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参军听完后便买了两份酸菜,叫小厮先搭车送回家免得坏,自己则又要了一份免费的酸菜,安静坐在矮桌前一牙接着一牙“咔嚓咔嚓”嚼起了酸菜。
他回衙门时正要跟小裴大人分享今天的美食,就见小裴大人一脸激动:“汤大人!我发现一则案子与这批案子似有关联!”
一贯冷静自持的裴昭此时难得面露激动,似乎难以抑制自己澎湃的心情:
“五年前一桩案子,也是人死后被割了一绺头发,留下一个犀牛角吊坠。
因着此物不是中原物品,来自番邦,因此让我印象深刻。
这回发生的这几桩命案都是同样的做法,可见定有关联。”
其余同僚凑过来,看了一遍后席参军先开口:“怎么会一样?十年前这桩案子死者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壮劳力。
今年的三起,一个死者是卖茶女,一名死者是穷巷老头,一个是外地来经商的中年商人。
哪里有什么共同之处?”
另外一位同僚也摇摇头:“偌大的汴京城共有几百万口人,哪日不是要死人?死的人都多了,这便会有些巧合。”
他们经历的多了,自然是不将这些放在眼里。很快就一哄而散讨论起今天中午的膳食了:
“吃食倒不错,炒面别有风味。”
“我也去了那家,还打包了一份豌豆徘徊酥。”
“我怎么没有?”
“老板说我第一天照顾了她生意,今天又第二天来,所以特意送了两块酥给我。”那位小吏得意洋洋,从油纸包里捏出了一份酥就跟大家炫耀,“豌豆碾碎成泥,徘徊①花香十足,这不得做首诗?”
他们凑在一起又作诗又吃东西,裴昭瞥了一眼众人,随后把自己的案卷拿开,以免脏污。
*
又是送点心又是送回赠小菜,叶盏眼见着自己摊位上的回头客多了起来。她松口气,这种小食摊靠得最多就是街坊邻居回头客,有了他们光顾才能长长久久在激烈的摊贩竞争中站稳脚跟。
她收摊后,除了豌豆徘徊酥还做了顶皮酥果馅儿,为的就是能够招揽顾客。
豌豆天然清甜不用加糖,自家巷里半墙徘徊花免费摘取,这份豌豆徘徊酥最贵的就是面粉和猪油。
顶皮酥果馅儿也是差不多工序,只不过加了点核桃之类干果,因此宓凤娘就不再说什么。
还在叶盏做好后嘱咐她多做一份装碟子回礼:“昨天赵夫人送了笋肉馒头,今天给她回礼。”
赵家收了笋肉馒头还遣了赵小七来回礼,他仍旧文质彬彬:“家母命我前来致谢。”
叶盏和姐妹们对视一眼,躲在厨房捂着嘴偷笑,这位赵小七说话文绉绉,活脱脱就是个夫子。
叶盏穿越以来发现大家对话口语居多,赵小七这样语文课本里文言文一般遣词造句的人太少,这让叶盏似乎又回到在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课堂上受罪的时光,因此难免亲切。
当然金哥儿还是一如既往冲他臀部使眼色,眼珠子转得飞起,不仔细看还当他在给赵小七臀部暗送秋波。
唯有宓凤娘接过盘子,把赵小七夸得天上地上都无,又问候他娘可好,亲亲热热仿若这才是她亲儿。
一番寒暄后,就听赵小七开口:“对了,不知婶子可曾见过有顽童偷花?”
“偷花?”
“嗯,家母不喜出门,家父就特意在门前遍植花木,为的是让爱花如命的她看花时能顺带出门走走,可是春日至今最大最艳的花总是不翼而飞。”
赵小七甚为腼腆:“我平日里读书不留意,知道婶子净日里说媒走动邻里多,不知可见过是谁家的顽童下手?”
