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程峰退到林昭昭身侧, 接过她手上的剑,再度对上陆鸣筝,这次程峰没再收手, 若是真让镇抚司的走狗用抢来的踏星步占了他的便宜, 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既明派故去的前辈们。
程峰所用的,是与林昭昭一脉相呈的朝晖剑法, 不过在林昭昭手中, 朝晖剑如同朝阳初升, 有冲劲,却不够刚强, 在程峰手中, 朝晖剑法如同日到正午, 其霸道、开阔, 绝非林昭昭可比。
陆鸣筝与程峰对了几剑, 这剑法他还从未在江湖之中见过, 这柄长剑在程峰手上, 既是剑,更是刀,那几下连斩, 让陆鸣筝在强击之下连退几步。
“师父,陆指挥使是我的朋友,你手下留情。”林昭昭虽是女孩, 程峰从小贯彻的仍是严师出高徒的那一套, 因此林昭昭见了程峰,就如同老鼠见了猫, 别说是出手阻拦,就是喊这一嗓子, 都是冒着回去得挨罚的风险。
程峰的剑锋从陆鸣筝腰间划过,血痕在月色下不算显眼,陆鸣筝没有因身上的伤口而有半分犹豫,继续与程峰缠斗在一起。
“你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劲,倒当得起这丫头一句朋友,今日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踏星步。”程峰说罢,内力在全身流转,陆鸣筝看不清程峰的脚步,只见下一刻,一把剑就放在他的胸前。
“师父!”
“闭嘴。”
程峰向林昭昭吼了一嗓子,怪道女生外向,这女徒弟长大了,胳膊肘也会向外拐。
“这位大人,你底子不错,可再练上十年,恐怕才有与我一战之力,我今夜也不是为了找事来的,要不是为了带我这个孽徒回山,我恐怕此生都不会与你这样的朝廷命官打交道,大人既然留不住我,不如就行个方便,放我与小徒离去。”
陆鸣筝的命此时就握在程峰的手里,可他脸上却并无半分惧色:“原来是既明派的老前辈,陆某自知不是对手,前辈请便。”
这是京城,若是在这里杀了一个镇抚司指挥使,朝廷与江湖必会再起波澜,一个不好,即明派就会重蹈当日覆辙,落得一个赶尽杀绝的下场。
程峰收剑,走向林昭昭身边:“你自己跟上,别逼我捆你。”
就在林昭昭离去之际,只听得身后远远传来陆鸣筝的声音:“林姑娘,咱们有缘,定会再见的。”
五荒山,一间竹楼,几亩菜地,除了林昭昭与程峰两个活物,就是一头毛驴和三只下蛋的母鸡,这里是既明派如今的大本营,也承载着林昭昭少女时期的一切回忆,习字、练功、收一收地里的黄瓜和茄子,等着师父生火做饭,养活她和拴在门前的驴子。
“师父,你不是已经答应让我下山了嘛,这半年我行走江湖,就算没混出什么大名堂,好歹也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不是,怎么如今又把我逮回来了呢。”林昭昭坐在一张藤编的矮脚凳上,一边剥着手里的毛豆,一边壮起胆子抱怨。
“你还敢提。”程峰一点没留情,手里的秸秆抽在林昭昭头上:“你下山之前为师千叮咛万嘱咐,你要做什么我不管,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混到一餐饱饭,就算不辱没师门,只是一条,万万不可与朝廷有所牵扯,你倒好,和青羊谷那丫头,闹出多大的动静,这还不算,镇抚司那小子,又算你哪门子朋友?”
