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连沈夫人都看出来儿媳妇要不保了,她有些惶急地一巴掌扇到了沈银星的屁股上,“还不去找你家昭哥?告诉那个小兔崽子,他再在那公文堆里睡着,他到手的媳妇儿就要同人跑啦!”
“可昭哥不是不喜欢她吗?”沈银星还记得宁不羡当日的眼泪,他有些讪讪的,“要是不喜欢,就正好别耽误人家了嘛……”
“那也得告诉他,让他自己决定!”沈夫人了解她这个大儿子,口是心非,嘴里说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万一他真对人家姑娘有意,被罗氏一搅和,错过了,岂不可惜?
沈银星见母亲执拗,无奈地放下筷子:“知道了,这就去。”
*
然而,那头的罗氏哪里会等到沈银星去找完人?
在沈夫人那边碰壁之后,她就打定主意自己带人上宁府去退亲。
马车晃晃悠悠大约半个时辰,到了宁府大门口,谁知一下车,她就看见门口的大石狮子旁站这个熟悉的人影。
罗氏整理好衣装下了车,看见宁不羡就等在大门口,她倒是有些猝不及防的,只好干着嗓子,打算随口说几句场面话撑一撑:“哎呀,二姑娘……是这样的,你听伯母跟你说……”
宁不羡红着眼眶打断了她:“罗伯母是来找不羡退亲的吧?”
她说的直白,罗氏有些尴尬:“呃……”
“别说了,我都懂。”宁不羡捏着帕子,落下来几滴难堪的泪,“家门不幸,我也无颜再入沈家……只是可怜我对沈郎痴心一片……呜呜呜……”
她哭得仿佛沈明昭是她毕生挚爱。
她这样,罗氏嘴里那些难听的重话倒不好说了:“将来,二姑娘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如意郎君的……”
“可是,怕是谁在我心中都比不上沈郎了……”宁不羡嘤嘤哭泣,“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还望罗伯母能怜惜不羡对沈郎的一片痴情,让不羡留下几件沈郎昔日所赠的物品,聊以相思慰藉。”
虽说她也有意要弃了沈明昭去嫁崔宜,但这件事明面上还是沈家不占理,所以这种物质补偿,能敲一点是一点,好歹她这些天给沈明昭当差当得还挺上心。
罗氏岂会不知她就是想占些便宜?但这件事是他们不占理,所以她也没点破。
“二姑娘若是想留,那便留下几件吧。”
“好的。”宁不羡擦了泪,转头对阿水吩咐,“玉如意、珊瑚树和那顶步摇冠留下,其余的直接把箱子搬出来吧。”
这三样,都是贵的。
随后,她转头对罗氏笑道:“剩下的东西罗伯母现在就能取走,您是自己带人拉,还是我派几个人送到贵府上?”
罗氏:“……”你这根本就是早算计好了的吧!
阿水指挥着府中的仆役,将宁不羡早就准备好的箱子全部拖出。
罗氏见只有仆役,而不见宁府其他人,探头望了望:“令尊与尊夫人不……”
宁不羡笑:“府中有客,怠慢了,若有机会,定会告知父亲与夫人,登门拜访。”
……还是别了。
这时候退婚属于落井下石,还是别徒生尴尬的好。
更何况,听说宁夫人的兄长定远将军回来了,没事别招惹兵痞子。
罗氏摆了摆手,露出善解人意的笑:“不必了,不必了,心意到了就好。”
于是宁不羡礼貌送人:“罗伯母请。”
罗氏在她殷切的目光中上了车,车后跟着一条长达数米的抬箱子的队伍。
宁不羡长舒了口气,转过身去,面上露出笑容。
宁夫人搭着梁嬷嬷的手自大门内走出:“人走了?”
“走了。”
宁夫人淡淡道:“其实,你若是真心想结这门好亲事,即便是出了你父亲这档子事,我也有法子让沈家的人不得不把你认进门。”
“老都督军务繁忙,这种家宅小事还是不必打扰他老人家了。”宁不羡谢过她的好意,继而含笑道,“况且,不羡心中原就有更合适的人选。”
“不羡。”宁夫人抬眸望向她,似乎早知道她心中更合适的人选是谁,“我年轻的时候也同你一般,觉得只要有爱便万事大吉,可如今你也看到了……我赌输了。”
当初作为边境小县县令的宁恒未必不是真心仰慕那个心悦于他的西北军大小姐。
可那又如何呢?
朱砂痣膈在胸口上,久了,也终究会变成恶臭的蚊子血。
再多的受宠若惊,随着权势的增长、自我需求的渴望,也会变成压迫,变成喘不过气、透不了风的高墙。
“……可我想试一次。”
再试最后一次。
被所爱之人亲手杀死的不甘,自始至终萦绕在她的心头。这种不甘和愤懑是哪怕她一盆冰水差点废了秦朗都夺不回来的。
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对她说。
不妨再试一次?万一呢?