宓凤娘想了又想:“大杂院里孩子们不往这边来,外边街巷的孩童也少来这一带。”
因着怕顽童偷吃叶家厨房的菜,宓凤娘对街边顽童采取“露头就秒”策略。
久而久之这里成了炭场巷顽童们的禁区,还真没什么孩童敢来。
宓凤娘想了一圈也没想到有谁敢挑战她的权威,最后把目光转到了自己儿女头上:“难道是我家孩子?我家最小的也就是叶璃……”
怀疑叶璃,家里兄弟姐妹急了,七嘴八舌开口:“璃姐儿比大姐还要老成持重,不是那等顽童。”
“您什么时候见小妹簪花了?”大姐辩护,“她整日里爱穿黑衣翻古书,拿蝉蜕老鼠屎这等腌臜秽污当宝贝,怎么会忽然簪花?”
“姐!那是两味药材。蝉蜕宣发肺邪,五灵脂能消散体内瘀血,才不是什么腌臜秽污。”叶璃替自己辩护,不过声音很快就兄弟姐妹淹没。
"就是。"叶金嗓门最大,“要找花也得去爱簪花的人那里找才是!”
他一句话振聋发聩。
全家人忽然福至心灵,默默转头,集体看向铜镜旁的碗。
那个破碗已经破到锔碗匠用金刚钻和锔子都锔不成一整个碗的地步。
被叶金拿来放水,碗里每天养着花卉,
第二天一早叶金来家必然会簪走,鬓角风流少年一枝花。
大家天天熟视无睹从未深究过那花从哪里来,现在这么一琢磨,难道叶金插在发间的花就是……
全家人又齐齐看向了叶金。
第12章
叶金成功被暴揍一顿。
别看他现在已经是个大人,叶大富拎起他就跟拎小鸡崽子一样,抖落了好些铜板送去给赵家赔礼道歉。
赵家人倒不错,丝毫不怪罪,非但没有收钱,还给叶老大送了一盘子五颜六色的蜀葵用作簪花。
宓凤娘当时就又拿钱买了两匹尺头回赠过去,甚至还押着叶盏又做了三碗鱼排臊子面端过去。
这种作风,与宓凤娘勤(抠)俭(门)节(至)约(极)的作风不符啊?叶盏纳闷。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亲娘为何热情招呼赵家。
宓凤娘神神叨叨问叶盏:“你瞧着赵小七这孩子如何?”
“家风淳朴,家里又有这么大产业,赵小七长得周正,现在读书不错,赵还是国姓,婆母虽然耳根子软是个糊涂蛋但人好,哪个小娘子嫁过去不是享福的命?”
叶盏一脸警惕看着亲娘:“不好说。”
心思被女儿看透,宓凤娘不好意思笑笑:“娘也是为你好嘛!巷口那些人不是净日里笑话你被退亲嘛,哼!我们要嫁个好的,让他们懊恼后悔!”
“我又不是为旁人活着的。”叶盏摇摇头,“再说了,娘,您不是说他那啥里藏钱嘛?”
有了这样的黑历史,这赵家的妻子孩子都别想在邻里里抬起头来。
“那有如何?这事只有我和他娘知道,再说这还是他五岁时候的事,他要攒钱买宝剑,她娘将个独苗看得眼珠子一般,哪里舍得让他去舞刀弄枪?这才有了这事。”宓凤娘摆摆手,“哪个男儿家光屁股时不淘气?”
“再说了!会藏钱说明他机智,懂得变通。这以后出息肯定不小!”
“娘……”金哥儿拖长了声音表达不满,“明明您前几天不是这么说的?”
叶盏坚定拒绝:“等我赚够一千两银子,再考量成婚的事。”
“一千两?”宓凤娘吸了口气,“乖乖,你倒要我的命还更容易些。”
叶盏果断祸水东引:“娘,家里我排行第四,您怎么就想起我了?””
“你大哥说起婚配扭头就走,你二哥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一声不吭。”宓凤娘苦无用武之地久矣,“你姐那个火爆脾气闻名整个坊,谁敢说她?”
