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涟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信国公府那笔烂账,在京中从来不是秘密。
当年裴夫人丧子,带着幼女长居京外,多年不肯还京。直到太子妃入宫,裴夫人才会偶尔回京居住一段时间。
太子妃当年因为侍奉母亲,十七岁还没有议婚,正因如此,皇帝看重她贤孝的声名,亲自下旨为太子聘裴氏女为妇,甚至请出了历经英宗穆宗当今三朝的尚宫女官沈观莲前去宣旨,给足了国公府颜面。
“原来裴夫人今日入京了。”景涟道,“明日内外命妇齐聚,能得见裴夫人,实是幸事。”
裴含绎朝她弯了弯唇角。
裴夫人多年来长居京外,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裴含绎不惜提前将她请回京中,正是为了验证永乐公主的身世。
景涟对太子妃的母亲其实也不是太感兴趣,倒是忽然想起一事:“本宁阁的宫人应该报给你了,皇长孙生病了,太医说是肝郁气滞、心事太重所致,你若是有余暇,最好去看看。”
裴含绎不置可否。
他瞥见景涟的神色,忽而惊奇道:“我以为你喜欢和孩子玩。”
景涟倒比他更惊讶:“谁让你产生了错觉?”
裴含绎:“……”
他说:“我看和雅与景桥过来请安时,你总喜欢逗他们玩儿。”
景涟沉默片刻,为难地指了指窗外。
一只孔雀在庭院中奔跑,伸长脖子四处滑行,数个宫人齐心协力追逐,硬是没能围困住它。
“我对他们两个,就像你对你的宠物孔雀。”景涟道,“可爱的时候挺可爱的,抱起来玩一玩,不可爱的时候恨不得退避三舍,离得越远越好。”
“要是我喜欢小孩子。”景涟耸了耸肩,“我早就自己生一个来玩了。”
裴含绎忽而一怔。
或许是永乐公主总是看上去天真烂漫,裴含绎时常忽视她的年纪,纵然明知道她成婚三次,居然也想不起来她和王谢二位良媛年纪相仿,其实早该育有子女了。
他下意识问:“你不愿意生育?”
景涟想了想,严谨地修正自己的措辞:“倒也不是,不过我从前一直觉得自己在宜州待不了太久,那里气候不好,我总想着回京之后再生孩子。”
裴含绎道:“李世子没有意见?”
景涟道:“他如果敢有意见,我就不会今年才和离了。”
裴含绎失笑。
景涟盯着他在名册末尾盖上私章:“对了,你说你明日不用去议政殿,是那件事有结果了?”
裴含绎侧首。
他的眼梢极轻地扬起,似笑非笑。
下一刻,裴含绎蘸着杯中茶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
景涟凑过去看了一眼,脸色立刻白了。
她惊恐地看着裴含绎,意思是这是真的?
裴含绎竖起食指,在唇畔一压,示意她不要说出去。
见景涟点头,裴含绎神色平淡地看着桌面上渐渐淡去的水迹,道:“尚书府丢的那枚御赐铁券,确认找不回来了,圣上已经下旨,从此丹书铁券一律作废,各道、各州府官吏,见丹书铁券不得优容,一律视作——”
他的眼梢长而秀美,弯起时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深长:“欺君。”
御赐铁券失落,是很重的罪名。
但比起布防图丢失,又不算什么了。
“圣上开恩,免去刘冕大司马职位,仍许其戴罪行走政事堂。”
“然后呢?”景涟怔怔看着他。
兵部尚书是实职,政事堂丞相是虚职。但这个虚职只要抓紧了圣心,那就比任何实职都有权势。
丢失布防图,贻祸无穷,居然只是这样处置?
