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蕴神秘地说:“你看到的这些都不是。跟我来。”
他们在里边绕了一会,走到海边。一家规模不大,不太起眼的小店就坐落在这里。旁边还有一艘轮船,有些年头没开了,又没怎么保养,显得很是破旧。还没进门,就能闻到腾腾的香气。
许知蕴说:“喏,这里才是。”
“比起之前看到的几家店,它有点偏僻了。”
“是啊,我之前同表姐找到这里也费了点功夫。不过俗话说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外边的装潢虽然不起眼,但餐馆内里的装修却很素净。程烨然跟着她走进去,拿着菜单的服务小哥一看见许知蕴,就热情地招呼她到窗边能看海景的位置坐下。许知蕴来得多了,连老板都认识她,刚一落座,就免费送了他们一大瓶鲜榨的橙汁。
许知蕴把菜单给程烨然看:“有什么不吃或者过敏的吗?”
程烨然摇摇头,说没有,随后把菜单推过去给她:“我没来过这里,你来点吧。”
许知蕴朝他眨了眨眼睛,拿起笔,在菜单上勾画起来。
金鲑是现点现杀,肉质香甜润滑。大龙虾拿来清蒸,出锅后浇上蘸料,别有风味。春笋口感清爽,羊肚菌汤鲜美,喝一口下去,整个身体都暖融融的。
程烨然将四道菜都尝了一遍,最后在许知蕴亮晶晶的、期待的目光下,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好吃。”
紧接着又说:“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他大学时就喜欢四处找好味的餐馆,并且一旦找到,就很是专情。就比如,不管城内开了多少家昂贵知名的烘焙店,他最喜欢的,还是老宅门口那家小面包店烤出的拿破仑。从上小学吃到去留学,口味一直不变。
许知蕴手上正剥着龙虾;“那你现在发现了,也很好啊。我是表姐介绍来的,表姐好像又是她师兄介绍来的……哎呀,总归说不清,好吃就是了。”
他们的位置靠着窗,透过玻璃,可以望见上涨又落下的海水。
许知蕴喜欢看海。小时候,听《海的女儿》时,她满心觉得海里真的有人鱼,可等到了海边,她却一点人鱼的踪迹都没发现。爸妈没有戳破她的幻想,只是让她再努力找找看。周末放学,她就专门跑到海边,手里拿着一串烤鱿鱼,等待人鱼的出现。后来长大了,她当然知道这故事是假的,却仍旧喜欢注视这片海洋。就像不是所有的城市都有沙漠与戈壁一样,也不是所有的城市,都能望见海。
她说:“我们的城市真好啊,有穿城而过的江,也有变幻莫测的海。可以在江边钓鱼,也可以在海边思考人生。这真是最棒的事情。”
玻璃窗上映出程烨然的侧脸,也映出他脸上淡淡的笑意。
“我有个同学,曾经问我,虽然这里同京城差不多,但去京城能有更好的发展。”男人给自己和对面的杯子都满上,语气沉稳,“但我觉得,这里要比京城好。这里有一片海啊。”
许知蕴歪了歪头:“所以,你就留下来了?”
“嗯。”程烨然说,“所以,我就留下来了。”
就在刚才,他想,不管这里有没有海,或许还是留下来的好。
留下来,才能遇到希望遇到的人。
有一个效应,叫“视网膜”效应。
一个人一开始没有注意到某种花是缺瓣的,但当他发现之后,很轻易地就能发现更多种缺瓣的花朵。
这是一种关注焦点的变化。
而许知蕴隐隐觉得,自己对程烨然这个人,似乎也产生了些轻微的“视网膜效应”。从前,两人尽管在同一个小区,却都神奇地没有碰过面。但现在,她反倒是经常与程烨然碰面了。
他们有时在电梯里遇到。许知蕴扛着快递,程烨然在电梯里,帮她摁着开门的按钮。她边说谢谢边扭身进去,看见标着“7”的那个数字亮起了。
她的快递盒不大,却看起来有点分量。程烨然问她买的什么,她将盒子放在脚下,撩开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说这是自己买的书。统共有三本,都是悬疑小说。
话音未落,眼前一只修长洁白的手,递过来一方纸巾。“擦擦吧。”他说,“你们女孩子大多是长头发,出汗了会很难受。”
许知蕴有些讷讷地接过纸巾。她的指尖同他的相触,带来一阵难言的暖流。
有时,他们在小区内的花园内,远远地打个招呼。时而是早晨,她起大早去咖啡馆,撞见程烨然的车子从地下车库开出来。是那辆白色的轿车。他问去哪儿,要不要顺路一程。许知蕴知道他是去上班,不像自己这种自由职业者,可以随意安排时间,也不想添麻烦,就笑着拒绝。
时而是夜晚,他拎着公文包走进15栋的大厅。她下去取夜宵,浓烈的烧烤香气传来。碰上程烨然,她就从浸满油脂的棕色纸袋里抽出一根香香脆脆,洒满辣椒粉和孜然的烤翅,用纸巾包着底部,防止脏了手,问程烨然:“你吃不吃?”