小女儿又小,唯有叶盏长得好,性情温和,谁想到说起婚恋又油盐不进。
唉,廉颇老矣!宓凤娘哼了一句戏文,起身抱着酒葫芦惆怅独酌。
*
汤参军回家时看见裴昭还在翻阅卷宗。
旁边的同僚很为不屑:“陈年老案子都结案了,还有什么翻阅的必要?”
汤参军眼见要落钥,出口提醒:“小裴大人,别太晚。”
裴昭起身笑着应了一声。
可等诸人都归家他仍未回家,仍在翻阅卷宗直到深夜,等忙完后才发现同僚都已归家,只余一灯如豆。
他笑笑,淡然将案卷锁入柜中,这才唤小厮归家。
大斧和鸣镝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护送少爷回家。
别看衙门无人寂寥,汴京城里可是热闹一片,夜晚的喧闹才刚开始呢:州桥夜市处灯红酒绿,晚风将游人的笑声吹得满城。
“少爷年纪轻轻,不喜欢灯红酒绿,却日夜守着案牍公文,好生寂寞。”大斧在旁开口。
“寂寞个头!”鸣镝白他一眼,“你不懂。”
大斧唱起了荒腔走板的戏文给少爷解闷。
鸣镝忽发奇想:“你说是像少爷这样正直到近乎迂腐好,还是圆滑油腔滑调好?”
大斧听不懂,倒是裴昭先被逗笑。
他看前面有一家小食摊,幌子在风中摇晃,那面条画得好,这才意识到自己肚子咕咕咕叫起来。
看了看夜里风凉,索性隔着车帘问:“来三碗面。”
老板从铜盂儿里倾一盏糖水给他:“已经收摊了,鱼排肉臊都没了,只剩下鱼汤和鱼片客人可要?”
喝完鱼汤也不错,裴昭点点头,对方就从盘里拿出最后半片鱼。
她一抬头裴昭这才看清楚对方长相:原来是个年轻姑娘。
她生得高挑身材,皮肤雪白,眉眼如画,一袭雪青色褙子搭配紫罗兰色旋裙,上身米黄色抹胸,看着恍若一枝紫丁香。
裴昭想起端午时去深山踏青,山涧幽深,闻得花香却不见花,忽然转弯,一方山坡处傲然一树紫丁香,繁花满树,不卑不亢矗立山野。
看见她鼻端似乎闻到了淡淡丁香香气。
大斧早已看呆:“好俊的女娘。”
被鸣镝敲一记:“你老家可是有门娃娃亲等着呢。”
"我就看看还不行吗?"大斧不客气嘀咕了一声,“再说又不止一个人看。”
这话不假,州桥夜市道路边的大灯已经点燃,把周围照得仿若白昼,游玩的行人四下走动,路过这面摊时都忍不住放慢脚步,将老板看了又看:
老板生得好,做事也麻利,几刀就将剩下的鱼切成指甲盖大大小,水开后下入鱼片,再和咸豆瓣炒完后倒入备用鱼汤。
趁着煮鱼汤的功夫,她将鸡蛋小火煎成金黄色蛋饼,摊在案板上小心切成韭叶宽的蛋丝。
又拿了一把韭菜一刀挨着一刀切,“咔嚓咔嚓”,韭菜独有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散。
大斧吸了吸鼻子,咽了咽口水。
随后用筛子捞出豆瓣渣和鱼骨渣,加入香菇片玉兰片和虾米,再灌入鱼片,和花椒油和胡椒粉调味。
鱼汤将起锅,老板撒一层切得细细碎碎的韭菜,用托盘递给大斧:“汤好了。”
托盘被大斧递进马车上的小桌。
裴昭看了看鱼汤。
韭菜被切得很小很整齐,嫩绿嫩绿漂浮在雪白的鱼汤里,看着就有一种视觉上的享受,让他想起夜雨剪新韭的诗句。
闻了闻,鱼汤淡淡香气扑面而来,一天的疲劳似乎都得到了缓解。
“少爷吹吹再喝,烫!”大斧早就迫不及待开喝了,裴家待下人宽厚,他俩把托盘给少爷后就大咧咧坐在了食摊上毫不客气开吃。不过很快就被烫得嗷嗷叫。
