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芙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昏暗的房间和之前一模一样,只有半掩着的门证明刚刚的一切不是幻觉。
没有凌虐,没有羞辱,他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阵恶寒具象化般爬上裸露在外的肌肤。
力量的差距让贝芙的眼睛再一次酸涩,至少在高热褪去之前,无谓的挣扎甚至都入不了那个男人的眼。
她无法放松,浑身僵硬。
恐惧像一片宽广无边的灰霾蓝色大海,在曳动的水面下有无数粗硕的海带紧紧勒住肺部,拽着她下沉。
眼睛烫得泪水带上无法忽视的温度,嘴里冒出热气。
很冷,很黑,就像她看不到的未来。
吱——
被门拦住的光,再一次落进来。
男人去而复返,还随手关上了门。
不,这样快的速度,他可能根本没有离开。
贝芙庆幸着自己没有浪费力气挪到门边,这个魔鬼也许就守在那里,等着将死老鼠一样的她一脚踢回来。
她眯着眼睛,不去看他。
楚乌收到前辈寄送的几样东西。
一块很长的布料,水,以及,一碗食物。
即便从他的分析来看,那份被称为“粥”的东西里面除了各种无益于身体的元素成分,微薄的碳水和一点点热度,什么能量波动也没有。
而且布料,也不知道前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弄来的。
暂时凑合吧,不够保暖也不够透气,有点勉强了。
它真的很乖。
一直安静地蜷在那儿。
还装作不看他的样子,细细密密的睫毛垂下来,显得十分温驯,但那只是假象,它很警惕。
楚乌无法分辨这只稀有的黑头发小人类在它们的种群里算不算好看,但仅仅只是对他而言,脏兮兮的小家伙完全长在他的审美上。
他把物品都安置好,慢慢解开拟态,将自己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再一次眨眼,贝芙有些茫然。
那个男人不见了。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天花板的斜右上角里,有一团,黑色,不,金色,或者准确的说……是黑金色的球体,伸出三根长条爪子,将自己牢牢贴在那里,滩成一张饼。
贝芙四处张望。
楚乌对上眼珠掠过的目光,呆愣了一秒钟,他想起来,人类通过光线成像的视能力非常简单有限,他本体表面的羽毛完全可以做到“隐身”。
黑金色的球饼慢悠悠从天花板上滑下来,很有弹性地落在地上。
贝芙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在某个角落好像多出了什么,一大团暗红色的东西堆在那儿。
她勉强站起来,走过去捡起来,粗糙的合成纤维手感,昏暗的光线落在黄色的字样上,熟悉而又陌生。
是中文。
“临川……”贝芙的声音在颤抖,展开的动作加快,“临川锦丹大学…欢迎2018级新同学。”
一条很新,很新的横幅,把脸埋进去甚至能闻到劣质的油墨印刷味道,混沌的大脑又惊又喜。
她现在,离这个学校很近么?
学校的附近都是住宅区,那么,只要逃出去,想办法去到有人的地方,一定能活下去,一定可以。
泪水大颗大颗落在横幅黄色的字上,模糊了贝芙的视线。
她从老鼠沟里爬出来,忍受着那些或是刻薄或是不怀好意的阴阳,有形与无形的排挤,都是为了更好的自己。
她还要回去读大学。
绝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楚乌有些惊讶,看见它的两颗眼睛在往外流液体,这并不罕见,它们本就是一种水分很丰沛的生物,身体里的50%-60%都是水。
但与此同时,小人类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闻起来酸酸甜甜的味道,甜味很淡,却十分绵长。
他翻动着手札,看到这些气味代表着它们的心情。
每个人类的气味都不一样,但情绪的基调是共通的。
酸是负面气味的一种,代表难受、难过、不舒服等等,苦味是恐惧,辛辣是愤怒,不悦……
而甜,这种气味的含义是,高兴,开心,积极正面的情绪。
酸甜混合的味道嗅起来让神经元有些激动地搓搓抖抖,楚乌没有想到一条布料就可以让这只小人类感到好一点。
他大概能明白,现在它很不舒服。
陌生的环境以及受伤的身体,对它而言,都太过辛苦。
楚乌悄悄地挪动角落里的食物和水,放到更显眼一点儿的地方。
即使很想很想碰碰这只可怜的小家伙,但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静静看着。
看见它并没有继续用脸颊蹭那块布料,也没有将其裹在身上,而是认真地叠起来,折成一个长长的块状,抬头张望四周最后把布料垫在臀下。
“……”
前辈给的两本手札里都没有这种情况的参考,也许是这只小人类自己的癖好也说不定?
