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哥打了个喷嚏,用毛巾随便擦了一把本就不多的头发。
“苦行僧,知道吧?摩诃寨有很多这样的僧人。他们平时都在寨子里,每年固定时间会出来,山姥就是趁这个时候偷偷跟了出来。知道消息之后,他们一路追踪,但雨大,难免会失去山姥的踪迹。”
彪哥看了一眼旁边被五花大绑的山姥:“山姥不会死,全靠僧人镇压,不出来作乱。”
听彪哥这么说,好像事情都串起来了。
山姥属于精灵神怪,不会死,经常在外作乱,摩诃寨的僧人拿他们没办法,只能世代看管。
沽珈山的摩诃寨,方祈安他们中了山姥的招,所以彪哥去摩诃寨找人帮忙,救回大家。
那楞的摩诃寨,彪哥来迟了,他们去摩诃寨的时间也晚了,僧人们也无能为力。
“可摩诃寨到底什么来头?”
山姥的事情是弄清楚了,但是摩诃寨好像越来越神秘了。
“我也不确定。”彪哥摇摇头,“大都是路上听人说的,他们也是听别人说的,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谁也说不准。”
摩诃寨和这一路上他们遇到的山姥有关,和林伽仪想知道的真相有关,而林伽仪对摩诃寨几乎是一无所知,除了当时在网上搜索到的“西川摩诃寨引鬼谜案”。
“彪哥,我有一个问题。你知道引鬼术吗?”
“引鬼术?”彪哥想了想,脑海中似乎蹦出来这么一个词,“引鬼术……我在江城的时候,听他们说过一个故事。”
江城被一条江分成两半。北边有商业中心、大学城、创业园,是繁华的地方。南边因为一些谁也说不上来的原因,没怎么开发,只有墓地、老小区,冷冷清清的。
有户人家在南边开了一家饭店。对面是闪烁着霓虹灯的高楼大厦,这边的饭店在竹林掩映中。夏天的夜晚,江边的风吹过来,夹着潮湿的水汽,带着对岸的喧闹,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姓陈,是个瘸子。他老婆姓朱,胖胖的,总是笑呵呵的,一个人支撑起这家饭店。
夫妻俩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孩子,起名“高兴”,陈高兴。
陈高兴从小就努力、上进,学习成绩好,人又聪明、老实。别的小男孩儿在外面玩得一身泥巴,他跟着父母在农田里干活沾一身泥巴。
大家都说,陈家没落了好几代,终于出了一个人才。
可陈高兴十岁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掉进了井里,全村人一起找,连根头发都没找到,大家都以为是被拐跑了,全国各地到处贴寻人启事。
可实际上,陈高兴就在村里人都要用的那口井里,泡了三年才被人发现。
一夜之间,陈高兴从“有出息的好孩子”变成了“瘟神”“索命的”。
夫妻俩受不了村里的风言风语,也没有心气再生一个,就举家搬到了江城。
说是举家,其实也就夫妻两个人,带着这辈子的五百块积蓄。
本来在老家种地就没挣到几块钱,还东拼西凑借了不少去找孩子。在老家受了人两年白眼,还清了钱,这才脱身。
他们一开始给别人做帮工,搬砖、和水泥、洗衣服、通下水道、挑粪水,什么都干。干了几个年头,夫妻俩攒了点钱,就在租金便宜的地方自己当老板,开了家小饭店。
女人待人和善,店里的东西也便宜,老人、年轻人、路过的乞丐、贪玩儿没吃上饭的孩子,她都一样对待,乐呵呵地端上热乎饭菜。
认识的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她心善又亲切,叫她“胖妈”,朱胖妈。
生意好的时候,朱胖妈在后厨忙得不可开交,陈瘸子在旁边打下手,抽空出来给客人点菜、端菜、收拾桌子。他们还开三千块的工资,雇了一个在对岸念大学的小姑娘做帮工,甭管小姑娘一个月来几天,一天干几个小时,一个月通通三千块。
得空的时候,朱胖妈就抱着毛线盒子做手工,什么毛线吊坠、针织袋,精致得不行。织上十只二十只,陈瘸子就提着篮子去商业街或是大学城卖,大的十块,小的五块。
后来,朱胖妈查出来胃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
朱胖妈咽气的那天,陈瘸子跟着也去了。
一个的骨灰在江里,一个的尸体在江里。
他们在江城没有亲人,后事都是由附近的邻居和房东帮忙办的。
房东收回房子的时候,在俩人的卧室里找到一只破破烂烂的木匣子,里面放着不少书信。
不是情书,不是家书,是不知道从哪里寄过来的诅咒信。
起初,大家都觉得奇怪,朱胖妈和陈瘸子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不像是会把这些东西留着的,可越看,他们越觉得毛骨悚然。
一张牛皮纸上,从上到下写着陈家数十口人的生辰八字,陈高兴、陈瘸子、陈瘸子的兄弟姐妹、父母叔伯,全都有。
另一张牛皮纸上,朱胖妈的也是。
起初,大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大家都不认识他们的先辈,两家人也没有往来,直到陈瘸子和朱胖妈两个人的名字被圈起来,连出一条线,指着“陈高兴”,陈高兴的名字后面,还有一个名字。
罗兰。
【陈高兴,高兴建立在罗兰的痛苦之上。】
【陈高兴,就是你。】
【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归还给罗兰。】
【陈高兴,你的幸福平安都是罗兰的。】