林昭昭扒拉掉头上秸秆留下的草絮:“我知道镇抚司当年与既明派有旧怨,可你不是常说,这上一辈的事与我无关,人死债消,镇抚司当年剿灭既明派是遵从皇命,两三代人过去,如今的镇抚司手上没沾过我们既明派的血,我也不需要无端地怀揣仇怨,这上面哪一个字不是您老人家金口玉言?如今怎么反赖我不听话。”
程峰拉来一张藤椅,也坐在林昭昭身边:“我从前是说过这些话不假,但我是要你谨守本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当年你的师祖从既明派围剿中逃出一条命来,终其一生都在向萧氏江山和镇抚司寻仇,可结果呢?不过是虚度自己一世光阴罢了。”
程峰从林昭昭的小竹篮里捡了一颗毛豆,放在嘴里生嚼了:“现在既明派的仇人都入了土,皇帝都换了四个,我们这一老一小,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就罢了,江湖和朝堂,最太平的相处,就是彼此敬而远之,只要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必生祸患,当年我们既明派,就是个例。”
“从前我年纪小,您总不愿意跟我说既明派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才引得朝廷派兵追杀,偌大的江湖第一门派,落得如此下场,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怀恨在心,可我现在已经大了,从我知道既明派的第一天起,它就是这么一间竹楼,和一个糙汉子,您不妨就同我说说,我只当听个故事。”
人心浮动,大多是因为意难平,程峰从不向林昭昭说既明派的辉煌,就是不愿意她因为今昔对比,无端生出痴妄执念,但江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昭昭有自己的广阔天地,自己没办法一生将她困在这里,与其让她从别人的嘴里道听途说,这话不如由他这个做师傅的来讲。
丁二七不知何时也现了身,林昭昭不动声色地悄悄用右脚拖来一张藤椅,放在自己的身边,轻轻拍了拍,示意丁二七也坐。
曾经骧国第一门派的没落史,连带着北戎与骧国之间的血仇,就这么在两人一魂,以及半篮毛豆的见证下,娓娓道来。
当年了空山明镜道人四十岁生辰宴上,顿悟自己命不久矣,为了一身武艺不绝于世,破例收徒,明镜道人乃是当世名不虚传的天下第一,这个消息一出,骧国举国上下无不争夺这一关门弟子的席位。
经过几个月的筛选,两名弟子脱颖而出,一个是骧国的皇长子萧行,一个便是既明派的开山鼻祖,骆一鸣。
这两个少年虽身份悬殊,可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两人日夜一处起坐,终日里练功比武,游戏在了空山的山水之间,少年心性,彼此赤诚相待,虽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亲。
两年之后,明镜道人离世,皇长子被接回了皇宫,而骆一鸣则在这两年时间内,悟出了名贯天下的踏星步与朝晖剑法,自立门户,以既明派的名义招收弟子门徒。
也是因为皇长子与骆一鸣这一段友谊,从既明派创立到声势日盛,鼎立中原,萧行与骆一鸣不但没有渐行渐远,反而始终保持联络,既明派的人也都戏称萧行一句师叔王爷,若是两人的交情止步于私交,或许流传到今日,也是江湖间一段佳话。
可成年人间的友谊,哪里像少年时那样简单,随着时间推移,朝堂上嫡长之争渐起,皇长子萧行虽然累累军功,可论其生母柔妃,不过是宫中尚衣局绣娘出身,母凭子贵,才位列四妃。
嫡长子萧慎则出生于皇后张氏腹中,虽无军功在身,可其为人儒雅谦虚,办事谨慎老成,也颇受朝臣们拥戴。
朝堂上争执不下,皇帝也犯了难,若论能力,孩子们都争气,各有千秋,无论选哪一个,骧国都算后继有人;若论亲疏,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柔妃受宠,萧行也一向懂事,皇后的生父,更是当年先皇的托孤大臣。
皇帝这个决定做得越难,时间拖得越久,朝堂上就越是闹得不可开交,眼见群臣都以立储一事互相攻讦,朝堂党派林立,民生政事逐渐荒疏,萧行漏夜入了皇宫面见皇上,这一夜密谈内容天下不得而知,只知次日皇上便宣布,立嫡长子萧慎为储君,萧行封怀安亲王。
立储之争到了这步,也算是落下了帷幕,可没想到的是,萧行这一招以退为进,不仅为自己博得了一个好名声,也为日后的骧国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两位皇子同朝议储,作为败者的萧行本该就此示弱,专心辅佐太子,可他不仅手握兵权,还与骧国第一门派既明派私教甚笃,虽没有明文规定,可朝廷与江湖之间,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萧行破了这个例,从此皇室思及兵力,不单要考虑那些在册的兵丁,还要将武林门派也作为私兵考量,毕竟若是萧行要反,既明派怎么可能作壁上观?
