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盏摇摇头:“沾了腊肠上渗出来的油点,这晾杆我们花钱买下就是,下回那人找回来给他赔钱买个新的。”
从这以后店里上下都拿这晾杆来取用腊肠了,
别说,还挺方便,再也不用踮脚伸长胳膊害得胳膊酸了。
裴昭再来店里时就见到了蓬蕊在用晾杆取用腊肠,
他唇角微微扬起,满意看着晾杆:
长短合适、大小合适、力度巧妙,
买对了。
只不过那副手套,揣在怀里却怎么也拿不出来。
原本昨晚就能一起交给叶盏,但没想到昨晚过来时店里换成了青娘子,裴昭便想着先把挂杆给了,今日再给叶盏手套。
可今天见到叶盏,又觉得昨天的事情有些唐突了。
晾杆还好,算是寻常日用之物,送了也就送了。
可这手套,又是大红,又是绣花,似乎不像是普通男女之间能够赠送的东西。
一贯以冷面无私闻名开封府的小裴大人,这回第一次神色不属,他怀里揣着手套,像捂着一块热炭。
叶盏在做松菌腊肠焖饭,没有留意到他。
起锅下油,放入算条巴子和腊肠翻炒,再加松菌,松菌在反复炒制中渐渐变色蜷曲,切成薄片的算条巴子渗出肥油,腊肠片中间的白色油脂变得透明微黄,红的瘦肉则变得更加红艳。
再加泡了许久的大米,上锅蒸上,算是做好。
焖饭单吃总觉单调,索性再做一个如今大宋百姓家里流行的三和菜①做下饭菜。
倒一点街头酱油坊打的淡醋,加一点酒、再将盐和甘草一起调味,最后加点白开水调剂咸淡,煮开后便好。
玉姐儿拿小碗想去给自己盛一碗,被宓凤娘制止:“馋也就罢了,现在连酱油都要喝?”
“妹妹调制出来的调料都好吃。”玉姐儿不服气,辩解一句,三和菜家家都会做,原材料也差不多,但每家做出的滋味都不同,区别就是调制出来的酱料滋味不同,每种配料微妙不同,最后导致的是整体口味差异巨大。
叶盏笑,去菜篮子里掐了瓜苗尖,嫩嫩的瓜苗尖,最上面的叶须蜷曲着,最上面还有一层白白的绒毛,沾着清晨的露水还未干。这种是最嫩的菜尖。
炖盅里放入菜苗丝、瓜苗尖,再下橘皮丝,菜上面铺一两片白芷。
随后她走到蒸锅前,随口教玉姐儿和蓬蕊做菜:“这炖盅要放在大蒸笼上隔水蒸煮,正好借用蒸米饭的热乎气,节约柴火,时间上也正好。”
裴昭端着茶杯看着,心里有一种预感。
果然叶盏拿起了蒸笼两侧的竹编把手,眼看着她就要掀开蒸笼——
“且慢。”裴昭的声音比脑子快。
嗯?叶盏放下把手,扭头看向这边:“客人需要什么吗?”
再看清楚是裴昭时她脸上笑意更甚:“裴大人,您是在说我吗?”
“是。”裴昭拿出一副手套,“用这个。”
那是一副手套,叶盏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宓凤娘脑子快:“裴大人的意思是用手套垫着掀蒸笼么?”
裴昭点点头,耳朵有点发烫。
哦,原来是一副厨房用隔热手套啊,叶盏恍然大悟,将手套戴上去打开蒸笼。
“熟了么?熟了么?”玉姐儿一个劲踮着脚看蒸盅里的三和菜,却很快被焖米饭的香气吸引了:“好香!”
她这么一说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就是坐在大堂里的客人也都闻到了好闻的气息。
松菌本来的山野清香混合着腊肉的油脂香气,搭配着大白米饭自有的质朴香气,一下就混合着蒸汽冲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因此少不了有人立刻点菜:“二姐,我要这个菜。”
“我也要。”
此起彼伏大家开始点菜,倒没有人注意到裴昭这幅手套。
只有叶盏在盖回蒸笼时才想起赞一句:“这幅手套还挺好用的。”
旁人没留意,但留意着这边动静的裴昭勾起了唇角。
“裴大人,您也来一份焖饭?”
“?”裴昭从凝视中被打断,抬头,带点慌乱。
“我说裴大人,您是不是也要来一份焖饭和三和菜。”玉姐儿忙得头晕转向,一个一个桌都要点菜,她索性按次序一个个点菜。
人人都是巴巴儿等着玉姐儿过来,脑子早就酝酿好了要点什么,看着她走到跟前立刻迫不及待赶紧蹦出菜名点单,生怕点晚了没菜。
唯有这位裴大人怎么呆呆的?
