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林芳照从来也没和施工方、监理方打过交道。如果邬吉凤向她问及荣德的事,一般也是关于荣德工厂的招人和开人。
但现在不一样了,工程出了问题,总部派要派人过去,行政的人首当其冲。而以前的行政刘经理辞职之后,不知为何邬吉凤突然就改了主意,不仅不招新经理了,还把整个行政都塞给了人力,合并成了人力行政部。所以林芳照这次是如何都躲不过去,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好在这次收拾荣德的烂摊子,邬吉凤还派了生产经理康经理过来,让他帮着一起掌掌眼。康经理管生产好多年,经验丰富,能看懂很多内行才明白的门道。
不过康经理现在正在另一个城市出差,属于被老板紧急要求从半路杀去荣德,所以要晚些才能到。
林芳照到了荣德后,先在酒店安顿好。等康经理也到了,两人就结伴去见了邬吉虎,然后由这老板亲弟弟领着,一起到了荣德工厂的施工现场。
一进厂区,就能看到这片楼其实已经盖得差不多了。虽然空旷的场地上还有些砂石土料堆着,个别建筑垃圾也没有彻底清理干净,但是楼已经成型了,外立面的瓷砖,甚至都贴了一半了。
现场还有建筑工人在忙碌,不过人数远没有刚盖楼那阵那么多了。看样子,的确是在收尾了。
上午这里下了阵雨,现在雨停了,空气很好。本就不是什么重工业污染城市,所以天蓝得纯粹,一抹长条状的云横贯了整个天空,衬着这厂区,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漂亮。
林芳照和康经理,跟着邬吉虎一起进了生产楼。
在林芳照看来,这新盖起来的楼,看起来场地大,气派敞亮,能装进更多机器设备。如果开足马力,万瑞健安的产能问题,肯定就解决了。
不过她没搞过建筑,对自己知识储备之外的事,她只会多长耳朵,少长嘴。
但在一线生产经验丰富的康经理眼里,这新盖起来的楼,真是让他眉眼舒展不起来了。他在一楼来回走着,越走表情越紧,之后他在一处瓷砖上站住,打开拎包,从里面拿出一盒五彩玻璃珠。
“这是什么?”林芳照好奇问道。
“玻璃弹珠。上午往火车站走的路上遇到的,捎给我儿子瞧瞧。我那茬人小时候成天玩儿打弹子,到了我儿子,都没见过这东西。”康经理随后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珠,然后轻轻放到瓷砖上。
康经理本来手很稳,可是一松手,小珠子竟然滚了一段。他看着小珠子滚了有段距离,才在两块瓷砖的缝隙处停下,然后摇了摇头。
林芳照立即明白,这原来是地面不平啊。
康经理抬头看向林芳照和邬吉虎,“我来的匆忙,没带水平仪。要是有仪器一测,这整个一楼的地面找平,可能都是问题。”
邬吉虎黑着脸皱着眉,低声咒骂了一句。
随后几个人一起走上二楼,还在楼梯上呢,就看到二楼有两个墙角洇了很大一片水。
林芳照不禁叹了口气,这真不是一般的漏雨啊。幸亏上午刚下过雨,要不然,可能此行还发现不了这问题。
等到上了三楼,楼顶漏的比二楼还要重。
而且每层的地面,都能找到不平整的地方,甚至个别立柱,仔细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直。
把现场发现的问题,都拍了照之后,几个人一起下楼,站在生产楼一楼的大门外。
林芳照抬头又看了看这到处毛病的楼。这还只是生产楼,其他小楼呢?厂区里还有配套的小工程,都是同一家公司盖的。
最重要的生产楼都给盖成了这样,其他的几处,还能好了?
林芳照心底一阵愁,不经意间扶了下身旁的栏杆,瞬间就觉得手上一阵麻。她吓得赶紧甩开手,随后连忙看向这不锈钢栏杆,顿时发现自己映在上面的人影里,头发竟然都站了起来!