群臣们担心的内忧还未来得及发生,外患却已经找上门来,萧氏王朝数百年统治的江山,早已被蛀虫一点点挖空,面上虽一片花团锦簇,可私下里却腐朽不堪,北戎数年蛰伏,终于起兵,北境烽烟骤起,萧行也成为了主帅的唯一人选,在骧国百姓的殷切期盼下批甲挂帅,领兵出征。
可没有想到的是,萧行竟然借此机会,夺权作乱!他明面率兵与北戎交战,暗地里却勾结北戎皇室,以北境五城作为筹码,与那北戎军队打起了配合,战事越拖越久,本来大好的局面越拖越不利,萧行就是在此时联络既明派的刺客进京,暗杀当朝陛下及太子。
第32章
可惜天不遂人愿, 皇上安然无恙,太子也被近卫救了下来,虽然身负重伤, 到底还是保住了一条命, 原本按照萧行的谋划,那边陛下与太子一死, 北戎之战就将首次告捷, 他带着军功返京, 坐上新皇之位。
如今该死的人没死,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皇帝震怒, 废其亲王之罪, 勒令其回京受审, 这萧行竟破罐子破摔, 抗旨不遵, 哪怕他的生母柔妃因此被缉拿下狱, 他也不肯回头。
萧行率领的北征军共十万余人,如果他联合北戎,南下攻打京城, 改朝换代是迟早的事,好在皇太子当机立断,切断北征军供给, 那些北戎军队与萧行合谋, 就是赌他日后能得登大宝,兑现割地赔银的承诺, 眼见萧行这个皇帝当不成了,便也背弃旧约, 以雷霆之势进攻南下。
骧国数百年的朝堂,而北戎不过弹丸之地,原本胜券在握的一战,就因为萧行的一己之私,走向了难以挽回的败局,皇太子不得不与朝臣协商,迁都南下,舍骧国半壁江山,以图来日。
就这样,骧国皇室跨过了滨河,皇太子亲斩柔妃于滨河北岸,萧行机关算尽一场空,战死于骧国旧时王都,而骧国也失去了北境二十九州,开启南骧时代。
北戎乃是游牧民族,对于他们来说,北境二十九州的国土已经足够他们安身立命,自从骧国迁都之后,两国之间倒是平静了有百年之久,而南骧王朝缓过劲来后的第一件要案,就是派兵诛杀国贼既明派一门。
骧国落到如此国破家亡的境地,萧行与既明派都是罪魁祸首,彼时民情激愤,不但各门各派先后与既明派割席,连百姓也不愿意再向既明派出售粮食衣物,就这样,既明派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也是一盘散沙,骆一鸣十几年的心血,一夕之间如大厦倾颓。
林昭昭的师祖,也就是程峰的师父,也是既明派收养的一位孤儿,当时他年纪虽小,却陪着骆一鸣战到最后一刻,骆一鸣拼着一死,令其带着朝晖剑远遁江湖,这才有了如今一夕尚存的既明派。
“当初你师祖见复仇无望,本想与朝晖剑一同入葬,他作为既明派的遗孤,就这样与朝晖剑一同埋入黄土,可他偏偏遇上了我,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孤儿,在野地里啼哭不止,他一念慈悲,就这样把既明派和朝晖剑传了下来。
你师祖六十高龄收养了我,我年近五十又收养了你,我们都把自己看作是既明派最后一人,可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谁能想到我们就这样又传了三代人。等朝晖剑传到你手上,你就是一门之主,这既明派何去何从,全在你一人身上。正因如此,为师才三番五次地叮嘱你,不能和镇抚司的人搅在一起,参与到南骧的朝堂中去,不是为师心怀旧怨,是他们萧氏王朝从来就不可信任。”
当年若非萧行谋逆,既明派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巍巍皇权,就是这样的洪水猛兽,靠得越近,就越是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林昭昭一撇嘴:“我与陆鸣筝的相遇,说来也是机缘巧合,蔷薇楼为祸武林,我差点也栽在他们手上,要不是借着镇抚司的名头狐假虎威,我哪里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早就被他们活吞了。”
“无论如何,你回来了就好,这段日子你哪儿都不许去,就给我在五荒山上老实呆着,蔷薇楼勾结朝廷,坏的是江湖的规矩,自然有江湖盟出这个头,要你一个黄毛丫头管什么闲事。”
“不该我管,我如今也已经管了,不仅管了,霍玲作案,刘尚书买卖人命,我就是证人。”林昭昭站了起来:“这些年来多少女子在他们手上无辜丧命,我如何能佯作不知?”