程烨然说:“这是你的夜宵啊,我吃了,你不就饿了?”
许知蕴很大度地说:“没关系,分享是人类最大的美德。何况我为了用外卖券而多点了几串,分你吃不成问题。”
程烨然就接过那串烤翅,吃了起来。哪怕是现在这个很容易狼狈的姿势,他的吃相都很标准优雅。许知蕴看他吃东西,莫名觉得很赏心悦目。但这赏心悦目背后的缘由,她又说不出来。
偶尔,她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发呆时,能看见程烨然坐着别人的车回来。他似乎是喝了点酒,白皙的脸也泛着红色。扶他下来的是个穿着花色外套,留长发的男人。这男人穿着颇为前卫,但并不让人觉得庸俗。许知蕴反而觉得,他像是搞艺术的。
应当是他的朋友。
许知蕴想,像程烨然这种人,这种家世,本来就凭空地形成了一个隐形的圈。就算再怎么平易近人接地气,圈子仍然存在。许知蕴的家庭条件已经够好了,但还是会被排除在这些人的圈子之外。
她并不会妄自菲薄,只是偶尔会感叹他们的生活。她虽然接触不到,但也能想象得出,那些所谓“顶级豪门”的日常,或许比小说里写的还要夸张百倍。
新的稿子总算翻译完了。许知蕴只觉得与其说自己看了个故事,不如说是被动吸收了很多古罗马相关的知识,差点就捡起大学时代的课本了。
电话响起,她接起来,随后换鞋子走下楼,去拿她的小馄饨外卖。附近很多做小吃的店铺,但只有这家的小馄饨最得她心。
她拎着外卖往回走,却不曾想碰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也看见她了,停住脚步,温声说了句“晚上好”。
“晚上好呀。”小馄饨的热气直往许知蕴提着外卖包装的手上冒,她见程烨然又提着包,便看了看现在的时间,调笑着问,“又加班啦?”
据她所观察得出的结果,程烨然加班的天数确实越来越多了。
这姑娘的观察力还真是够敏锐的。程烨然眉眼间透露出几分无奈:“说是进入了考核期,没办法。”
紧接着,他从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墨绿色的票来。票的四周,还印着细细的金线。
“一起去看么?”他低头看着许知蕴,轻声问。
那是一张美术展的票。
第8章
◎“你还会编辫子?”◎
程烨然是被那位穿花外套的长发男人拉去聚会的。
聚会里的这些人,他都或多或少认识。他们同程烨熙这样的社会精英不太一样,大多是做一些各种各样的工作,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花外套男人姓严,大名严宇之,学的是油画,偶尔参加画展,时不时跟朋友出去喝酒采风,日子过得很是悠闲。家底在那,任他怎么胡闹,总之不愁吃穿就是了。
程烨然同他们结识,还是在一位房地产大亨的订婚宴上。这位大亨即将迎娶第三任妻子,似乎是为了彰显自己对这位未婚妻的看重,将各界名流都请了过来。程父程母很快就融入社交之中,程烨然在宴会厅里待着,觉得没趣,想到楼底的花园走走,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严宇之的长发扎成了个丸子头,穿着件度假风的椰子树衬衫,手里还抱着把吉他:“你是程烨然?听说你会吹口琴,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音乐?”
程烨然的口琴其实是半吊子。当年程烨熙学小提琴,他不服气,也想找个乐器学学。成绩上比不过,音乐上还压不过他哥一头吗?头脑发热地找了个英国的口琴老师,学了两年,才发现自己对口琴并没有很大的兴趣。正巧这位老师有急事要回英国去,因此程烨然就能顺理成章地不学了。
他向严宇之解释自己的技术不太好,却得到了对方无所谓的回答;“这有什么,我们这也没有人人都是演奏级。想玩,爱玩,什么水平都可以。”
于是,程烨然欣然加入。严宇之有栋小别墅,他们就在别墅里搞他们的音乐。他们开几瓶酒,边喝边自娱自乐地演奏。饿了,就叫几份外卖,或者直接让人从家里送过来,直到夜幕降临,太阳西沉。
那天依旧是这么个流程,不过地点换成了KTV。结束时有个朋友拿了筒礼花过来,一开,满屋都是飘扬的金粉。严宇之正同程烨然聊天,提及最近要办的一个美术展,展览的都是法国古典主义知名画家的画作。票十分紧俏,以往他都能拿十几张票,现在只拿到五张。
程烨然听他这话,心里忽然一动,打算朝严宇之要两张。出价只要不太夸张,他都能接受。
可严宇之听了他的话,却说:“出什么价啊,我直接送你就是了。都是朋友,谁计较这个。”
于是第二天,这两张轻飘飘的票,就到了程烨然手里。
在邀请许知蕴时,他其实还是有几分忐忑,拿不准对方是否会答应。毕竟他于她而言究竟是什么人呢?
一个有点交情但不多的朋友、一个同住一栋,楼上楼下的邻居、还是一个带点戏剧性的相亲对象?
