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风声从两边灌入车内。
小宝石紧抓门把手,靠着一侧臂力稳住身形,踢了脚小电驴,借力跳到车上,扒着车框登上车顶,从天窗进车。
湿漉漉的人真的从车顶降到他身边时。
陈樊心脏剧烈跳动,觉得荒唐。
太荒唐了。
有人真的把电视里那套搬入现实,还真给她成功了。
他知道她力气大,甚至能徒手捏铁皮,但没想到她的臂力能大到如此地步。
人既然已经进来,陈樊便深呼吸一口气,看着路边的田野,迅速决定道:“坐稳,系安全带,我要准备撞车了,车速减缓后我会开上稻田。”
小宝石在他说话间,飞快脱下身上的雨衣,她本就没穿外套,此时活动一下肩臂,没系安全带,而是冲他放心点头,一边伸手拔下座椅头枕:“你撞,我准备好了。”
陈樊久违地想起这小姑娘有点疯,警惕地看着她手中反光的头枕钢管:“你要做什么?”
小宝石在他问话的时候又拔了一个。
两个带着钢管支架的头枕,一边一个,缠在车两侧安全带上,冲陈樊笑笑:“你知道的,我力气有点大。”
小宝石说着,顶风将车门在陈樊惊恐的注视中打开,用力将两道钢管往地面一插,深深扎入柏油地面。
车身被突然固定的力道带的摇晃了一下。
陈樊飞快稳住方向盘,听宋人寻冷淡道:“陈樊,撞路牙。”
陈樊下意识撞上侧面路牙,将与侧面平行的角度微微移动,希望借力减缓车速。
这一幕曾在他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可十六年间的演练,远不及此时手下感受到的剧烈震颤来得真实。
陈樊注意力完全回到当下,看着宋人寻松手,迅速收回手臂,风将一侧车门关上,插。入地面的头枕很快被拖出地面,只见她动作不停,打开另一侧车门,再次将头枕砸下去,与陈樊均衡撞击路边的力道。
车速降至50。
小宝石维持着动作,无人看见处,她握着头枕的手臂化作晶莹的粉色宝石,施向地面的力道突然加重,竟真伴随着向路侧撞击,拉着车逐渐渐缓。
仪表盘上的车速一路飞降。
无人偏僻处,路灯都是黯淡的。
陈樊双手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不敢置信地看向宋人寻,见她默默收回手,抓着座椅直起身子:“有没有受伤?”
小宝石将手递给他,露出上面细细长长的伤口:“淋到雨了。”
她另一侧手收回,衣袖下晶莹的粉色宝石变换成人类的手臂模样。
陈樊握住她的手:“我们先下车。”
痛感瞬间被屏蔽,可只作用了短短几秒,握住她的手就松开,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准备下车,小宝石点头,笑了一下,听见雨中呼啸的风声。
车门本就没关,小宝石站到车外,双脚甫一落地,就见呼啸的风声变大,催着细雨,从他们后方猛地向前,撞上他们的车尾。
小宝石愣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后车推着陈樊的车向前,嘭得一声,在几十米外停下。
她手中雨衣落地,呆呆望着前方。
对面空无一人。
陈樊还在车上……
第112章 乘风破浪的第一百一十二天
“陈樊……”
雨水落在身上细细密密地疼入骨头里, 小宝石反应慢了一拍,拔腿就往前方跑。
被撞飞的车门落在离她十几米的地面。
从旁经过时,小宝石紧抿着唇, 一点都不敢猜。
她匆匆赶到车前松了口气, 看着陈樊顶在弹出的气囊前, 显然还有意识,望着她时, 脸上还露出一丝微笑, 像是在让她安心。
车灯照亮周遭。
她把手递给陈樊:“下来吧。”
突然受到的冲击力太猛,陈樊体内感觉有些疼,但好在意识还清晰,他试着动了动四肢,稍微缓和, 都能正常活动。
他将手搭在宋人寻手中下车。
两人看向另一辆自始至终都没亮过灯的黑漆漆的货车。
车撞上来的速度并不快, 但大概是雨天路滑, 货车司机没控制住方向, 此时静静侧翻在雨中,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宝石让陈樊等一下:“你站远一点, 我去看看司机。”
