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从年龄、阅历,还是身份来说,尚风朗都不足以站在沈元柔的身边,她是温和的,也是威严沉稳、说一不二的。
没有谁能站在她的身边。
但想到义母这样好的一个人要孤独终老,裴寂又为她难过起来。
“你在想什么?”沈元柔好笑地看着他。
少年人的心思变化得未免也太快了些,他方才还害怕得不成样子,此刻竟又一副惋惜、同情的模样。
才从阎罗殿外徘徊一圈儿,她不知道这孩子此刻在可怜谁。
裴寂没料到她突然出声,抬眸对上沈元柔含笑的眼眸,嗫嚅道:“没,没什么。”
他匆匆错开了眼眸,仿佛再与沈元柔对视一瞬,方才那些心思就会被她看穿。
“主子,我们到了。”月痕撩起车帘、摆好轿凳。
护国寺佛音袅袅,古树岑天,有几个小和尚洒扫,瞧见来人,朝她们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沈施主。”
一道苍老的声音唤住沈元柔。
老住持长眉全白,生了一张悲天悯人的脸:“沈施主还请留步。”
沈元柔侧眸看向一旁的裴寂:“去为你母亲供佛灯吧,我同住持还有话要说。”
“好。”他乖巧应声。
沈元柔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莫名便想起了前世,两人的初见。
她审视着眼前湿漉漉的少年,同样,少年也倔强而警惕地打量着她。
像是一只随时要暴起伤人的奶猫。
用他粉嫩的软垫,以及不够锋利的爪子。
她前世对裴寂的确是不够关心的,以至于错过了许多,她并不够了解他。
老住持打断了她的思绪:“沈施主,贫僧恭候您多时了。”
“住持如何知晓我要来?”沈元柔掀睫看她。
住持微微一笑,而后伸手示意她去不远处的凉亭:“贫僧观星,发觉天降异象,想来即便小施主不来,沈施主也是要来的。”
“请。”
沈元柔坐于亭下,接过住持的茶:“天降异象?”
“是,沈施主的存在,会改变您周身之人,甚至整个王朝许多。”住持仍旧微笑着望她,“沈施主,两世之魂,注定与常人是不一样的。”
沈元柔面色不变,泰然自若地捧着茶盏:“住持慧眼。”
她并不否认,听住持继续道:“前尘之事为施主留有诸多遗憾,此生来弥补,亦要珍重眼前人。两世报恩,天降奇缘啊……”
沈元柔指尖叩了叩桌案,发出“笃笃”的声响。
“住持,你将这些说与我听,这如何不算泄露天机。”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相对于施主而言,如何还能算作泄露天机。”
沈元柔没有应声。
她重活一世,知晓的远比旁人多许多。
她的存在,已然算作泄露天机了。
沈元柔遥遥望了香火炉上的轻烟一眼,道:“那这两世报恩,天降奇缘,是住持对我的谶语吗?”
她问,住持反倒又不说了。
她微微摇头,笑言:“沈施主,贫道言尽于此,施主珍重。”
言毕,老住持缓缓起身,裴寂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不远处。
那孩子手中不知捧着什么,瞧见她眼眸亮起来,还带着细碎的光芒。
兴许是少年身上蓬勃的朝气,还有他高兴的神情传递给了她,沈元柔也微微勾起唇角。
“义母,”方才死亡带来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他献宝一般,将掌心躺着的一张平安符捧到她面前,“裴寂为义母求来了平安符。”
指腹触碰掌心的痒意,让裴寂眼睫颤了两下。
沈元柔微笑道:“乖孩子,有心了。”
“义母喜欢就好。”他将手藏进袖中,不由得收紧。
那阵痒痒的触感好像还在,又或许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传递到他的心头。
看沈元柔对他笑,裴寂也矜持地弯了弯唇角。
他此刻不能懂的情绪埋藏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寺内,小沙弥道:“方才的公子求了一对平安符。”
她的师姐偏头,道:“是吗,可是那种平安符,不是成婚的男子才来求的吗?”
“啊,平安符或许讲究眼缘吧,”小沙弥挠了挠头,“不然寻常的平安福,他瞧都未瞧上一眼,他告诉我就要这个。”
她还以为,那位小公子知晓这符是做什么的。
护国寺有两种平安符,一种就是寻常的平安符,保自身平安,还有一种,则是成对售出,一般都是成婚的男子来为妻主求。
一则保平安,二则是愿两人能心意相通,长长久久。
住持望了小沙弥一眼,笑说:“无妨无妨,就当你促成这段姻缘了,也是善事一桩。”
太师府。
沈元柔看着那张平安符,一段久违的回忆,让她久久不能回神。
当年母亲宠侍灭夫,在父亲死后,祖母将她带去徐州老宅。
那段时日,每到了初春,各州府拜神祭祖之时,祖母都会为她求一张平安符,与这张一样。
后来祖母病逝,便再没有人为她求过平安符。
平安符不止是符纸,也是家人对她的关切和祝福。
“义母,”裴寂望着她,“这是我新做的糕,义母尝尝,可还合胃口?”