贝芙小心地将伤腿蜷起来。
这间屋子里遍布灰尘,空旷得很,也许到处都是病菌。
她没有力气,不然就可以把横幅撕成条,简易地包扎一下腿上那个伤口……至少隔绝灰尘。
干瘪的肚子在这么多个小时之后,发出了带着无法忽视存在感的响亮声音。
咕噜噜~咕噜咕噜~
这种声音,代表饥饿。
楚乌有些忐忑,他对自己带回来的液状流体不太有信心。
它小小的鼻尖轻微地动了动,发现了那份食物,非常谨慎地小步挪过去坐在那儿,端起那个宽宽浅浅的容具。
软软的,粉色的小舌头尖尖,非常非常轻,试探地从边缘舔了一口,薄薄眼帘稍稍眯起半掩棕褐色的眼珠。
楚乌浑身的毛都立起来。
无法控制地拟态,出现在人类身后。
温热的粥滑过喉咙落进胃里,贝芙吞咽着,忽然,有什么模糊而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她僵住。
扭头?不。
贝芙抬手更大倾斜弧度,把碗里的粥往嘴倒,大口大口咽下,她要活下去,要有力气反抗,就要先填饱肚子。
横竖不过一死,那她也不要饿死。
“咳……嗬咳咳!”
贝芙呛到,不敢大声咳嗽。
第04章 触碰
从体型差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大概有一米九往上,他只是看起来瘦,布料下全是紧绷的肌肉,轻易就能将自己完全制住,任何会激怒对方的反抗都是不必要的。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贝芙本能地偏开脑袋。
无比冰冷的手指力道不轻地擦过她的下巴,抹掉上面的碎米粒,蹭到她的嘴似乎想往里面去。
贝芙下意识地用力咬下去。
——像石头。
那根手指轻而易举地顶开她的牙齿,逗弄什么玩意儿一样用指尖捻来捻去她的舌头。
贝芙意识到,她的背已经抵在宽厚的男性胸膛上,冷冽的气息完全包裹住。
男人长而有力的胳膊牢牢地圈住,还在收紧,这是一个可以勒死人的拥抱,她确信。
无论他想做什么,这具虚弱的身体都无法阻止。
贝芙眼里冒出热意:“不……”
当楚乌内部的核上那些细小炸立起来的羽毛重新变得伏帖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把小小的人类拥在怀里,确定它在好好进食。
怀里的小家伙浑身僵硬,在无声的流泪。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根本还没有建立足够让它放心的信任。
潜意识驱使下,他在冲动下做出这样无法挽回的行为。
楚乌撤开大部分聚集在拟态指尖的神经元,那种软而韧的湿滑触感随着神经元的散开,过电一般漫及全身。
他忍不住又收拢一点点。
楚乌用不同的神经元生涩地温习了一遍又一遍,手札里唯一一个备注对黑头发小人类有明显效果的安抚用词。
他贴着它的耳朵,慢慢地呵气:“放轻松。”
贝芙浑身紧绷。
短短三个音节,非常标准的国语。
低沉,磁性。
带着一点鼻音,过于正常从容的语气,落进耳中反而格外惊悚。
在贝芙前十八年的人生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情的恐怖程度超过现在。
侥幸从那些钢索下逃出,却遇到了一个,一个……
他外表优越,好模样好嗓音,甚至精通外语,实际上内里可能阴湿偏执,并且力大无穷有着暴力倾向。
就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太诡异了。
贝芙吞咽了一下。
但他会说中文不是么?!
“我们是在哪里,这里是哪里,之前是怎么了,你知道是什么情况么,那些长长的蛇一样的爪子又是什么……”
贝芙有些激动得语无伦次。
她见过很多有残疾或心理疾病的人,知道他们大多无法理解正常人的话语,但她不想放弃这点儿希望。
“嘿,看在我们五千年前的祖宗可能是老乡的份上,我们一起逃吧,我不在乎你之前伤害了我。”
“真的,我说真的。”
它依旧很警惕。
嘴里发出了一连串絮絮叨叨软软糯糯有点发苦的叫声,似乎在食物的安抚下,精神好一些了。
楚乌听不懂。
他正在翻找应当如何回应。
※在人类有表达欲的时候,可适当以持续性眼神或是非常轻的肢体触碰非敏感区域,加深感情。
注1:最好用拟态的人类前肢,以免划伤对方。
注2:有身体接触障碍症的人类请坚持克制,保持距离。
楚乌将信将疑。
但首先,什么是非敏感区域?
