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开封府里,司录参军事印鸣大人很头疼:“这可如何审理?”
“寡妇再嫁理所当然,就是这财产不好分。”
“若是有子还好些,还能将财产判给她儿子,成年前由这妇人保管便是。反正律法里也不许妇人和后来丈夫染指这财产,杜绝了他们谋害孩子的可能。”
“这寡妇无儿无女,谁知道她是不是再嫁前卷走一笔夫家的资财?”
印大人受理了诉状,看见案卷就郁闷,他这个司录参军事的职位本来管辖范围就广,若是能做差科赋役、擅敛增税也罢了,偏偏连婚姻争讼这种事都来他案头。
这种民事诉讼里外不是人,败诉的那一方肯定会指着鼻子在背后骂他。
唉,若是判不好,只怕这背后又要被骂。
“先把这卷宗拿开,给我看擅敛增税的案卷。那个更重要些。”印大人吩咐下属改换案卷,说完后他肚子咕咕叫,忍不住看外面的日影,“瞧着要吃午膳了吧?”
他甚至起身探头想看见院子里的日晷,盼着能早点下衙。
“大人此言差矣,黎民百姓的嫁娶纠纷,虽然不比税赋徭役更合乎切身利益,但其烦扰起来,轻则让人忧心忡忡重则出人命。也不轻松。”裴昭在对面开口。
说得也是。
印大人心头也是肉做的,想想又拿起案卷琢磨:“这要分产,就得走访周围邻居和家里伙计、生意往来伙伴,知道这家里的财产有多少是前头亡夫留下的,有多少是寡妇自己经营起来的。”
一旦决定审理这个案件,他的思绪也渐渐变得沉静,开始认真思索需要的条文。
直到同僚们招呼他:“印大人,该用午膳了。”
印大人才回过神来:“原来到中午了。”他神伸懒腰,直起身来。
开封府诸位常去的老地方当然是叶二姐食肆。
印大人看着各式菜肴点菜:“吃什么好呢?”
想想今天用脑很厉害,不如给自己补补:“那就来个坛子肉吧,再配一份米饭。”
裴昭在他旁边:“我……”
还没说完玉姐儿立刻开口:“您是不是要梅花汤饼?”她记得上次裴大人说自己点往常爱吃的口味,妹妹就给他上的梅花汤饼,裴大人看着很爱吃的样子。
说完后又赶紧推销:“我们这做梅花汤饼的梅花是闵家亲自腌制的,据说是闵侍郎家的祖传腌制梅花配方呢。”
没想到裴大人听完后选择了:“我也要坛子肉和米饭。”
?
玉姐儿纳闷,裴大人又不爱吃梅花汤饼了吗?
倒是印大人听见有梅花汤饼,点单:“那我加一份梅花汤饼。”
裴昭点完菜后,目光无端扫视了食肆一圈。
叶盏在一张桌前与两位食客说话。对方似乎是熟客,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叶盏笑得眉眼弯弯。
她没有酒窝,但笑起来两颊会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与平日里沉静的气息不符,多了一丝这个年龄小娘子该有的跳脱和活泼。
裴昭收回了目光,无端感觉很安心,这才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其余同僚也都跟着点了菜,开封府作为首都,在里面做官的官员背后非富即贵,原本天天吃那自助也不在话下。
只不过官场上人人都讲究藏拙,因此大家也不是每天都自助,反而是点菜的多。
坛子肉是早就做好的,所以上菜很快。
这道菜是一道鲁菜,虽然前期耗费功夫但做好后可以放在火上慢慢煨着,在客人点菜时直接上菜就好,节约时间,因此叶盏很喜欢做。
坛子肉是将调制好的猪肋条放入瓷坛内小火慢慢炖煮,
外皮红艳艳,上面浓厚的汁水滴下来,肉皮已经变成了红艳艳的讨喜颜色,看着就像一方琥珀。
汤汁里的水汽已经被炖煮挥发,因此很是浓厚,一口下去汁水厚得化不开,几乎像固体一般。
放在米饭上,一下就将雪白的米饭粒浸染透彻。
印大人看着筷头上的肉,颤巍巍在晃动,看着就很有弹性。
他送进嘴里,微微一用力,就赶紧坛子肉块都碎了,融化在嘴里,肥肉和瘦肉一并融化在一起。
好下米饭,印大人又挖了狠狠一大勺米饭。
隔壁过去几个桌,沈娥正跟杜月娘还有叶盏商议官司的事呢。
“我请了诉师,据说这是城里打官司最厉害的讼师,应当没问题吧。”杜月娘双手托腮,眉宇间还是有散不尽的担忧。
叶盏这时候才知道“讼师”类似于后世的律师,他们在官府授权后的书铺里工作,专门等着城里要打官司的人去书铺里雇佣。
只不过请了讼师递交了诉状就算成功了,后面还有复杂的定案审讯过程呢。
“你那公婆又不傻,肯定也会请最好的讼师,你要做好防备。”叶盏给她出主意。
“是啊。”杜月娘是了解他们为人的,“他们宁可把那钱尽数给讼师,也不会给我一半,只怕这是根硬骨头,后面还有的磨呢。”
杜月娘都快要愁死了,叹口气就把头埋到了双手中:“你们说,我若是输了官司,我公婆会不会倒诉我不孝?”