俩人死后,江城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老家的住址。
嘉州小林村凤台街903号。
也是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陈瘸子并不是天生的瘸子,而是陈高兴死后有一天,突然变瘸的。看了医生,找了道士,怎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前世的孽显化了。
陈高兴的死也是。和尚说,是祖宗造的孽,被陈高兴接上了。
房东是个喜欢玩些风水的,听说这件事,买了车票就去了嘉州,找到了他们的老家,各方打听,打听到了他们的身世,还有关于罗兰的只言片语。
五百多年前,陈家是当地的名门。当时的大少爷陈少于从小就身体弱,偏偏陈家再怎么生也生不出来第二个孩子,只能寄希望于陈少于。
有一天,嘉州来了个僧人,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无名。
无名还带着一个小孩儿。挺可爱的一小孩儿,笑起来嘴角两个酒窝,人聪明,身体好,跑得飞快,就是长得有点黑。
他说他叫罗兰。
无名离开的那天,陈少于的身体忽然好了起来,不咳嗽了,能跑能跳,跟没生过病一样。
大家都说无名是高僧,陈家有功德,无名便帮了陈家这一把。
没有人记得罗兰去哪儿了。
房东找来了陈家的族谱,找到了陈少于的生辰八字。可按照陈家的规矩,女性、夭折男性是不能入族谱的,所以他只能根据大家的说法,推测陈高兴的八字。
和陈少于的大致能对上。
罗兰只是一个路过的人,连当初的去留都没人在意,再加上过去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人记得了。
“这能说明什么,陈家用引鬼术,牺牲罗兰,用他的命换了陈少于的命?”对照当时看到的资料,林伽仪只能想出这么一个可能。
彪哥笑了笑:“谁知道呢?那个房东到处跑,就为了找这点线索,还不知道这点话经过多少张嘴的加工。”
所以这一路上的传说,彪哥都是只听了一耳朵。
可林伽仪觉得这中间一定有某种联系。
“彪哥,那个房东,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姓欧,具体叫什么不知道,只听说他是北城来的江城,说是为了找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为了找那个朋友,也是全国各地到处跑,除了陪妻子孩子就是找人。”
林伽仪耸耸肩。
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不记得别人的名字,反倒把人家的故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彪哥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背。
“邱嘉言那小子提前发了消息回来,说是下雨路上不好走,怕让旺淋感冒,先借住在镇里。我也联系了那队僧人,让他们把山姥带回去,待会儿就过来。”
林伽仪点头。
反正让山姥留在这里对他们也没有半毛钱的好处。
彪哥提醒道:“我在楼下守着山姥,等他们过来。你和小齐楼上待着,别下来。”
“为什么?”
彪哥低头看了一眼林伽仪:“我怕你拉着人家问东问西,不让人家走。”
“……”不问就不问,反正他们谁都是一问三不知。
齐鹤连揉了揉差不多干了的头发,拉着林伽仪要上楼:“那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彪哥了,我们先上楼。伽仪,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林伽仪忽然有些慌乱。
齐鹤连温热的手指在林伽仪手心捏了捏:“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齐鹤连越温和,她却害怕。
如果齐鹤连跟她吵一架,质问她,她还能理直气壮诉说这些日子的委屈,可齐鹤连什么也不问,默默消化着这一切,反倒让她无从说出口。
彪哥挥挥手,示意俩人赶紧上去。
第44章 026
林伽仪坐在沙发上,有些紧张。
齐鹤连提了一只保温壶上来,正在客厅角落的桌子边倒姜茶。
林伽仪看着齐鹤连的背影,咬咬牙,决定先发制人。
“阿连,我……”
林伽仪话还没说出口,一杯温热的姜茶被塞到手里。陶瓷茶杯染上姜茶的温度,传到手心,还有姜浓烈的辛辣味。
“我知道你不喜欢姜的味道,但淋了这么大一场雨,不喝会感冒的。”齐鹤连从包里翻出感冒药,挑挑拣拣拿出一盒,“预防感冒的药,一次一粒,也吃了。”
“哦……”林伽仪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
姜的味道闻起来很浓烈,但齐鹤连加了蜂蜜,中和了一部分姜的味道,喝起来甜甜的,只夹杂着一点辛辣,倒是能接受。
林伽仪捧着陶瓷茶杯,肩上的毛毯往下滑了些。
“伽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齐鹤连把毛毯给林伽仪裹好,“我没有觉得现在的你有任何不好。”
齐鹤连坐在沙发上,林伽仪的旁边凹陷下去一块。
“伽仪,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叫你现在的名字吗?”