裴含绎反倒笑了。
他柔声道:“没有然后了。”
景涟秀丽的眉蹙起。
她仍然觉得父皇这样做不对,但不对在哪里,却说不出来。
“陟罚臧否,岂因私欲?”这句话已经到了唇畔,景涟又咽了回去。
她低着头,很有些郁郁不乐。
裴含绎托腮望着她,微微笑了。
第30章 身世(一)
当夜景涟翻来覆去, 很久未能入眠。
寝殿门外的小榻上,兰蕊鼻息细细, 睡得正酣。
景涟悄无声息地赤足下地,来到窗前。
她轻轻推开窗子,一阵夜风夹杂着暖意扑面而来,风里带着似有若无的花香。
庭前几株桂花,竟然已经悄悄绽出了缝隙,馥郁花香浸在风里, 为整座庭院都染上了淡淡香气。
风明明是暖的,景涟却情不自禁地环抱住了自己。
她有些冷,却不知那冷意是来自夜风,还是来自心底。
景涟忽然觉得, 她好像有些不认识父皇了。
此前十八年,父皇在她心底一直无所不能、智深如海, 绝不会有半点错处。
仅仅离京三年, 她再看父皇的行事, 有时却隐隐有些不能理解, 甚至不敢赞同了。
子不言父过, 这是景涟自幼习得的道理。
但她仍然抑制不住地想, 究竟是她太过浅薄, 看不出父皇深意, 还是父皇行事真的有些不妥呢?
不知是否夜风转凉, 景涟忽然轻轻颤抖一下。
她合上眼,不愿深想。
进了八月,京城雨水渐少, 连日来天气晴朗,月明星稀。
天边弯月高悬, 清光皎然,映得整片天穹像是雪后的冰原,明亮至极。
月色洒落在窗畔,也洒落在景涟身上。
无人的夜色里,永乐公主静静立在窗畔,像一尊苍白美丽的冰雕。
同一轮月色,也映照在惟勤殿里。
裴含绎和衣拥衾,斜倚榻前。
怀贤一板一眼,认真禀报。
“宫正司是柳秋的地盘,奴婢实在不敢打草惊蛇,手伸不进去,只能打探些边角料。”
钗环早已卸下,裴含绎满头长可及腰的乌发水一般婉转倾泻而下。
他信手挽起发丝,淡淡道:“做得好,宁可慢一些,也不要冒险。”
宫中六局一司,六局中还尚有忠于穆宗皇帝的旧人留存,只是随着沈观莲病笃告老,挑不出第二个一言九鼎,地位尊崇的亲信,但终究还在裴含绎的手中。
宫正司则不同。
穆宗年间,宫正司的权责远不及如今。当今天子登基后,几乎将宫正司上下尽数换了一遍,前后任用两任宫正,都是无可动摇的天子心腹。第一任宫正女官是皇帝旧时在吴王府的心腹,有从龙之功自不必言;第二任宫正柳秋,出身微末一无所有,从最底层宫女做起,受到帝王赏识,方才手掌大权,她的权力来自于天子,对天子的忠贞自然无法动摇。
宫正司的权力太大。
内有宫正司,外有武德司。
这两个衙门,便是天子的两条鹰犬,宫城内外,都逃不开天子的耳目。
即使裴含绎,也绝不愿轻易将这两个衙门得罪死了,从而成为对方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的身份终究是个隐患,因而便要愈发谨慎。
怀贤絮絮禀报。
“……有一件事有些蹊跷,奴婢发觉,含章宫的宫人也在盯着宫正司。”
裴含绎睁开眼,眉头微蹙。
怀贤连忙道:“含章宫行事仔细,其实不容易被发现,只是……”
她斟酌着道:“宫正司也在盯着含章宫。”
裴含绎哦了一声,微带讶异。
怀贤道:“这两方互相监视,都做得极其隐蔽,且用的人也是生疏面孔,断然抓不到破绽。只是奴婢谨慎起见,动用了沈尚宫留下的暗子,与含章宫、宫正司这两条线产生交叉,才摸索出一点门道。”
“这倒奇了。”怀贞忍不住插嘴,“含章宫盯着宫正司本就奇怪,宫正司反过来盯着含章宫是什么意思?”
裴含绎沉吟片刻。
“先不用管。”他静静地道,“暗中看着便罢,至于他们要做什么,都回禀给我。”
“那贤妃……”
“我本来想先从秦王下手。”裴含绎道,“不过,既然贤妃一天到晚盯着东宫,心心念念想拿回她的宫权,秦王那边暂时放一放。”
他闭上眼,有些困意,又有些倦然地道:“想要自寻死路,那就成全她。”
.