沈娥也跟着发愁:“咱们平头小百姓,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她们做商人的,对官府有天生的敬畏,平日里最多在行老和中间人的帮助下给官员送送礼物,哪里敢多接触啊?
俗话说破家的县令,虽然说如今律法清明朝廷也爱护百姓,但这骨子里的敬畏还是让她们对官员敬而远之。
“有了。”叶盏扫视店铺,忽然有了主意,“我们店里食客里有位开封府的大人,不如问问他这判案有什么流程。”
“那位大人啊?”杜月娘顺着叶盏的手指看见了裴昭,“看着似乎很严肃啊。”
“就是,看着一副官吏的杀气。”不过沈娥没忘记多评价一句,“长相倒是上乘。”
“他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人很好说话的,问问吧,就算问不出来我们也不吃亏。”
叶盏还是决定问问裴大人,店里的手套就是他送的呢,随身携带红色女士手套的男人应该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裴昭和印大人吃完饭要走,忽然感觉有道目光正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抬头,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刻意寻找,就直接看向了叶盏。
果然她也正在看自己,目光灼灼。
她这回没笑,梨涡消失了,但眼睛黑白分明,正踮着脚看他,一对会说话的眼睛似乎在询问他,四目相对,她立刻会心一笑,冲自己招招手。
她一笑,裴昭无端觉得周围亮度忽然上升几度。他环顾四周。
确认是在叫自己时,心跳猛地停了一下,浑身的血有点热,耳尖也跟着发红。
但身体却没有任何迟疑停步下来,跟那些已经吃完饭的同僚招呼:“诸位先走,我有事逗留一会”。随后就朝着叶盏走了过去。
叶盏长话短说:“裴大人,这位小娘子正好有桩讼案,不知道您可知道这官府是如何判案的?”
“噢。”裴昭应了一声。
心里头却无端有些失落,原来是找自己询问官府流程。
他正了正神,思索着这个问题,却忘了追问自己为什么会有一股失落,也忘了追问自己本来设想中叶盏唤住自己是为何?
“官府的审讯分为情讯和刑讯,这案子还没到刑事犯罪的范围,因此不需刑讯。”
裴昭认真回答着这个问题。
只要这几人不涉及徇私枉法,只是询问流程,告诉她们也无妨,反正只要她们找个打过官司的人就能了解全程。
但若是徇私枉法,哪怕是叶盏开口,他也必不会多讲。
“主审核判官要在《宋刑统》中寻找与你们案件相关的法规,再要看诉状。”
“之后便是草拟判词。审查无误后签押,算是表明有多名见证人,最后做出读判。”
问清楚流程后三人倒不是太紧张了:“看来也算是有凭有据。”
杜月娘回忆着:“讼师在写诉状时早就问过我,一笔一笔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有资产由我经营起家的事情都写进去了。”
“那敢情好。”沈娥面露喜色,“那我们只要等着判官草拟判词就好。”她笑嘻嘻:“对了,我们可以去城里各大道观寺庙烧香祈求判官能是个公正的。”
裴昭摇摇头:“我建议你们请了他们族里的族老、生意行当里的行老佐证,这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
“是啊。”杜月娘一下想起来,“我公婆肯定也有说辞,到时候双方各执一词,打起来怎么办?”
判官到时候面对两方颂词,到底听谁的?