她连忙往下压了压头发,“我头发怎么了?”
康经理无奈道:“应该是轻微漏电了。”
林芳照这下算明白了,为什么邬吉虎一定要让邬吉凤派人过来,帮他看看该怎么办。
林芳照先前曾经就人力问题,跟邬吉虎沟通过若干次,当时就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个操心的。什么事情,只要能找别人,坚决不自己扛,和他姐姐的那个万事都要抓在自己手里的劲头,简直是反着来的,真不像一个妈生的。
但是没办法,谁让他是邬吉凤的亲弟弟呢。
邬吉凤心狠手黑,对谁都放心不下。荣德工厂从一开始要建,她就守在荣德。本来就是自家的买卖,而且也因此有了理由,不用和周执一起过日子,所以她在这边一直盯得死死的。工程推进过程中,即便出了点什么问题,也是她能把控的,最后都没事了。
但是后来周执在北京出事了,邬吉凤不能让大权旁落,不得不及时赶回北京掌控大局。荣德这边唯一能让她放心的人,在她眼里,就只剩这个亲弟弟了。
所以林芳照猜想,不管是地面不平,漏雨还是漏电,这些工程问题应该都不是邬吉凤在时出现的,而是她这个不操心的弟弟在这里麻痹大意,让人钻了空子。
现在出事了,捂不住了,邬吉虎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又得回头找他姐。
一旁的康经理比较懂工程,他清楚光是明面上的毛病就这么一大堆,那些看不到的地方,可能问题更严重。掩盖在瓷砖墙灰之下的,到底有多少偷工减料,可能都不敢想。
好好的楼,怎么能给糊弄成这样?
再看一旁的邬吉虎,脸白白净净的,应该就没到现场晒过几天,而且一副窝囊样子,推倒了起不来似的。康经理心想这很可能是个心大、不闻不问的,以为把事情就交给施工队,交给监理就万事大吉了。
当然,康经理多年道行,怎么能不明白疏不间亲这个道理,所以他并没把心里话讲出来,而是很委婉地说道,“现在这个工程质量,肯定是要跟施工队交涉一番的,别说竣工验收过不了,就是完工验收,肯定也过不了的。我觉得邬总,怎么都得和施工队聊一聊了……”
见邬吉虎面露难色,康经理继续道,“咱这厂房里,要造的可是医疗器械啊。连个地面都不平,肯定要影响成品率的。”他心里甚至都怀疑楼内立柱里的钢筋够不够数,那么大的机器压上去,别半道塌了,那可就不是一般的事故了。
邬吉虎叹了口气抱怨道:“我早就跟我姐说我接不了这活儿,她偏让我干!唉,真是愁人,你们看看该怎么办呢?”他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我这嘴这么笨,就是谈判,也得靠你们呐!”
他姐把他临时调到这儿来,他心里也满肚子怨气。在北京的逍遥日子多好呀。但是没办法,他的所有优渥都是他姐给的,他姐现在需要他了,他也不能真当白眼狼。
结果这可好,一来到这儿才发现,原来姓宋的势力,在当地竟然有这么大。
就在他姐回北京不久、他来荣德没几天,施工队里就换了一批更年轻的工人。后来问了才知道,之前那些有经验的老工人,被派到另外一个更大的楼盘去了。所以,就换了些生瓜蛋子,来给这边收尾。
他不是没看到过建筑工人偷偷把钢筋从厂房拖出去;也不是没见过那些监理和施工队的工头打成一片,下了班就一起去消遣;他甚至在有的验收过程中,看到施工队给验收的人递眼色,验收时取样,都是按照施工队指定的位置去钻孔打眼。
他想管过,但是当他听过宋家的一些传闻之后,他就不敢管了。
盖成什么样是什么样吧, 再差劲也不至于塌了。他可不想成了宋老二的眼中钉,他还想着这边都利索了之后,赶紧回北京,继续过好日子呢。
所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结果没想到,这楼都快建成了,竟然能这么不争气。等他走了再暴露问题也行啊,现在算彻底砸在他手里。捂是肯定捂不住了,赶紧让北京来人吧。
一想起宋老二,邬吉虎是又烦又怕,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对,谈判,肯定要靠你们了。”
“尽力争取吧。”林芳照和一旁的康经理对视了一眼,随后默默看着地面,心道,这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废物点心啊。
第88章 嘿,竟能遇到这样的险!