“为什么?”她不知道。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不管你用什么名字,用什么身份,你都是我爱的那个人,这一点不会因为你的身份改变。”
“当初你说,不管外形怎么变,一个人的灵魂都是不会变的……”林伽仪有些害怕,可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去想这个问题,“可如果灵魂变了呢?”
当初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好学生,没有齐鹤连聪明,但是足够努力,老师放心、同学信任。
她时常在想,如果齐鹤连知道她后来的样子,会不会失望。当初那个明媚的黄恩菱是白月光,可手上沾了血的她不是,她变了很多,她的出现会打破一切美好的回忆。如果不能继续从前那样简单的生活,为了留存住曾经的美好,明媚的黄恩菱就只能死在那一天。
齐鹤连没说话,只是揽过林伽仪的肩,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慢慢抚摸着她的头顶。
林伽仪靠在齐鹤连肩上,感受着他温热的手掌,也没说话。
“伽仪,一个人的灵魂不是因为她在困境下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就算改变了。灵魂里,包含一个人的潜能。”
“――潜能,一个人会做,但还没有做。与其说是人变了,不如说是潜能被激发出来,只是有的人过得顺遂,有些潜能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被激发出来。伽仪,如果让你活下去的唯一条件是杀了我、杀了彪哥、杀了邱嘉言和让旺,你会这么做吗?”
林伽仪摇头。
她是变了,可那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这里没有人要害她,她也没有理由要对这里的任何人下手。
“伽仪,你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为了生存,你可以变得顽强、执着,会为了变得强大学习很多你从未接触过,甚至曾经觉得害怕的东西。你没有变,我也一直爱着这样的你,并且,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任何不好。”
所以……齐鹤连比她更清楚她没有意识到自己?
林伽仪微微抬起头,看着齐鹤连的侧脸。
齐鹤连好像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事发突然,林伽仪没有仔细观察齐鹤连出招的动作,更没有细想齐鹤连什么时候去学的这些。
齐鹤连生来就很胆大吗?不是。
小时候去鬼屋,遇到那种偏僻、破旧的小房间,齐鹤连甚至会躲在林伽仪身后。
那天,面对山姥时,他也果断出手了,把她护在身后。
或许是她一直以来都不够了解齐鹤连,才会如此惧怕。
“伽仪,今天看见你折断山姥脖子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才让你的潜能这么快、这么急被激发出来,让你面对山姥的时候不害怕,让你拥有杀死山姥的能力,强大到我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也在想,我坚持找到你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会不会最后反而成了你的拖累……”
“不……”林伽仪抱住齐鹤连,“你不是拖累,也不会是拖累,你是我的精神寄托。阿连,那些日子里,我常常睡不着。夜里,我在想,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失去父母,利用身边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东躲西藏,躲到最后,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连,和你重逢之后,我才觉得以后的日子有了希望,我想摆脱这个诅咒,做一个普通人,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我熬到最后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齐鹤连,她可以将就地过着,不管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不去管她不会死的原因,反正死了也能以新的身份活过来。就算真的死了,也算是诅咒的解脱。
齐鹤连是她努力活下去的意义。
大雨下了两天,天终于放晴了。
又在这里等了一天,彪哥说可以离开了。
看彪哥落上房子的锁,林伽仪忽然有些惆怅。
明明只有半个月不到的光景,她却觉得这是半生的时光。
齐鹤连注意到林伽仪的闷闷不乐,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怎么了?”
林伽仪摇摇头:“突然有点不舍得。”
就好像当初离开北城一样,离开熟悉的地方,总归会有些不舍。
“要是想这里了,就回来住几天。”彪哥把钥匙抛给林伽仪,“驴三说了,一个月租期才过了一半不到,剩下的给你们留着,提前说一声,什么时候回来住都行,反正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林伽仪拿着钥匙,和齐鹤连面面相觑:这么好?
彪哥笑道:“别看了,是真的。”
见多了乱扣押金、恨不得把人剥皮拆骨的混账房东,突然遇到一个这么好的,倒是让人有些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