她一下警惕起来:“我现在就去找讼师,再多加些证据进去。”越翔实越好。
叶盏也帮她出主意:"你找找这几年的大额合同,把每一笔往来背后的故事都写明了排成目录。"
“每单生意都找到当时的买方卖方,回忆是靠你怎么做成这笔生意的,对方从未见过你公婆出面,最好有买方买方的签字画押,大家都有生意利益往来,想必愿意帮你。”
裴昭意外,看了叶盏一眼。
他没想到叶盏虽然只是区区一名食肆老板,能立刻想出这么缜密的证据。
他作为一名刑名人员想到的无非是族老行老这样德高望重的证人,叶盏却能想到更深一层,由生意往来伙伴来佐证。
裴昭稍微一想,就能保证只要这份翔实的册页一出,杜月娘这官司就能打赢大半。
当然这也是因为叶盏本人也做生意的缘故,对这里面的生意往来比裴昭更加熟悉,但能这么迅速想到,甚至还能做成整齐的册页目录,可见她很聪明。
裴昭固然知道叶盏很聪明,心灵手巧,能做出那么多繁复的美食没点巧思肯定不成。
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感受到她的聪颖。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月娘连连点头,此时已经无心再吃饭:“多谢两位,我现在就去办。”说罢便带着沈娥匆匆走了。
她俩告别,才将裴昭震醒,他也赶紧行礼:“我该去衙门了。”
叶盏福上一礼:“多谢裴大人。对亏您解答困惑,否则我们几个还在原地打转呢。”
“算不得帮忙,你去衙门里打听,便是寻常官吏也会告诉你。”裴昭客客气气回答。
印大人回味了一下中午吃过的梅花汤饼。
味道清冽,山间清泉、梅花淡香、鸡汤浓香,种种滋味层次依次在舌尖铺开,让人陷入一场悠长的舌尖盛宴。
绝啊!
真读书人就应该吃这样清淡雅致的吃食!
印大人看了一眼满案牍的公文,忍不住喟叹:“归去来兮!”
何日才能归隐南山?带两个童儿抱一把琴,在清泉古松下抚琴高歌,吟诗作对,想想就很惬意!
印大人顿时诗兴大发,撕了一条废纸边,挥墨写下“摘松酿雪饮,携露缀云踪。④”
正在思索下半句,“咚咚……咚!咚!咚!”
外头钟楼的报时钟声响起。
印大人叹口气,将那半句残诗卷起,藏在袖笼里,这才慢吞吞展开案卷,准备下午的办公。
看一下案卷,还要骂讼师:“这帮诉棍,巧舌如簧,仗着律法庇佑,一点点鸡毛蒜皮事情都拿来官府升堂,侵扰官员精力,害得我们没时间看真正的大案要案,当真可恶。”
当今世上与他同样想法的官员不在少数。
后世人们才尊重起律师这个行当,可在如今世上,有部分官员还是极其厌恶憎恶讼师的。③
一来就是印大人说的原因:那些讼师为了收取高额佣金,鸡毛蒜皮都怂恿雇主打官司,挤占司法资源,反而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不得不耽搁。
二来嘛,有些官员有天生的傲慢:我寒窗苦读多年,天子门生,于万人中独木桥科举考中了科举,又授了官位,凭什么听一个讼师出来指正说哪条哪条条款更符合这个案子?
讼师们虽然学识不及官员,但他们就是吃这口饭的,因此天天对着律法钻研,哪个犄角旮旯处的条款说不定比官员们还要懂,处处挑战权威。
因此很引起官员厌恶。
印大人这抱怨一出,当即就有不少官员也跟着抱怨,
夏日午后,枯燥无味的工作让人昏昏欲睡,这时候随口骂两句无关大雅的人物,也算是活跃工作气氛了。
谁知裴昭倒轻咳一声:"印大人所言差矣。"
“这话什么意思?”印大人问。
鸣镝在窗外看得紧张,少爷干嘛要得罪人?幸好据他所知这印大人不是小肚鸡肠的,否则不是多了一个仇敌?又想想,这小事连自己都能看明白,少爷会不明白?想必他有自己的筹谋,因此便耐着性子看下去。
“大凡百姓来官府诉讼百事不懂,流程如何都不明了,这时候不也无端给我们官员增添了许多麻烦不是?”裴昭神色清朗,“诸位是也不是?”
这话也有共鸣,有人点头:“是了,什么都要问,有时候说了一遍还要说第二遍。”
“这时候来个讼师,讼师天天往我们衙门里跑,他帮两眼一抹黑的百姓们找到门路,也方便我们行事是也不是?”裴昭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