陈樊觉得自己还好,决意和她一起:“还在下雨,我牵着你。”
“不用,我力气大,要是司机失去意识了, 我还得扛他出来,你去了我也没法和你牵手。”小宝石说着, 不等陈樊反应,就跑到侧翻的货车边, 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司机还有意识,只是被困。
比起出不来,他脸上的惊恐更甚,见到有人来的第一句,就赶紧问他撞的人死没死。
小宝石冷着一张脸,蛮力把变形的车门拉开,没声好气回他:“还没。”
司机双手合十朝天拜:“诶哟,谢天谢地……”
见人还能动,小宝石给司机搭了把手后,就没再管他,反身又往车下爬,回头喊人:“陈樊,司机没事。”
陈樊刚钻回破破皱皱的车里,从中翻出一把雨伞,撑开在头顶,对着小宝石笑着向她靠近。
小宝石沉闷的胸口好像被他的笑容一下子抚平了,双眼弯弯,眼睛晶亮亮地对陈樊笑起来,正欲冲他赶快跑过去,还未拔腿,面前直立的人就突然倒下。
她在雨中大步前奔,三两下跑到陈樊面前蹲下,抱起他的头,摸向他后脑的黑发。
被雨水浇打带来疼痛瞬间消失。
她掌心沾了一手湿漉漉的雨水,好在只是雨水而已,白皙的掌心中未见红色,小宝石猛然松了一口气,呼喊他的名字:“陈樊,陈樊你醒醒,陈樊!”
雨在不知不觉中好似下大了。
司机缓慢从货车车头滑下,落至地面,在雨中面对着两人,瑟缩着不敢靠近。他站在两步之远的地方大声问道:“死、死了吗?”
雨水冲刷着货车司机的声音听不太清。
小宝石耳朵敏锐捕捉到,抱着陈樊的头猛地回头冲他喊:“没死!没有死!”
她没法把陈樊喊醒,再说多的也没有用,小宝石呼吸不自觉重起来,身子抑制不住地蜷曲,眼中茫然,漫上对自己异常体感的陌生。
她抵御着这种陌生的感觉,从陈樊身上摸索手机,裤子两边口袋摸完却空空如也。
小宝石胸膛起伏着大口呼吸,再次确认自己身上,但记忆中,她自己的手机早就在刚刚跳小电驴的时候落在半路了。
陈樊刚刚还好好的,精神很好,还能回车里找伞。
现在却双目紧闭,体温迅速下降。
她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来。
小宝石没发现自己在哭,正想把陈樊放下,回车里翻找,脸旁突然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货车司机畏畏缩缩地上前,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
小宝石没空看司机是什么表情,毫不犹豫地接下拨了120,将地点和情况报过去,随后俯趴着够到地上的雨伞,罩在陈樊头上,继续打了报警电话、打给沙莎、打给李元洲。
警车、救护车、救援车……
不断到来的车辆停在事故地周围,红蓝色闪烁的灯光映亮昏暗的道路,将半边漆黑的天都映到透亮。
*
手术室的灯亮起。
看了无数现代剧的小宝石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真正地坐在手术室门口。
等待着一场不知道结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抢救。
在救护车上,医护人员给了她一条柔软的毛毯。
沙莎带了干爽的衣物和她的包过来,将纸袋放在她身边,在小宝石面前蹲下,拿纸巾给她擦脸上的雨水。
兴许是之前打过药剂,还一直戴着帽子,小姑娘脸上的状态还好,除了脸侧几道细细的伤口,几乎没什么伤。
“手术不会这么快结束的,咱们先去换衣服吧。”沙莎给她擦拭着,很快重新换上干纸巾,轻柔地替小姑娘擦脸。
“陈樊家人都还没到,如果他需要签字呢……”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如果有什么危机情况,医生会出来要家属签字。
她不是家属,但现在手术室外只有她和沙莎在。
沙莎叹气:“那你去换衣服,我在这里等,好不好?”