沈元柔朝他招手,示意裴寂上前来:“看看还喜欢吗?”
裴寂顿了一瞬,而后上前,看到她掌心宝蓝色的精致小盒。
仅外观便用了掐丝珐琅的工艺,还镶嵌了细碎的红蓝宝石,叫人爱不释手。
他蓦然想到了徐州那个买椟还珠的人,若是外观都如同眼前盒子一般,买椟还珠这样的事好似也合理起来。
“这是,给我的吗?”他对上沈元柔那双柔和的眼眸。
“给你的,”沈元柔放置在他手心,“礼物。”
心头似乎被一片轻飘飘的白羽拂过,酥酥痒痒的。
礼物,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裴寂小心翼翼地打开珐琅盒,其里珍珠玉颜粉的香气便飘了出来,清清淡淡的,很是好闻,没有哪个男子不喜欢这样的礼物。
“多谢义母,”他勾起唇角,“我很喜欢。”
他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一些。
前世的裴寂克己复礼,不苟言笑,行事叫人挑不出错处,可那样的裴寂过分老成,不像是个少年。
“今日你受惊了,留下一起用膳吧,让厨子做些你爱吃的菜。”
沈元柔将一些账簿推到他的面前,态度温和地道:“你的字写得很好,那些卷宗先暂且搁置,义母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裴寂收敛起面上的笑意,正色道:“义母言重了。”
义母肯让他做事,他就很开心了。
沈元柔指尖缓缓叩在那本账簿上:“寻常人家的公子,到这个年岁,都要随着父亲学习管家,正好,我这里有些账簿无人打理,你要拭着接手吗?”
裴寂攥着袖口的边儿,抿着唇。
他不是没有管过家。
长姐死后,父亲便时不时犯病,一次比一次严重,管家的重担,也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可太师府不同。
那时的裴府日渐式微,管理起来并不费力,可太师府各项人情支出,开销巨大,府内仆从众多,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管理好。
裴寂不想让义母失望。
他爱重义母,却知晓,自己若是想被义母看中,想得到义母的认可,不是那般容易的事。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直至沈元柔问:“你不愿意吗?”
“裴寂愿意一试。”
裴寂抬头,坚定地看向沈元柔。
或许等到他强大,能够帮助义母的时候,就不会被安排嫁给原谦了。
所以,他也想做一个像义母这样,受人追捧的人。
“我愿意,为义母管家。”裴寂朗声重复了一遍。
第11章 他有愧
裴寂入府后,三天两头的病上一病。
考虑到这孩子内向敏感,为方便他养病,沈元柔都是吩咐小厨房为他单做药膳的。
这是裴寂第一次与她一同用膳,拘谨也是有的。
“府上新来了徐州的厨子,想来能合你的胃口。”沈元柔道。
“多谢义母,”他轻声道,“其实……”
其实不用这样关照他的。
但后面的话在裴寂的舌尖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肚腹中。
义母待他好,他却不能百般推脱,寒了义母的心。
“不必拘束,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同她说便是。”
沈元柔由仆从上来为她净手。
看着她这份从容,一丝不苟,裴寂莫名就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义母是长辈,不单如此,她身上雍容的,令裴寂敬畏的味道,让他放松不下来。
他想起尚风朗对他说,义母当初如何在朝堂斡旋,忽而又想到了今日她斩断贼人头颅,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脸,害怕的情绪直至此刻才涌了上来。
裴寂不知自己先前是如何渐渐放松了警惕,渐渐认为义母是很好相与的人,却忽略了权臣的本质。
义母待他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却不代表他能超脱界限去放纵。
“怎么了,身子又不舒服了吗?”沈元柔耐心地看着他。
裴寂又变成了那副恭顺模样:“我无事,义母不必担心。”
若义母为他的事费了心神,那才真是他的罪过。
裴寂安静地坐在那,直至沈元柔动筷,他才有所动作。
“月痕早在先前,便将京城适婚女娘的名册列了出来,”沈元柔夹起脆嫩的春笋,“还有世家女娘的画像,先前你还病着,不曾同你提起。”
裴寂原本夹着春饼,听沈元柔提起正事,又将筷子规规矩矩摆放好。
见他如此,沈元柔扬起眉头,看着他:“怎么,不合胃口?”