笃、笃、笃。
宵禁前的最后时刻,一辆马车停在了言府大门前。
言夫人急急赶来,看见言怀璧时,欣喜不已,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我儿!”言夫人迎上去,丝毫不曾注意庭院中的气氛,拉住言怀璧的手细细看他,“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肯回来,叫娘牵肠挂肚日思夜想,日日放心不下。”
她说到动情时,几乎要滴下泪来,又急忙忍住。
言怀璧目光柔和下来。
言夫人向来最注重礼仪,此刻却发髻未挽,钗环尽卸,脸上半点脂粉也无,显然是已经准备睡下,又匆匆赶出来,全然顾不得收拾妆扮。
她牵着言怀璧的手是那样温暖,口中絮絮说着,都是琐碎的抱怨,却又那样真切慈爱。
“母亲。”言怀璧唤道,“是儿不孝,累得母亲劳心费力。”
言夫人哪里舍得责怪自己的孩子,她盯着言怀璧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够:“如果不是明天要同赴宫宴,你这孩子还是不肯回来是不是?听娘的话好不好,不要走了。”
言怀璧却没有答话。
一片沉默里,言夫人慢慢转过头,望向身后。
言尚书站在那里。
他的神情很淡,仿佛面前这幅感人肺腑的母子重聚景象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波动,又仿佛面前的言怀璧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言夫人只看见他的脸色,就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别过脸,拉着言怀璧就要往里走,却没有拉动。
“母亲不要忙碌了。”言怀璧温声道,“儿子今夜回来,是为了明日赴宴时一起入宫,等过了中秋宫宴,儿子还要离开。”
以言尚书的官位,他的夫人、嫡子都有资格一同入宫接受赐宴,更何况言怀璧此次归京还立下了大功。
倘若言怀璧今夜仍然不回来,明日一家人分开入宫,等同于将家中的矛盾揭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言夫人的笑容终于渐渐淡下去。
她的神情此刻与言尚书一般无二,冷淡至极。
但她没有责怪儿子,而是转头看向言尚书。
“言敏之,你什么意思?都三年了,还不肯放下是不是。”言夫人冷冷道,“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如果容不下他,就写一封休书,我带着儿子回娘家。”
她是名门出身,夫妻二人相伴多年,在言怀璧入宫辞婚以前,夫妻感情极其融洽,几乎连脸都没有红过。
听到妻子寒声质问,言尚书终于不能继续板着脸一言不发。
他道:“三年前的事,我已经不想再追究了,是他非要气死我这个老子。你不知道,圣上御赐的令牌,他居然转手就在刘冕府上用掉了,只因儿女小事,便可以胡闹至此,轻易用掉那块御赐令牌,令私情跃居理智之上,如此糊涂,怎堪造就?”
言怀璧却突然开口。
他平视父亲,语气仍然恭谨,出口的话语却分毫不让。
“父亲,儿之所以还称呼您一声父亲,是念在您的养育之恩,并非当真要事事屈从——三年前的事,本就是您毫无原则、利令智昏,儿自忖没有半分过错。”
这句话可说的太过冒犯了,言尚书怒道。
“放肆!”
下人们听得胆战心惊,悄无声息走得一个不留。转瞬间庭院中只剩下言家三人,言夫人身侧的婢女本来还在迟疑,言夫人严厉地盯了她一眼,婢女顿时一凛,连忙退去。
言怀璧丝毫不因父亲的怒气动容,静声道:“敢问父亲,儿何处放肆?”
言尚书冷然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铺路,你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对我出言不逊?”
言怀璧眉头微蹙:“敢问父亲,令同姓兄妹相婚配,违逆伦常,也是为儿子着想吗?”
他注视着言尚书,声音终于泛起冷意:“父亲明知此事,却不拒婚,反而推波助澜,纵容儿与公主亲近。父亲身为大宗伯,总理礼部,本该为仪礼典范,却率先违逆人伦,倒行逆施,令儿如何能够心服?”
言尚书淡淡地道:“这是天恩,公主乃景氏皇女。”
这句话其中意味很深。
言怀璧秀美面容在月色下越发冰寒如雪,失望道:“父亲曾经教导儿子不欺暗室的道理,却要自己率先违拗。”
他闭了闭眼,像是有些话不愿出口,却在迎上言尚书冷淡的目光时改了主意。
言怀璧轻声道:“父亲,您连自己嫡亲兄弟的存在都要抹消,究竟是因为担心天子迁怒,还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言尚书面色骤变。
言夫人心叫不好,想去阻拦儿子时,已经晚了。
话已出口,言怀璧索性不再迟疑。
“您曾经说,儿子不负言氏的才名盛誉,青出于蓝胜于蓝,但上一代言氏的才名盛誉,却不是落在您的身上。二十多年前享尽风光、誉满天下的言氏公子,不是言敏之,而是言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