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被拎回家去禁足,据说又挨了一顿打,半个月没能下床。
因为晚归,皇帝难得的对景涟发了火,召来宫正司亲自打了景涟十记手板。饶是宫正司极力偷工减料,依旧打肿了景涟的手心。
那大概是景涟十岁以后,受过最重的伤了。
时至今日,景涟甚至已经想不起被打手板时哭得撕心裂肺的疼痛,却还能清晰地想起,郑熙问出愿不愿意四个字时,因紧张而眨动不休的睫毛。
后来郑氏获罪,景涟一无所知,被天子使者匆匆带回宫中,直接送回了含章宫。
皇帝降旨,命景涟和离。
郑氏一夕倾覆,郑侯身死,郑熙流放广南道。
景涟在福宁殿里苦苦恳求,皇帝招手叫她过来,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问她:“郑氏对朕不忠、为将私欲、为臣不贤,永乐,你是父皇最心爱的女儿,难道你要因为丈夫,与父皇置气?”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只听皇帝道:“朕愿意把你嫁给郑家,是朕看重他们、信任他们,郑侯却利用朕的信任,屡行不法,永乐,朕已经仁至义尽了。”
景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知道,父皇愿意将这些掰开揉碎了告诉她,已经是极其难得的耐心与偏爱。常言道君心难测,倘若换一个人,皇帝根本不会说这些话。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
景涟听见自己哽咽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儿臣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至此六年,她再也没有见过郑熙。
祸不及出嫁女,郑氏倾覆,郑氏已经出嫁的女儿尚能保全,不至于随着家族一同获罪。
在这些尚在京城的郑氏女中,郑雅是郑侯最疼爱的侄女、与郑熙关系最好的堂妹。
也是最切齿痛恨景涟的人。
郑氏倾覆,唯有永乐公主全身而退,数月后皇帝赐婚改嫁言氏,不到一年功夫,再度大婚。
郑雅从此深恨景涟,认为她背弃郑氏而去,为妻不贞、为妇不贤、为人凉薄。
每逢宴会,只要有机会,郑雅永远会毫不吝惜地朝着景涟表现敌意。
但很可惜,无论他人作何想法,都绝不可能为郑氏女而得罪圣眷正浓的永乐公主。
久而久之,京中饮宴,倘若永乐公主鸾驾至此,主家必然不请郑氏女。
景涟离京三年,尚书府怕是忘了这一点,居然同时接了她和郑雅的回帖。
丹阳县主甚至都没认清对方是谁,柳眉倒竖便要发火。景涟却抢先一步,淡淡道:“本宫是随太子妃殿下前来,不敢抢在鸾驾前面。”
她已经不想再容忍郑雅了。
她对郑熙的歉疚,纵然再深再厚,也经不住年深日久的消磨。更何况在她做了那个梦之后,再想起郑熙,景涟心底便只剩下提防与忌惮。
只这么一句话,郑雅便僵在原地,噎得脸色通红。
有人起身欲打圆场,拉着郑雅落座,却被对方甩开手:“公主真是伶牙俐齿。”
丹阳县主终于想起来她是谁,拍案而起:“我倒没听说过京中现在还有郑侯府,好大的威风,怎么,郑家犯下倾家大罪,难道还要阿涟守孝三年才能走?”