程峰眉头一皱:“这世间枉死的人多了,难道你就管得过来?当年萧行叛国,多少人丧命,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萧慎迁都,北境二十九州的子民,就这么成为北戎马蹄下的亡魂,如今你可见有人去找萧家算账?萧氏王朝,不还是主政南骧。有些血债,是注定讨不回来的。”
“师父,人死并非了局,那些冤魂都还在看着呢,我难道要让他们看见,我虽明知她们受难,却为了保全自己,装聋作哑吗?”
少年人心里,总是装着是非黑白,善恶对错,程峰看着林昭昭,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手中执剑,胸怀大义,要为天下不平事争一个公道。
“可你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林昭昭又能做什么呢,她和白皎掀起江湖一场波澜,可线索止步于六方郎君与霍玲,蔷薇楼全身而退,她虽要了刘慷一条命,可是蔷薇楼背后的东家却没能浮出水面,镇抚司介入调查,究竟有什么结果,如今也不得而知。
她和白皎兜兜转转,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刘慷死了,他的职位还会有人接任,江湖与朝堂之间,权力与武力的交易,会继续在蔷薇楼中上演,百姓也好,国家也罢,都是他们私利交换中重要但又不重要的配角或者棋子。
“师父,您从前教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只管尽自己的全力,至于结果如何,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知晓,刘慷死了,起码如今不会再有女子作为炉鼎送到他的府上,蔷薇楼与江湖盟正面接触,往来于蔷薇楼的各门派也会有所收敛,事到如今,虽算不上一个好的结果,但事情正在变好,不是吗?”
程峰叹了一口气:“为师一把老骨头了,你若是铁了心要掺合到蔷薇楼的事里去,我这个做师傅的也拦不住你,你少年心性,还未受世事搓磨,自然一腔热血,我也不做这煞风景的人,只是若有一日,事情的发展让你失望了,你也须记得你今日所说的这番话,记得自己只求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就好。”
林昭昭嘿嘿一笑,揽过程峰的胳膊:“瞧您这话说的,您一点也不老,咱们既明派的内功心法,取的就是一个旭日东升,生生不息之意,有功法在身,我们的衰老进程远慢于常人,否则师祖怎么能在六十高龄还带出您这样优异的弟子,您如今看着,不过也就是四十出头,说您一把老骨头,谁信呢。”
“你就一张嘴还算甜,我问你,朝晖剑呢?”
林昭昭立马松开了手,一侧身闪到五步开外:“当日我为了潜伏进蔷薇楼,随身带的东西都交给了白皎,朝晖剑如今,大概还在白皎手里。”
林昭昭的预判果然不错,程峰听到这话,抄起一旁的锅铲就要动手:“你这小兔崽子,这把朝晖剑从开山祖师手上一路传到你手里,若是在你手上弄丢了,我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我们既明派各路前辈,今天不让你好好长长记性,你是不知道这把剑的分量!”
林昭昭一边挨揍,一边向外跑:“好说,你放我下山,我亲自去青羊谷把剑给您老人家带回来就是,何必打人呢。”
“不打不长记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盼着能去青羊谷与那小丫头会和,再去插手蔷薇楼的事是吧,这次我与你同去,青羊谷白华那老家伙,竟然受你们这些小鬼头挑唆,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我再不去看看他,只怕他的逍遥日子,早晚得被你们这群不安分的东西折腾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