前辈打着哈欠的声音从神经元末梢传递过来。
「每一只人类的敏感区域都不同,多半是脆弱的身体部位,眼珠,肚子之类的。」
楚乌感到困惑。
这只小人类,说实话,它浑身上下都很脆弱。
以及,身体接触障碍症是什么?
前辈:「一种本能产生的抗拒接触症状。」
人类是很奇妙的生物。
它们有着非常丰沛的水分,无论是呼吸还是毛孔都在无时无刻不散发出身体的信息因子。
以前曾经做过实验研究,不同的研究员,以一模一样的拟态出现在人类面前,得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前辈:「简单地说,要是它并不喜欢你,第一眼就会很讨厌你,咳,这只是考据的事实,没有任何贬低大人的意思。」
真是无意义的废话。
楚乌思索片刻,展开一根折叠记忆的神经元。
绿意盎然的草地上,黑头发的小家伙手里握着水瓶贴在脸上,东张西望四处乱看,圆圆的指甲盖在水珠折射的光下呈现出一种莹润的质感。
它就这样出现。
在楚乌的视野之中。
事实上,他无法回忆起,它看过来的时候,那双亮晶晶蕴含水汽的眼珠有没有带着感情。
因为太漂亮了。
楚乌胸腔中的核转动速度从未如此之快。
拟态的每一根发丝都沉浸在它那好奇的打量目光中。
当他忍不住把拟态的眼睛也转过来的时候,它很快地低下头踏上绿绿的草坪迈步走开。
再后来……
不提也罢。
楚乌没什么底气:「我觉得它可能有身体接触障碍症,每次当我触碰到它的时候,那种抗拒的反应真的很大。」
前辈:「这边很建议您将它带回来,做个全面检查。」
如果可以他也想马上带回去。
前辈:「我先休息啦,有事随时叫我 ^ ^」
楚乌:“……”
他很快翻到了一条笔记。
※人类有雌性和雄性之分:无论性别,它们对于身上的布料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执着,强行去除会引起非常大的情绪波动。
早一点看到就好了。
身后的男人没有动,没有说话,和石头一样僵硬。
贝芙想不通。
这家伙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她开口:“你,你。”
那只宽大的手掌在她的脸上,冷凉的手指没有章法地揉捏着脸颊上的软肉。
贝芙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尝试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不要尝试去思考精神病人的脑回路,那没有意义。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但男人并没有做出更出格的举动,只是抚摸了一会儿就起身。
贝芙松了一口气。
她放下空掉的碗,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感谢这份粥带来的一点点暖意。
哗啦啦——
贝芙惊叫:“啊!”
男人修长的手握着矿泉水瓶。
而一整瓶的水,全部浇在她的头上。
水流顺着眼睫模糊视野,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贝芙能想象,那个魔鬼的样子。
他一定,面无表情地看着。
湿透的衣服勾勒出胸脯起伏的弧度,贝芙像条狼狈的狗甩落头发上的水珠,浑身颤抖着抱紧了自己。
果然,那碗粥。
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好心……
这个房间有着冰库一样的温度,冷,刺骨的冷。
给一口吃的,再弄湿她仅有的衣服,和老鼠沟那些人的凌辱一样低级。
瑟瑟发抖中,贝芙仿佛回到了几年前。
她在巷子里翻垃圾箱的时候,被学校里的同学看见。
贝芙现在还能想象出那块糖的模样。
那个男生,手掌中躺着的白色糖方块。
糖在老鼠沟这种地方出现的概率,和沙子里淘出黄金一样稀有。
他问:你想尝尝吗?
在贝芙摇头的同时,三五成群的男孩子从角落里出现,把她往前推搡。
他们哄笑着,一脚一脚踢散那些整理好的纸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冲垃圾桶的水枪。
她就像一只湿淋淋的小老鼠。
被高压水枪滋得不得不缩在角落里,也是这么冷。
即使贝芙再小心,也躲不过这种乐此不疲的旺盛恶意,可能是因为她恶心的皮肤颜色,她古怪孤僻又扎手的性格。
在学校里,他们管她叫虫子,不高兴的臭脸贝芙,让她滚远点。
她的桌面上有各种划痕,不知道是谁写的下流词汇,课桌里总是塞满垃圾,午休的时候分到的牛奶包装上永远有不明液体。
贝芙尝试过求助。
教务处主任是个中年女人,薄薄的眼镜片后面眼神凌厉,毫无任何关切学生的耐心,也许会有,但不对一只小虫子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