赋。”
“这么时髦呀?”冯桂敏惊讶,探头对着一旁的玻璃照了下,“你说我要不要也烫个头,我看街上好些女孩都烫了那种波浪头。”
周知意鼓励道,“想烫就去呀,你又比她们大不了多少。”
女性困于家庭之后,好似自然而然就失去了美丽的权利,稍稍打扮下就会有声音在旁边说,“每天做家务穿这么好的衣服干嘛?”、“都当妈的人了,要有当妈的样子”,久而久之,那些也曾年轻美丽的女孩甚至自己再拿起过去的衣服时都会感慨一句青春年华的逝去,再将这些漂亮衣服束之高阁。
冯桂敏备受鼓舞,“那改天我就去烫一个去!还有你说的,我今天这件衣服不好看?”
仿佛回到少女时期和闺中密友悄悄将肥肥大大的裤子收窄,再穿上身彼此相视一笑,是兴奋又快活的小开心。
“也不是不好看,就是和你穿的这条裤子搭一起不好看。”周知意建议道,“如果上面穿了宽松的衣服,下面就不要穿宽松的裤子了,要选紧身一些的,打造‘上紧下松’;如果是这种宽松的裤子,上面不如搭配短一些的衣服,让人整体的身材比例看上去好一些。”
冯桂敏个子不高,是典型的梨形身材,她今天穿的这身上下都宽松的衣服使她看上去远比实际胖二十斤。
“还这么多门道啊,”冯桂敏一边往心里记,一边感叹,“我还以为衣服只要挑好看的往身上穿就行。”
周知意用水冲干净盘子,“衣服当然不仅要好看,还要选适合自己的。衣服说到底其实还是服务于人的存在,不应该是人为了适应衣服去改变自己,应该是衣服和人达到双向的契合。”
冯桂敏听的一愣一愣的,虽然听不太懂,但她听明白了怎么让自己穿的好看些,“那我明天就穿你说的那件钩花毛衣,下面搭今天的这条裤子。”
周知意想了想,“你有藏蓝色的裤子吗?你那件毛衣是天蓝色的,同色系搭配起来会比搭你今天这条黑色的裤子好看些。”
“有的有的……”
高德明看着热聊的两个人摇头,什么“上紧下松”、“同色系搭配”他都听不懂,只默默洗着水池里她们已经顾不上的餐盘。
第二天冯桂敏果然如前一晚说的那样,穿着天蓝色的钩花毛衣、藏蓝色的长裤,虽然天公不作美,恼人的连绵细雨一大早就下个不停,空气都潮乎乎的,可她的心情还是像身上天蓝色的钩花毛衣似的,明媚极了。
周知意看到她,又转身小跑着回到自己住的小房间,找出曾经在火车上被她当作丝巾系在脖子上的红格子布带。
“你坐这儿,”周知意走回前面饭店里,示意冯桂敏先坐下,“我给你编个头发。”
冯桂敏还有点不自在,“哟,我都多少年没有像做姑娘家时编过辫子了。”
周知意将红格子布带先是像发箍般横在冯桂敏的头顶上,接着拢过她那头还没来得及烫卷的乌黑长发侧到一边,手指灵活的左一下右一下,很快编成一个侧麻花辫,布带在最后收尾,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冯桂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镜子,几乎都不敢认,镜子里的人虽然看着是自己,却好看了不止一倍。
高德明和高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冯桂敏,父女俩俱是看呆了的模样。
周·造型师·知意很是满意,让别的女孩子变得美丽和她每天在有限的条件下收拾得体漂亮一样,同样能使她得到一种满足和愉悦感。
这一天来桂明饭店吃饭的食客们都忍不住夸一句“老板娘好靓”,乐得冯桂敏扬起的嘴角就没下来过,直到天色黑沉沉,店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从美得心里直冒泡的眩晕中稍稍清醒过来。
“咦?奇怪,”冯桂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疑惑道,“都这么晚了,小江居然还没过来,该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周知意也看了一眼时间,都快要到晚上九点了,要是在现代时,有手机还能问问,在当下不怎么便捷的时代,传呼机都是少数有钱人才用得起的东西,普罗大众一旦出点什么突发状况想要联系别人基本上是非常困难的事。
就像现在,江遇迟迟未来,仿佛一尾投入大海的鱼,没人知道他的音讯。
“等到关门好了。”周知意已经把能做的活儿都做完了,闲来无事便提议道,“要不我教教你怎么编今早上的辫子?”
冯桂敏眼睛顿时亮起,连连点头,“好啊。”
于是“新宁语小课堂”变成了“编发小课堂”,老师不变,学生变成了冯桂敏,还多了个小模特高静。
迟来的江遇撑着伞走在已经没多少路人的街上,朝着桂明饭店的方向快步走着。
他确实遇到了些意外,白天工地摞成高墙的砖头被人撞了下,正好砸向他所在的方向,江遇下意识的一躲,但还是被砸中了右手,小指骨折,去医院上夹板固定,处理一番后便到了这个时间。
幽黑的雨夜中,仍亮着灯的桂明饭店如同灯塔般出现在江遇的视野中,他脚步一顿,随即又加快了步伐,几乎疾行着奔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