她将手上的沾湿的纸巾放进脚边垃圾袋,又换了张纸巾为小姑娘擦拭,指尖触碰到的温度却有些温热。
沙莎动作一顿,看见低着头的小姑娘眼眶浸红,眼泪不断往下掉。
她哭得无声无息,眼睑微微发肿。
沙莎一下子攥紧她的手。
在戏外,她从来没看见过宋人寻哭,刚认识的时候,她甚至像没有自己的情绪似得,只知道看着人笑,还经常拿着剧本问她:这是一件需要生气的事吗?还有还有,难过是怎么样的?
小将军死的时候,和朋友死的时候,人感觉到的难过不一样吗?
都是人死了,哪里不一样?
宋人寻,她一点都体会不到剧本里的情感,和她讲了她也不懂,最后只能看电视模仿。
学演员前辈如何演绎朋友之死、爱人之死。
沙莎呼出一口热气,直起身子抱了抱小宝石:“大家马上就到了,我也会一直在这里守着的,还有寻宝,你总不能等着医生下病危吧?
这种事情不能等它发生哦,你要多想想好事,想想陈总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做完手术,健健康康出院。”
“好啦,有这时间你都换完了,快去快回吧。”沙莎把纸袋往她手里塞。
这一夜手术室门前的走廊安静极了。
走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林飒飒赶到。
陈彣冬赶到。
李元洲赶到。
最后陈彧春也来了。
穿着深色羽绒服,没再戴他的西服花领巾,头发微乱着,显得风尘仆仆。
他是唯一一个事先不知道情况的,看向座椅上戴着棒球帽,眼眶红红的宋人寻,一双老眼也红着:“丫头,小樊怎么会突然出车祸呢?发生什么了?”
宋人寻当时在现场,在手术室门口,已经将现场情况转述过几次,此时再次简短叙述,声音不带一丝起伏。
陈彧春听愣了,有些站不稳,扶了下墙。
林飒飒赶紧冲上去扶他,让他先坐下,陈彧春拦住林飒飒的手,摇摇头,兀自站着,看着手术室紧闭的门:“怎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陈彣冬叹气上前,让林飒飒回去,自己安慰弟弟道:“没事的,小樊他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陈彧春没有回答。
手术已经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时间越长,情况就越危险。
陈璟苍白毫无生机的脸浮现在他眼前。
陈彧春闭了闭目,咬着牙根,想甩掉脑海中大儿子的脸,一遍遍提醒自己现在是小樊,大儿子没能坚持到手术室,但陈樊不一样,陈樊已经在接受治疗了。
没有公布死讯就是最好的消息!
但混沌的念头哪里是这么容易被压下去的?陈彧春一遍遍说服自己,一切会平安无事,念头却拉扯着他,陈璟和陈樊两兄弟的脸不断在他眼前交错。
他忍不住回忆陈樊的过去,回忆这些年和小樊的接触。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从十六年前的事故之后,他们就多年不见。
成年之后和陈樊相处的时间两只手数得过来。
他不是没注意到小儿子换了个人似得,忽然之间成长为他哥哥的模样,两个孩子六七分像,也常让他恍惚,可他觉得那是陈樊应该背负的,小璟替他死了,他就该替哥哥活下去。
一辈子怀着对他哥哥的愧疚和感激。
永生都不得忘!
可手术室刺眼的红灯和十六年前重合,十六年前他就是这样,看着陈樊进入手术室。
十二岁的孩子才从绑匪枪下死里逃生,就进了手术室,十六年后情景重现,他最终还是要死于车祸吗?
当年训斥陈樊,说他该死的话响彻在陈彧春耳中。
陈彧春心中深深后悔。
他不该对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陈樊活下来,是幸运。
陈彧春背过身去,在众人看不见脸的地方,扶着墙,手紧握成拳,此刻真的害怕有天意会听见他曾发狠说出的话,真的会把他最后一个孩子收走。
他十六年前失去了一个儿子,失去了妻子,现在他只剩小樊了……
是他错了,是他的错。
是他一次次地没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是他的错。
人类深陷泥沼不断下坠的气息不断从陈彧春身上传出,那是比宝石一族的生灵面对死亡的恐惧气息更添了许多苦味,比她尝过的中药还要苦。
小宝石默默看向陈彧春微佝的背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