郑熙只是流放,并非死罪。‘守孝三年’四个字,等同于指着郑雅的鼻子,连讥讽带辱骂。
本朝宗室尊贵,丹阳县主又是格外尊贵的那一拨近枝宗室,她指着场中绝大多数人的鼻子讥讽,对方都只能忍了。
郑雅忍不了。
她还要开口,景涟却已经不想再听。
景涟抬起头,语气平静道:“谁放她进来的?拖出去。”
尚书府的大少夫人和几位小姐简直脸色都变了,不说太子妃现在已经驾临府上,随时可能过来,单单永乐公主又哪里是能得罪的,匆忙上前:“郑夫人,今日是我们府上大喜的日子,请慎言。”
郑雅夫家的其他女眷亦在此处,连忙上前将她拉住,赔笑致歉,又对景涟请罪。
景涟视线早已移开,并不多看。
丹阳县主继续附耳道:“阿涟,我……”
下方郑雅骤然爆发出一声厉叫,吓得丹阳县主抖了一下。
刹那间场中死寂。
或许是因为景涟那句冷冷淡淡的‘拖出去’,或许是被夫家压着向景涟请罪的这个举动,又或许是丹阳县主的讥讽,彻底压垮了郑雅强行忍耐已久的怨怒,她重重甩开左右,向前踏出两步,厉声道:“景涟你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耳光炸响,
一个蓝裙女子赶过去,二话不说劈手抽了郑雅一记耳光。
那一记耳光着实又快又狠毫不留情,蓝裙女子旋即拜倒:“妾管教妹妹不力,致使她冲撞公主,都是妾的过错。”
正是郑雅的同胞姐姐郑书。
郑雅半张脸骤然红肿,郑书狠下心不去看妹妹红肿的脸,按住她的头硬逼她磕下去请罪。
咣咣咣三声闷响,郑雅磕完三记,景涟方才淡声道:“这是大司马府上的婚宴,你们叫闹不休,搅人喜事,毫无体统,先都下去,有话以后再说。”
大少夫人瞪着郑氏姐妹,简直咬碎满口银牙,头一次痛恨罪不及出嫁女这条规矩——郑侯府上满门流放的时候,怎么没把郑雅一起流放了?
肃王府二少夫人更是恨得心头滴血,今日新娘舞阳县主是世子妃爱女,她夫君最亲近的幼妹,以肃王府的行事作风,二少夫人真恨不得当场将这搅闹不休的郑氏女打死。
然而终究不能。
大少夫人勉强扯出笑脸:“两位郑夫人,先下去稍歇片刻,整理一下仪容。”
这话虽然竭力礼貌,却根本不是在询问郑氏姐妹的意见,身后府上的侍从已经涌上来,倘若郑雅再敢当场失态,立刻便要把她按倒拖走。
郑雅几乎是被郑书拖起来的,犹自以怨恨的目光望向景涟。
郑书眼疾手快,立刻又往妹妹右脸补了一记耳光,肿的十分相称,将郑雅不知死活的话打回了喉咙里。
景涟平淡地看着这一幕。
如果是刚刚奉命与郑熙和离的她,只会尴尬无措。但到了今日,景涟对此已经毫无动容了。
她淡淡道:“小郑夫人本不该本宫来管教,但若是没人能管,本宫只好代劳。”
此言一出,郑雅夫家女眷们的脸色更难看了——早知道永乐公主今日驾临,就该把郑雅留在家里。
下方请罪声不绝于耳。
景涟并不理会,她温声道:“见笑了。”
她没有道歉——天潢贵胄间自有一套奇异的规则,太过平易近人,反而容易让人失去敬畏,想要踩上一脚。
何况挑起事端者并不是她,相反,郑雅单方面敌视景涟不是一日两日了,尚书府得知她们二人同来赴宴,排席时竟然丝毫不考虑这一点,还敢将郑雅排在内席。
倘若是在宫里,席间生出这样的乱子,排席的人各个都要提着脑袋去御前请罪。景涟没有找尚书府的麻烦,已经是难得的宽宏大量了。
大少夫人擦汗道:“是府上排席时思虑不周,公主恕罪。”
“恕什么罪?”
一道清润而低哑的声音传来,不高不低,落在众人耳中,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忽视。
所有人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琼华苑外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一道黛色身影,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太子妃缓步而入。
十八名宫人,或执巾帕,或捧妆奁,守在门外。唯有怀贤怀贞二人越众侍奉在太子妃身侧,身后四名宫人随行,紧跟太子妃左右。
场中奇异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齐齐拜倒,像是一排排被镰刀拦腰割断的麦子:“妾拜见太子妃殿下。”
“……”
景涟突然发现自己显得极为出众。
她慢半步,左顾右盼,假装若无其事地准备拜下去。
太子妃朝她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些许揶揄:“不用拜了。”
“都起身吧。”太子妃再度环顾四周,这次是对场中所有人说道。
“本宫今日未曾大妆,轻车简从而来,大家也都不必拘泥礼数,都落座。”
众人纷纷起身。
太子妃登阶而上,缓缓落座。
今日太子妃只着黛色常服,妆容端丽,仍然容若冰雪、缥缈秀美至极。
丹阳县主挽住景涟,低声嘀咕:“你说得对。”
景涟:“什么?”