“是,要。”裴昭回过神来,尽快回复了两个字。
“好。”玉姐儿不以为怪,点点头,又杀到下一桌。
留下一个裴昭坐在桌前,半天才想起喝茶,拿茶杯送进嘴里,却差点被烫了一下。
哦差点忘了,刚才泡汤的伙计给自己换过热水。
松菌焖饭博得店里一致赞赏:松菌柔软,带着浓郁的香气,米粒已经炖煮,已经粒粒分明,原本雪白晶莹的大米此时沾染了油脂和松菌的汁水,变成了淡褐色,但看着更诱人了。
吃起来更是各种香气馥郁,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进去。
搭配着的三和菜正好,简简单单的家常下饭素菜却并不简单,微甜的小菜清爽怡人,正好解解松菌焖饭浓郁的香气,清淡爽口,下饭起来不知不觉就让人吃掉了大半碗饭。
每位客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店里忙忙碌碌,等打烊时叶盏才想起感谢裴昭。
但他应当是忙,今天倒提早走了。
宓凤娘拿着手套打量:“这应当是皮子的,瞧这皮质好的,灯光下油汪汪,摸上去又软又绵,也不知道选的鹿身上那部分。”
“怎么裴大人忽然拿出了这东西?”叶盏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似乎她正要掀开蒸笼,就见裴大人顺顺当当拿出了一副手套。
他的动作过于流畅,似乎已经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再加上叶盏正好需要手套,所以顺顺当当接了过来。
两人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没有半点凝滞,这让叶盏当时丝毫没有太多的时机思索这件事。
就连店里那么多客人都没反应过来。似乎在店主掀蒸笼时就应该有人拿出一副手套递给她方便她取用。
“管他呢。”玉姐儿刮干净碗里最后一点米粒,“倒是你,我说让你垫着布你不听,外人让你垫着东西你就听……”唠唠叨叨,大有吃醋的意味。
“我擦干净,明天还给人家。”叶盏赶紧转移了话题。
“这是女式的手套吧?一个大老爷们不应该用这个吧?”宓凤娘随口问。
倒是蓬蕊想到一个可能:“裴大人天天破案,这不会正好是案犯现场的证物什么的吧?”
几人对视一眼,觉得这个解释非常合理。一下就将裴大人身上带着女用的手套合理化了。
案犯现场……万一是凶杀案呢?
几位小娘子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了唯一的长辈宓凤娘,大家看来看去,知道都想到一处去了。
宓凤娘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对着灶上贴着的“灶君司命”画像神位双手合十拜拜:“您老人家好好保佑我家盏儿别沾了晦气,等到年底祭灶时我定送上豆沙甘松粉饵团和饧豆,烧一个好大的灶马,送上好醇的酒糟涂灶门。百无禁忌,百无禁忌。②”
第55章
“小裴大人,这桩案子算怎么回事?”开封府右治狱郑大人摸摸自己的羊角须,很是不满。
右治狱负责审判开封府刑事案件。
只不过裴昭却拿来一桩案子来见他,说其中有蹊跷。
“这两人明明就是殉情,哪里就算是刑名案子了?”郑大人觉得裴昭是胡闹,给自己增添工作量。
虽然小裴大人前段时间刚判了一个案子,他也承认小裴大人有点才干在身上,可是那并不代表他就能随随便便拿着一个案子就喊冤,给别人添麻烦。
“郑大人,殉情哪里会各砍断一个胳膊?”裴昭照旧是不急不躁的样子,“根据我这些日子调查,已经确定两人不是殉情是被凶杀。”
他当时无意间看到这件事就觉得背后蹊跷。因此走访调查,寻访了不少证据,如今终于能证明了。
走访过的那些人都只看到两人卿卿我我,还当两人正蜜里调油呢。殊不知两人如那火炬燃油,一下就烧光了热情,事发之时两人正在吵架,殊不知争执时太过大声,惊扰了一位刚做完案的凶手,对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这对情侣一起杀了,伪造出殉情的假象。
“哦?当真?”郑大人立刻就来了兴致,仔细翻阅裴昭递过来的卷宗。
良久他放下卷宗:“走,去抓人。”
然而抓到的却是那人店铺里的伙计,他看着诸衙差凶神恶煞进了门,立刻乖乖上前就范:“犯事的是我。”
进了衙门,立刻一五一十将自己是如何在花船上杀了人,如何在杀人时听见隔壁船上有动静,生怕泄露便索性全杀了。
情人之间互相保护对方,他不慎砍下了两个胳膊,只好费尽心思做成殉情的样子。
没想到还是被裴昭识破了。
郑大人皱眉:“这……到底怎么判?”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伙计是来给主家顶罪的,可他一口咬死是自己犯的事,对于凶杀现场和作案过程全都了如指掌,根本不好翻供。
裴昭却胸有成竹:“我来说服他。”
他站在监牢前。
那犯人坐在监狱角落,缩在阴影里,没有旁的狱卒的不甘心和焦躁,整个人很平静,似乎在静静等着死亡。
裴昭便开口:“我已经查明你家里有重病母亲,前几天忽然有了一笔钱找了好郎中,有这回事么?”