裴昭嗯了一声,随意从卷起的车帘望去,就见那老板又起了火,将刚才捞起的豆瓣渣和鱼骨渣小火慢煎后端给了来乞讨的乞丐,便觉她心肠不错。
再看老板自己家人手里捧着的只不过是一个粗面饼就着面汤喝,便知这户人家很是俭朴。
他叹口气,虽然如今盛世,但俗话说得好,“木匠家里没板凳,裁缝身上没新衣,卖油娘子水梳头,篾匠家里被晒谷”,便是如此了。
殊不知捧着粗面饼的玉姐儿正美着呢。
妹妹做个粗面饼都精心烹饪:
第13章
粗面饼的馅料都是做饭剩下的边角料,什么炼猪油的油渣、煎鱼排掉落的碎鱼渣、做素面浇头剩下的香菇木耳边角,都被叶盏剁碎放入了大盆。
另外加红薯粉丝和一角豆腐剁碎,
再加了豆酱、韭菜末搅匀,包进了粗粮饼,在平底大铁锅上烙熟。
既节约了边角料,又能方便干活时吃,深受宓凤娘称赞。
一口咬下去,已经变得软软滑滑的粉丝浸染了肉香,满口流油,再仔细回味,煎鱼肉的鲜美、香菇木耳的山野气、猪肉油渣的脆响,混合起来一层层递进舌尖。
粗面饼是黑荞面磨成的面粉所做,平日里家里人也吃,很是粗粝划拉嗓子,不过叶盏的处理方式巧妙,反倒让这种粗粝成为了口感的一部分。
一口下去满满的粗粮麦香,让人仿佛置身于阳光下的麦垄。
玉姐儿吃了一个下去犹觉不足,伸了手想拿,看了看盘里只剩下一个了,手又缩回去,该给妹妹也留一个。
她是没拿,鼻子狠劲吸了吸肉饼香气,恋恋不舍盯着肉饼看了半天才把目光挪开。
裴昭勺子舀了一勺鱼汤吹吹,刚想送进嘴里,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叫声。
随后有人大喊:“杀人了!出人命了!”
原本还和乐游玩的人群惊恐抬头,纷纷张望着消息来源,有些胆小谨慎的索性快步跑了起来。
裴昭放下勺,身形极快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往后眺望。
玉姐儿吓得小脸煞白,一把将盛粗面肉饼的盘子放入竹篮,再将摊子上贵重些的碗盘收进竹篮,一手挎竹篮一手拉妹妹:“哥哥们还没过来,咱俩拉不动太平车,不如先跑。”
“不用跑。”裴昭从车辕上跳下,开口,“没有人持刀,不用慌张,你们倒是进旁边香药铺避避,免得人群慌乱踩踏。”
说罢就吩咐两位小厮:“走,去看看。”
大斧和鸣镝应了一声,将碗递还叶盏:“店家收好了。”
“客人,您的饭还没吃呢!”叶盏看着那未动一下的鱼汤,探身喊人,“饭钱还给您。”
“不用了。”大斧扬鞭,马车已经调转了方向,朝着声音喧哗处出发了,“我们少爷不是那等抠搜性子。”
“真是个富贵人。”玉姐儿看着马车背影,嘀咕一声,又赶紧拉着妹妹躲避,“走,去避避。”
等到稍晚些,两位哥哥过来,七嘴八舌,叶盏才知道消息:原来前面花楼里有位烟花女子不幸去世,死法与前几个死者一样。
据说几位死者皆被割去一绺头发,现场遗留一枚犀牛角吊坠。
大家都推断是有位杀人狂魔,无差别杀害老弱,不管男女老少都不放过。
这件事惹得整个坊间惶恐,老弱出门都要家人护送才敢。城里一时萧条了几分。
但这一切都没影响宓凤娘要去大相国寺的决心。
“上回那几位差爷说旬日长公主要在大相国寺做法会感恩女儿回家,我们也去凑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