“是该给太子妃留个好印象,我每次见她,都比上一次更美了,真可谓倾国之色。”丹阳县主以气声耳语道,“我要是有磨镜之好,一定去引诱她。”
景涟在座下踩她一脚,偏头咬牙道:“你就信口胡说吧,还有,你为什么不先引诱我,我容貌不美吗?”
丹阳县主低声:“我们太熟了,不好意思。”
景涟:“……”
她正待再踩丹阳一脚,忽然丹阳县主抱着她的手臂一僵,慢慢松开了,从半个人挂在景涟身上,变成老老实实站立。
景涟莫名其妙:“你又在干什么?”
丹阳县主往上首太子妃的方向瞟了一眼,声音压到最低:“太子妃好像不太高兴。”
景涟一头雾水朝太子妃看去,正迎上太子妃含笑自若的神情。
她转过头低声:“你看错了吧。”
丹阳县主坚决不肯相信自己看错:“我知道了,太子妃是公认的端庄贤德,一定很看不上我们这样没有仪态的举止。”
“也对。”
景涟回想她和太子妃相处时,如果她去牵挽太子妃,或是往太子妃肩上倚靠,都会被不动声色地避开。
这些举止女子间做来虽然平常,但太子妃素来端庄,即使在私下里也不肯放松自己的举动。
——真是处处有学问,处处需谨慎,自己以后要注意了!
景涟默默想着,目光一抬,再度撞上了太子妃的目光。
她本能地回以一个笑容。
太子妃微微一怔。
然后她柔柔一笑,有若春风。
“恕什么罪?”她含笑道,“也让本宫听听。”
第22章 宴饮
场中为之一寂。
下首末席, 郑雅夫家的女眷面色发白,踟蹰难安。
大少夫人与肃王府少夫人鲜少有机会面见太子妃, 一时间讷讷。
唯有齐王妃轻咳一声,正待开口解围,永静公主已经抢先道:“殿下不知,方才有人……”
景涟眉梢微扬。
她知道永静公主和齐王妃要说什么。
永静公主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齐王妃更是以贤德著称,她们二人倘若开口, 答案必定顾全大局完美无缺。该拉拢的人都要拉拢,不该得罪的一个都不会得罪。
——尚书府一时疏忽而已,永乐公主更是无辜至极,有罪者唯郑氏女而已。
郑雅方才的话, 说的轻了是冲撞公主,说的重了扣上个怨怼君上的帽子也说不定。
届时不但郑雅必死无疑, 她的夫家也难逃罪责。
“不是什么大事。”景涟忽然开口, 平静道, “有人不知轻重胡言乱语, 已经拖下去了, 殿下不必在意。”
永静公主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截断, 有些愕然地望向景涟。
在她心里, 永乐一向是半分受不得气的性子。今日开口直接令人将郑雅拖了出去, 必然是要狠狠处置方能解气, 如何反而截断了她的话,在太子妃面前遮掩?
齐王妃同样诧异,但她的养气功夫极好, 面上丝毫不露,眸光一转, 瞥了定国公夫人一眼。
同样是被永乐公主舍弃的驸马,现在看来,郑熙在永乐心中的分量,竟然还是这么重。
太子妃莞尔,竟也不再多问。
大少夫人如蒙大赦,连忙吩咐开宴。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来各色珍馐奉至席上。琴师乐姬分列两旁,指尖潺潺乐声流淌。
场中重归热闹。
酒过三巡,前去向太子妃敬酒的人略少了些,太子妃便招手示意景涟过来坐。
内外命妇席位有别,景涟已经和离,离开了外命妇行列,与太子妃席位极近。
她微一迟疑,坐在她身边的丹阳县主已经推了景涟一把,悄声:“快过去。”
“那你呢?”
丹阳县主已经成婚,席位在外命妇行列,与素来不睦的婆母荆侯夫人相近。
景涟心想尚书府的人真是昏了头,席位排的千奇百怪,生怕宾客打不起来。
“我坐你这里。”丹阳县主耳语道,“太子妃一直往这里看,怪吓人的,你坐过去她就不看我了,而且你在这里,敬酒的人挺多,我都不好意思吃。”
景涟无言片刻,在乐声中狠狠踩了丹阳县主一脚,挪了过去。
太子妃高居上首,场中夫人小姐们的目光全都似有若无落在此处,前来敬酒寒暄的女客没有断过,甚至连对景涟的关注都淡了些。
见景涟挪过去,许多人眼底浮现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