但许知蕴答应了。
她接过那张被人保存得很好的展览票,笑着道:“我在新闻里看到过这个展览,知道这个票很抢手。是因为我请你吃了饭,所以你要给我回礼么?”
程烨然也笑了;“是啊,你请我吃了一顿那么好吃的饭,我当然要回礼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等到了七楼,许知蕴离开电梯时,还在哼着歌。或许是今天出门遇见了洒水车?程烨然听见她轻声哼的是《兰花草》。
逛展的那一天,天气很好。
展馆里的人很多,但十分有序。穿着上也百花齐放,有穿着一身小众品牌高定的,也有穿着白色背心大裤衩,脚踩拖鞋的。
许知蕴虽然也在学校里选修过几堂西方美术相关的课程,还得了A等,但她知道自己其实都是死记硬背,今天考完,立马就把昨天学的背的忘个干净。什么普桑、洛兰,在她眼里都一个样。
但这不妨碍她欣赏画作原本的美丽。经典的东西,无需言辞的桂冠,就足以让人的目光流连忘返,深受震撼。
程烨然就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每当她询问时,他就微微弯下腰来,轻声给她解答。许知蕴听得很认真,随身还带了个本子记笔记,说自己既然来了这里,就得抓紧时间陶冶一下情操。
展厅有两层楼,他们先从二楼开始逛。一路上遇到了好些熟人:有程烨然认识的,也有许知蕴认识的。碰面时眼神对视,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程烨然还在帕特尔的展厅里偶遇了严宇之。这人穿着还是那么不修边幅,身边跟着个小朋友,是他的外甥。外甥一脸苦大仇深,好像来看展览是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
严宇之早就看见程烨然了,当然也看见了他身旁的许知蕴。两张票的另外一张到了谁手上,这便显而易见了。程烨然同他介绍,说许知蕴是自己的朋友,严宇之没有作什么暧昧的遐想,也没有打趣的调侃,只是笑着说:“真有缘分啊,希望许小姐参观愉快。”
说完,就带着他正在抽空打手机游戏的外甥走了。
许知蕴小声问程烨然:“他外甥看起来不是很想逛展啊。”
程烨然说:“这是家长给的任务。据说这孩子参观完之后,还得给父母写观后感呢。”
噫,观后感。许知蕴从小到大最讨厌这个玩意。“这么严格呐?”
“嗯。”程烨然对他们家的家风也是早有耳闻,“据说这小朋友马上就要出国了,将来也是读艺术。”
怪不得抓得那么紧。
许知蕴不由得感谢自己的父母。许父许母虽然都是博士,但并没有产生“自己的孩子也一定要是博士”的思想,反而是由着许知蕴去,让她想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所幸这颗小树没有长成歪脖子。
“那你呢?”她抬头问身旁的男人,“你们家也会要求你一定要学这学那吗?”
程烨然摊了摊手,神情透出几分无辜和自然:“他们啊……他们会抓我哥,但不怎么管我。估计是大号养好了,小号就随便养了。”
许知蕴听他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逛完了二楼,从扶梯下到一楼。一楼的展厅比二楼的要大些,他们在一楼逛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将主要的展厅走完。还有一些比较偏远的小展厅,没能进去,但许知蕴也不强求――主要是实在有点累了。她不敢想象那些穿着高跟鞋的贵妇人,难道不会感到脚酸吗?
一楼靠近门口的地方有家咖啡厅,她提出去那里坐坐,顺便喝杯咖啡。“我请你喝吧。”她欢快地说,“毕竟你都请我看展了。”
程烨然没有推脱,她便开始看菜单。这家咖啡的菜单设计得很简洁,没有花里胡哨,很是素净。她点了一杯拿铁,随后偏过头问程烨然喝什么。
程烨然笑道:“你来挑吧,只要是常温的,我都可以。”
他们的身体距离靠得其实不算近,就是正常的社交范畴。但两人的神态很自然,就像这个对话在他们之间发生过很多次。
许知蕴很快做出了选择:“一杯西班牙拿铁,常温少甜。”
她付了钱,接过小票,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看向他:“我点的这个应该还合你口味吧?”
她莫名觉得,程烨然应该会喜欢喝这款。理由嘛,说不上来,或许就是女人的第六感吧。果然,对面的人点了点头:“嗯,非常精准。”
其实这是程烨然最爱的咖啡。
许知蕴有些得意地笑笑,忽然见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头发上。“怎么了?”她问。
程烨然说:“头发勾到发夹上了……”见许知蕴伸手要拨弄,他连忙站起身,“你不要动,等我一下。”
许知蕴今天扎了个斜着的辫子,用发夹将稍短不服帖的头发和鬓边的刘海都夹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扎的时间久了,辫子松了,从缝隙中钻出来的头发勾到了旁边的发夹,显得有些凌乱。
他走到许知蕴身侧,小心地将她勾在发夹上的头发顺下来。为了不扯痛她,程烨然的力度很轻,一边顺一边低声问许知蕴:“没有扯到你吧?”
许知蕴说:“没有,你放心大胆地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