秦朗那里失败了是因为秦朗不爱她。
可是崔宜呢?崔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或许,她正是为了崔宜这个美好的机会而回来的呢?
宁不羡的面色越来越鲜活。
宁夫人有些同情又有些怜悯地望着这个难得真心展颜的姑娘,她总是面上挂着七分的伪装,三分的楚楚可怜,从未有过如此刻般鲜活。
她无奈地叹了一声:“罢了,你就去撞一次南墙吧。”
“多谢夫人成全!”
宁不羡的脸上露出了重生以来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几乎是匆匆地向夫人行了个礼,就转身奔向了那个她已在心中默诵过无数次的路线。
温暖的阳光洒下来,幸福,似乎已经被她握在了指尖。
崔宜的家距此并不远,就在京兆府附近。
她一路急急奔走,就连面纱都没来得及往脸上套一个。
精致的衣裙引起了路人惊愕的侧目,这是谁家的小姐,如此孟浪地在街上奔走,还要不要脸面了?
很快,她到了那道干柴围作栏档的院门外。
崔家如今清贫,生父过世后,一家人从京兆尹的府邸内搬出,租下了这间小院。然而小院虽不大,却看得出主人十分爱惜它。
院中养了些下蛋的母鸡,种了些蔬菜花草。
崔宜熟悉温和的声音从院中传来:“你第一次来,我带你去院子里转转,看看我母亲种的花草如何?你一定喜欢。”
他在待客吗?
宁不羡的嘴角勾起了笑,他刚好在家中,真是太好了。
她正要开口:“崔……”
忽听屋内传来一声温柔的女声:“好啊。”
一盆冷水,忽然朝她兜头浇下。
第二十五章 侍郎抢亲
院内的屋子开了门,一双人影从内里依偎着走出。
崔宜的身旁站着一个穿着麻织袍子的年轻姑娘,天气正热,她的手中捏着一块帕子,正欲抬起给崔宜擦汗。
宁不羡的手指瞬间掐紧。
她认出了那个女子。
是上辈子崔宜相守到老的那位发妻,那个商贾之女,钟氏。
崔宜拢了钟氏的手,笑着正要说什么,却忽然抬头看见了站在院外的宁不羡。
虽说那日在饭银处外,夜色朦胧,隔着一层面纱,看不清脸孔,但崔宜仍旧认出了那位在京兆府堂上,涕泪涟涟,却不惧为小妹伸冤的姑娘。
他有些错愕:“宁二姑娘来此是为……?”
宁二姑娘……宁不羡在心口默默地念着这个称呼。
钟氏在面面相觑的两人中间望了一眼,她虽是商贾之女,却是兰心蕙质,一眼便看出其中或有不便。于是她宽和道:“那郎君和这位宁姑娘慢聊,我进去看看炉上的热水烧开了没有。”
说完,她便朝着宁不羡盈盈服了个身,转身走了进去。
崔宜走到了院外的柴篱笆边:“宁二姑娘有事找我?”
“她……是谁?”明知故问,宁不羡的声调带着一些生涩。
“她?”崔宜的脸上浮现了熟悉的红晕,“她啊……钟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她急道:“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崔宜有些愣怔,随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之前我自不量力去找了二姑娘之后。回来之后也想明白了,二姑娘金枝玉叶,还是与沈大人那般的人中龙凤更为相配。至于钟姑娘……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很好,那是我不好吗?”
崔宜被她问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宁姑娘你……”
“为什么……”她喃喃道。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愿意选她?
秦朗是这样,崔宜也是这样。
难道宁不羡真就是一个人见人怕的天生恶种,谁见了都要招惹,招惹完了又两相比较之下随意抛弃吗?
“宁……宁姑娘?”崔宜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有些不知所措,“你这是……怎么了?”
她忽然抬起了头,冷冰冰地望着竹篱内那扇刚合拢的门。
要不要使点手段把他抢回来?
那钟氏不过一介商妇,要让她消失,办法可太多了。
下毒?失踪?难产?
她在心中默默比较着她上辈子常用来对付那些莺莺燕燕的办法。
太麻烦了,或者……
她心内忽然一凛。
怎么回事!
她好像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当年的毅国公府,回到了当初和宁云裳争斗的你死我活的时候。
心下有一个声音在朝着她呐喊:还不悔悟吗?宁不羡?你还要回到上辈子的泥淖之中吗?
一瞬间,她的心,蓦得冷静了下来。
再回过神,崔宜紧张的神色落入她眸中:“宁姑娘,你还好吧?我看你脸色苍白,要不要我替你请个大夫?”
宁不羡猛地后退了一步:“不必!”