林芳照正跟邬吉虎和康经理一起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的微信突然响了一下。她划开手机一看,立即惊讶扭头,向厂房大门处望去。
随后,她就见着了那个几小时前,刚在高铁站和她分别的人。
戴守峥笑着朝她轻轻招了招手,然后继续抱着手臂,静静地站在厂房大门路对过的一棵杨树旁。
戴守峥跟小蒋交代完江恩的事之后,就立即赶往高铁站。赶上最早的车之后,他先问了林芳照下午的安排。林芳照说她已经到了酒店,下午会和荣德的负责人,到厂区看看。
所以戴守峥在荣德站一下车,就打了车,直奔厂区而来。他想着站在这个位置,林芳照过来能看到他。不过他没等一会儿,就看到三个人一同从楼里出来,然后站在门口聊了起来。
他想了想,就给林芳照发了微信,跟她说,他有些不放心,已经过来了,但是不会打扰她工作。
林芳照看到戴守峥的一瞬间,心里顿时不受控地涌起大片的欢喜,一时之间有好些话想要问他。不过她现在毕竟是在忙公事,所以连忙低头藏住了情绪,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和两人梳理着后续的应对办法。
三人正说着话,林芳照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个男声,“这位……是北京来的女老板?”
林芳照一回身,是个年轻的建筑工人,挺高挺壮,头上戴着安全帽,帽檐压得有点低,衣服上还沾着灰,手里拿着个没盖子的保温杯。
见是个不认识的人朝自己走来,林芳照下意识地警觉起来,并没有直接回他的话,而是回问道,“你有什么事?”
一直在愁眉苦脸、不知如何跟宋家交涉的邬吉虎,此时反倒有精神开起了玩笑,“这位正是北京来的女老板,专门来视察你们活干得怎么样的。”
这个建筑工低头“哦”了一声,脚步微顿之后,随即猛地朝林芳照快走几步,扬起手里的水杯,竟向她脸上泼了过来!
这事几乎是瞬间发生的,林芳照本能地抬手挡了脸。虽然大部分液体都泼在了裸露的手臂上,但还是有些迸溅到了脸上,甚至进了眼睛里!
林芳照大叫一声,立即开始擦拭这灼热的不明液体。
而这建筑工,竟像疯了一样,趁林芳照无暇顾及其他,冲上前就去抓她的衣服和头发,嘴里还骂骂咧咧,“老板他妈没一个好东西,臭婊子,我爹有今天,全他妈是你害的!”