“长辈讲话,当专心聆听。”
他过分认真,沈元柔不禁失笑:“我这里不讲那些规矩。”
她发了话,裴寂便乖乖夹起香软的春饼,却不放进口中,静静听沈元柔继续道:
“这些事也不急,待你什么时候有心思了,看看哪家的女娘合眼缘,等出了孝期,便叫那家人来提亲。”
沈元柔说的理所当然。
自然,太师府的权力和好处在这里,没有哪家不愿意的,不论裴寂想嫁哪家,也是旁人来提亲的份儿。
“可是……”裴寂彻底怔住了。
他那日分明听到,原谦同义母说,两家需要一个缓和的机会,话里话外,不是想要他嫁娶原氏吗。
起初他还想,若是嫁给原谦做平夫,有辱太师府的体面,兴许义母会安排他嫁给原氏其余女娘,可他的惴惴不安,在此刻彻底被打破。
“怎么,我们裴寂是有心仪的女娘了吗?”
她微笑着看裴寂。
裴寂面色微红,轻声道:“义母打趣我。”
得知不用嫁去原氏,裴寂也轻松了几分,就连清淡的春饼也变得津津有味起来。
他的眸光落在沈元柔方才夹过的,一小碟红艳艳的小菜上。
他矜持地夹起一点瞧上去格外开胃的小菜,便立马被辣得红了脸。
沈元柔将一盏甜羹推到他的面前:“徐州的菜式偏清淡,蜀地恰相反。”
裴寂的面颊几乎是瞬间变红的,然少年故作镇定地饮下一口茶水。
八分烫的阳羡雪芽,热茶入喉,裴寂眼尾都起泛了薄红。
太疼了,舌尖像是被火烧、被针扎,他险些掉下眼泪来,裴寂桌下的手极为克制地攥着袖边儿,只露出绷紧的指骨。
他这幅模样实在可爱,沈元柔难得如此放松地笑:“嫩笋与春饼颇有当年徐州的味道,裴寂,尝尝。”
不远处侍候主子的仆从上前,将沈元柔方才点到的两份菜放置他的面前。
“……多谢,”裴寂嗓音有些喑哑,“义母。”
少年的声线稚气并未褪尽,他所不适应的辛辣,为他喉咙增了些粗糙的摩擦。
京城时兴声儿好听的小郎君,裴寂有副出色的嗓子。
他直挺挺地坐在那儿,宛若一枝孤竹,又青涩得不像话。
“家主,方才老太君身边的人来问,家主要去看看吗?”
花影来报。
因着格外安静,裴寂也听得清楚。
沈元柔随意道:“我还有事,他有什么需要交由下人办就是。”
言毕,她扫了花影一眼。
后者当即明白她的意思。
主子也知晓这位小爹是个怎样的人,虽告诉她们好生招待,却也要看好他,免得这位小爹闹什么幺蛾子。
“主子放心。”
裴寂垂着头安静用膳。
他入府半月有余,却不曾听闻过这位老太君,即便那些叽叽喳喳的仆从也不曾提到过。
既如此,便证明沈元柔不想让他知晓,沈元柔不希望他知道的事,裴寂便很有分寸的,不去打探。
直至用膳完毕,仆从上前用帕子给她净手,沈元柔才道:“老太君那边也不必晨昏定省,他喜静,不要打扰他。”
“义母放心。”
前世的徐州在裴寂来京后遭遇水患,伤亡惨重,损失巨大。
上次入宫她同温崇明提起水患,此刻巩固堤坝早已来不及,只能提前告知徐州百姓,暂且去相邻州府避上一避,朝堂赈灾的粮食已派人运输。
此番下徐州之人里又不少她的门生,想来不会什么出事。
崇德殿。
温崇明屏退小侍:“绝舟,朕还是不明白,你如何得知水患?”
各地为防水患,会在春日中旬巩固堤坝,此刻是初春,京城前段时日细雨绵绵,徐州却意外反常,一滴雨水都不曾落下。
沈元柔淡声道:“臣哪里有这样的本事,不过防患于未然。”
她没有明确告知皇帝这些事。
徐州偏南,同样运输赈灾粮的,还有附近的兖州。
“这些时日政务繁忙,爱卿也劳累……”
“陛下,”沈元柔撂下那只毫笔,转了转手腕,“臣今日前来,是为了那瓶能再生皮肉,让肌肤光洁如新的药膏的。”
温崇明一噎,道:“为求生肌膏啊,前些时日贵夫也向我求,你们一个两个,怎么惦记上这个了?”
“陛下舍不得。”沈元柔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温崇明:“……朕何曾说舍不得。”
沈元柔揉捏着指根,抬眼看着她,缓声道:“陛下不想给便罢,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能对皇上如此不客气的,也只有沈元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