崔宜怕她只是逞强,上前一步继续关切道:“没关系的,宁姑娘对我有恩,只是请个大夫……”
“就不劳崔录事费心了!”有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先于她一步开了口。
身后,传来辘辘的车轮滚动的声音。
马车在两人的身侧停下,一只惯于握笔骨节修长的手掀开了车帘子,车内的人沉声感慨了一句:“此地景色甚好,已是盛夏,这满园春色却仍旧关都关不住。”
崔宜听出了他话中暗含的讥讽,忙解释道:“沈大人,其实……”
沈明昭却懒得听他废话:“我是来接我夫人回去的。”
宁不羡拧起眉头望向他:“你来晚了,我已经把聘礼退还给你的二伯母了。”
沈明昭淡笑道:“什么时候她能代表我的意思了?”
“那是你们沈家的恩怨,与我无关。”
崔宜听出这两人似乎是在为婚事争执,又想起宁不羡似乎是跑来找他的,前因后果一联想,登时一阵头大,背脊冷汗涔涔。
沈明昭见他还杵在原地,不悦道:“听闻崔录事已与清源茶铺的钟姑娘定亲,我要与我夫人说话,你不进去陪你的钟姑娘,还要继续站在这里听我们夫妇二人的壁角?”
崔宜心中连连叫苦:“打扰大人,打扰夫人了。”
宁不羡听得他那声“夫人”,心内又是一刺,正欲说什么,崔宜已经关上了篱笆闸门,进屋躲着了。
“哼,还看!”身后传来一声极其不屑的冷哼。
宁不羡转过头去,冷冷道:“你到底想怎样?”
“宁姑娘当初设计落水之时,怎么不想我会怎样?”沈明昭唇角笑意冰冷,“始乱终弃,是为不齿!”
宁不羡直接气笑了:“成日讥讽我无耻碰瓷的是你,现在我如你所愿放弃了追着不放的也是你?你……”有病吧?
“我记得我们已经谈好了条件。”沈明昭似乎是为她的中道背信弃义十分恼怒,“我自认待二姑娘不薄,可我等来的,却是二姑娘招呼都不打一声,甩手就走人。二姑娘这么与人做生意,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一点?”
“别那么理直气壮地把这些当生意谈!”
沈明昭戏谑地将头往篱笆内一点:“哦?你那不谈生意的感情?”
“沈明昭!”她怒道。
沈明昭收起了笑容:“二姑娘,你从延庆坊一路奔来,衣饰华丽,惹人注目,半个京城的人都注意到了你。为了这个人,你已经把所有能丢的脸面都丢干净了,也该清醒过来了。”
他的表情不复往日的嘲讽,反倒是带着些在户部办公面对公文时的严肃认真。
一句话,让宁不羡如梦初醒。
“二姑娘,记住当初你说与我听的话。”沈明昭一字一顿,“他与你我,不是一种人。”
“……”
是了,该清醒了。
原本……她就不该再抱有什么奢望。
“上车。”
他的手伸下来,递到了宁不羡跟前。
那是一只既不养尊处优,也没有练过刀剑的手。手的形状很漂亮,但指腹处却挂着厚厚一层茧子。
宁不羡将手搭了上去,宽大,燥热,带着些微磨砂般的粗粝,捏得她的掌心痒痒的,又有些安心。
若是上辈子遇见,想来这只手,也会给她带来不小的悸动。
宁不羡默默地听着自己胸腔内平静的心跳。
车夫侧身让开些了位置,那只手甫一用力,就将她整个人拉了上去。
宁不羡跌坐进了车厢,歪倒的身子撞在了靠榻上。但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上回的那种木板撞背的吃痛感。
她疑惑地伸手一摸,原本大大剌剌用木板糊弄的地方,隔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垫。
她下意识看向沈明昭。
沈明昭偏头睨了她一眼:“你要的荣华富贵。”
……好像,她上回是骂过沈明昭抠门,然后他就开始通过送东西拿钱砸她了?
此刻冷静下来,她方才察觉到不妥。
崔宜的事,恐怕在有心人眼中,会变成一场天大的笑话。而此刻驾车来找她的沈明昭,或许,将会成为笑话的正中心。
她试探道:“你……送我回府?”
沈明昭冷哼一声:“回哪个府?”
宁不羡认真沉吟:“若是你想要留些脸面……”
“我的脸面,早在我青天白日当着户部众同僚的面抛下公务来找这里找你的时候,就已经丢干净了。”
宁不羡被他讥得一顿,反口道:“凭什么怪我!是你二伯母先退婚的!”
“所以啊……”沈明昭望了她一眼,“我可真是爱二姑娘到了骨子里,哪怕是这样,都要违抗长辈之命,将她抢回沈家。”
虽说她已经习惯在人前表演她对沈明昭的深情,但听到对方也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面上有些燥热。
宁不羡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跟你回去?如果只是需要一个女管家,我相信,杨姑娘也能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