一旁的康经理大惊失色,不过反应也不慢,赶忙上前想要扯开这发疯的建筑工。但是康经理体格单薄,哪是对手,怎么使劲也拉不开人。
而那怂蛋包邬吉虎,则被吓得第一时间退到了一边,只顾着看自己身上有没有溅上那杯子里的东西。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一声怒吼,戴守峥从厂区门口的伸缩门上一跃而过,然后百米冲刺一般狂奔了过来,飞起一脚便踹到那建筑工的后背上,将那人踢翻在地。之后又是一顿猛拳,打得凶徒彻底没了招架之力。
在制服了这突然行凶的疯子后,他赶紧起身护住林芳照,将她拽到一旁查看情况。
此时的林芳照狼狈异常,头发全乱了,胳膊上一片红不说,脸上也有好几个红点子,连眼睛也是红的,难受到不敢睁眼。
戴守峥心急如焚,他让这两个男的立即报警,再帮着看住行凶者直到警察赶来,他则带着林芳照迅速赶往医院。
一路催着出租车司机疾驰到了医院,挂了急诊,经过医生紧急处理,最终确定那不明液体应该就是开水。针对皮肤上的那片红,医生给开了烫伤膏。好在胳膊挡的那一下,眼睛没有大碍,不过肯定会难受几天,医生又给开了眼药水,让回去滴够次数。
戴守峥问林芳照是怎么回事,林芳照也是摸不着头脑。她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跑出来这么一个人,就像和她有大仇一样,要治她于死地。
等到把医院的事都处理完了,确定人没事之后,林芳照联系了康经理,得知那建筑工现在已经被拘到当地派出所了。
戴守峥又陪她一起赶到派出所。
两人在派出所调解室再次看到那建筑工。在民警的询问下,此人开了口。
原来,这人名叫孙财。
他的父亲先前就在宋氏建筑公司的施工队。半年前,因为施工队的劳动保护措施不到位,他父亲从三楼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身上多处骨折,内脏还摔出了血。但这施工队什么险都给他爹没上,所以这高昂的治疗费用,一下子就把这个不富裕的家庭拖入深渊。
包工头当时只给他家送了 5000 块钱,之后的治疗费用就都不管了。他们家去找包工头,但那边总是推脱,一开始还说可以考虑帮着垫付一部分,等之后再找,那边却连面都不爱露了。
孙财那务农的大哥孙发曾听老爹说过,这楼是给北京的女老板盖的。后来,家里看病没钱,实在没办法,孙发就去工厂门口守着,想着能不能见着大老板,看看这女老板会不会发善心,愿意帮帮他们家。
好不容易堵到了邬吉凤的车,没想到这女老板,比包工头还狠。
当时邬吉凤在车里指着孙发的鼻子大骂:“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是施工队的人,出了问题找你们工头啊,你找我这甲方干什么?天底下可怜人那么多,我挨个可怜,我可怜得过来么?我干个买卖操多少心上多少火,谁又来可怜过我?再说了,别人怎么就没摔下来,偏偏摔你家?好好盖个楼,谁不想什么事都没有?我们这新楼还没开始用,你爹老眉卡眵眼手脚不利索就给摔了下来,搞得我们还嫌晦气,还得想法怎么驱邪避邪呢!”
按理说出了这种事情,确实应该是施工队负责管。孙发过来,也只是想碰碰运气,以为是女老板,一旦要是好说话,能给点儿是点儿。
没想到惹了一肚子气不说,还被女老板司机连推带搡了好几下,差点就被揍了。
孙发回家也没藏住话,把邬吉凤当时的嘴脸给生枝长叶、添油加醋了一番。他本意是想说这女老板真不是东西,结果老爹听了后,被气的一口气没过来,又出了脑子病。
如果说之前的骨折、内出血是摔的,施工队脱不了干系,那这新发的脑子病要算到谁身上?找谁要钱?老账还没人管的,又新添一笔糊涂账。孙家彻底陷入了混乱。
后来,还是孙发托了本村的关系,找到了宋家公司里的一个小头头,然后施工队给面子,说能再多给他家 1 万块钱,再多的就没有了。不过如果孙家愿意,可以出一个人到施工队当建筑工,挣份工资。
孙发要在家照顾老爹,所以家里的二儿子孙财,就来了施工队。
但孙财对那北京女老板的恨,也算彻底记下了。
所以下午孙财正在干活时,见到这几个人在工厂里转来转去,之后就站在生产楼的外面说话。他随嘴问工友是什么情况,旁边有人说,搞不好是北京的女老板过来视察厂房了。孙财一听,就红眼了。
他并不知道邬吉凤长什么样,只知道是个北京的女老板。
他一想起他爹卧床不起、嘴歪眼斜遭的那些罪,就想给他爹报仇雪恨。尤其邬吉虎还说她确实是北京的女老板,更是让他瞬间失去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