那人晃了晃手腕间的锁链,一口咬定:“大人何必费事,这件事就是我做的,至于我老母忽然得钱那是有好心人救济。”
“你别狡辩。”大斧忍不住插话,“你的掌柜会忽然这么好心?”
那伙计冷笑一声:“整个汴京城有不少济民所、善堂,莫非背后都有蹊跷?”
大斧灵机一动,拿出一份单笼金乳酥①。
“?”鸣镝眼睁睁看着大斧拿出单笼金乳酥在罪犯前晃了晃,不知道他这是忽然要做什么。
“你想吃吗?”大斧问罪犯,“这酥皮,这厚实的乳香,真死了可就吃不到喽。”
原本说这话是想诱惑诱惑嫌犯,可是说着说着自己真馋了。
酥皮金灿灿,吃一口脆得掉渣,内里的乳酪浓厚,满满都是馥郁的奶香,丰富扎实的口味甜度正好,松软香绵,吃完手里就能兜一巴掌碎皮。
“你再仔细想想,难道真要为了一点银钱替他人顶罪?”大斧不甘心,又问。
那犯人不说话,只冷笑一声。
鸣镝要气死了:大斧这个笨蛋,当人人都和你一样贪吃吗?这是在审讯!审讯!破坏了素静肃穆的气氛如何是好?
还是裴大人开口:“你当真那么信任真凶吗?他连杀三人,可见视人命为草芥;能叫人来顶替自己,可见对律法毫无畏惧,上不敬人命,下不敬国法,你是哪来的自信,能信那人能信守承诺,在你死后还给你老娘看病?”
伙计动了动,锁链细细碎碎响动了一下。
看得出来他内心有所松动,大斧大喜。
“杀了三人,你的下场便只有秋后问斩,可你若死了那人反悔怎么办?你老母照样没有钱看病。”裴大人的声音沉沉,一字一句似有份量。
伙计喉头不安吞咽了一下。
大斧再次大喜,看来这件事有突破了。
裴昭继续沉声道:“你老母亲原先就算没有钱看病,至少还有你照顾养老,以后只怕连口井水都要爬到门口求路人怜惜。”
那汉子动了动喉头。
“我已经说服了被害男子的家眷,只要你站出来指出真凶,你那老母的医药费他家来付。他家就几代单传一个儿子,自然要耗尽心血找到真凶。”裴昭一字一句说完。
从始至终,他的眼睛都盯着伙计,面色凝重。
伙计盯着那对眼睛,黑白分明,在光线昏暗的牢狱里熠熠生辉,对面的大人沉静如海,虽然素不相识,但无端觉得他浑身气势充满正气,值得信赖。
再回想起自家掌柜在寻他顶罪时的神情:带着血丝的浑浊眼球,还带着一丝黄,急切盯着他,说出好处时,嘴唇都在发抖,似乎很心疼那些银子……
想到这里伙计开口:“我翻供。”
大斧和鸣镝齐齐松了口气,大斧还惦记着承诺:“说话算话,这份单笼金乳酥先给你尝尝,回头我给你娘买一笼送过去。”
“暂时不必打草惊蛇。”裴昭开口,“我会派衙差过去暗中保护着你老母亲。”
“凶手也怕你反悔,在官府没有发榜定罪之前,他一定会控制你老母亲,所以还要辛苦你在大牢里待两天做做戏,我也会保证你母亲的安危。”
伙计跪在地上,重重行了个大礼:“多谢裴大人。”声音哽咽。
从大牢出来,大斧得意:“这单笼金乳酥立大功。”
“你小子差点坏了事。”鸣镝生气,“吃食美味归美味,但世间任何食物都不会美味到让人翻供。重要的是少爷说的话。”
那人最惦记就是老母,如今一听他一旦处死那真凶很可能弃养他母亲,当然立刻就能反水。
大斧嘿嘿笑:“这桩案子又破了,是我们少爷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