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谏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一个让当朝宰执失望的人,不会再有任何仕途,他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空有进士之名的平民。
那位不弃他贫寒对他教导有加的启蒙恩师痛心疾首地问他:“哎,你都已经忍了,为什么不忍到最后呢?”
沈谏只是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赵锦繁叹了口气道:“难道就没有办法能证明,那篇策论是出自沈谏之手吗?”
荀子微道:“有。”
“沈谏有位志同道合的友人,那位友人爽朗大方,为人正直,不畏强权,同他一样心怀抱负,志向高远,与他一起高中进士,两人关系极好。当年沈谏写完那篇策论后将原稿送去给了那位友人品鉴,那位友人直言非常喜欢那篇策论,将那份原稿裱挂了起来,说没准将来能成价值千金的高官墨宝。”
赵锦繁道:“那岂不是只要拿到那份原稿,找到当时裱画的工匠,不就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了。”
荀子微道:“原则上的确如此,但当时沈谏找到那位友人讨要原稿之时,那位友人只说了一句话。”
赵锦繁问:“什么话?”
荀子微道:“他问沈谏说,你给过我那东西吗?”
“……”赵锦繁道,“为何那位友人要说谎,难道是被冯文威胁了?”
荀子微道:“不,原稿的事沈谏并未向其他人透露过,冯文不知此事。”
赵锦繁道:“那是为何?”
荀子微道:“这个问题沈谏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并不是因为他没想到原因,而是因为不愿意相信。”
赵锦繁道:“我很好奇这个原因,您能同我说说吗?”
荀子微告诉她:“因为沈谏太过优秀,优秀得每次都比他那位友人好那么一点。”
赵锦繁沉默。
这件事发展到后来,孰是孰非已经无人在意,到最后演变成了对沈谏单方面的一场围剿。
只要在读书人中间提起沈郎,谁都会笑着讽一句——
哦,是那位沈郎啊,那位满嘴污言秽语,空口泼人脏水的沈郎。
教导他多年的先生不再向旁人提起这位曾经引以为傲的学生,曾经视他为表率的寒士们以他为耻,同乡人只要提起他就觉得晦气。
肆意辱骂还不够,甚至有人说——
“污蔑当朝状元郎剽窃他文章去殿试,岂不等同于污蔑他人犯有欺君之罪?这怎么也要判个重罪才是。”
“千万不要放过他这种人。”
“天天这么多人死,他怎么不去死呢?”
那个时候,沈谏也天天在想,是不是只有他死了,一切才会结束?
他问了自己千次万次,当初在千帆楼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明明他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
一句,就这么一句话。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有前程,他一辈子都要背着“污人清白的小人”这个罪名,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永世不得翻身。
沈谏把自己锁在租屋破旧的暗室里,不敢出门。长夜在死寂中过去,天光照进窗户的那一刻,他突然泪流满面,爬到窗前哭着忏悔。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老天啊,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吧……”
但无论怎么喊都是没用的。
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期盼有神明或是贵人能拉自己一把,但通常这种期盼是无法实现的。
赵锦繁问:“那之后呢?”
荀子微道:“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阵子,为了生计他放下所有自尊和骄傲,厚着脸皮什么都做。在青楼门前为嫖客代笔写情诗,装神棍卖鬼画符,最不济的时候,为了争倒夜香多赚一个铜板和人大打出手,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什么肮脏的事都见了,昔日人人簇拥赞美的天之骄子已不复存在。”
赵锦繁抬眼望向千帆楼大堂前挂着的题字,上写八个大字——
千帆过尽,不坠青云。
然而千帆历尽过后,还有多少人还能同最初一模一样的。
“那再后来呢?”赵
锦繁继续问道。
荀子微道:“再后来就没几个人关心他的事了,他去了哪又做过什么无人知晓,除了他自己。就在所有人都快要淡忘掉这位曾经从云端坠落泥潭的故人时,朝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新贵。”
据说那位新贵入朝觐见的第一天,满朝皆惊。那位新贵站在众人面前笑着道了一句——
“诸位,我回来了。”
第35章
荀子微道:“还有件与此事相关的事,挺有意思的。”
赵锦繁问:“是何事?”
荀子微道:“当时沈谏之事在读书人中间闹得很大,这桩事归根结底因行卷而起。那群人在贬低沈谏的同时,又质疑行卷影响科举公平,于是一群从前就对行卷不满的士子,借着这个由头提议取消行卷。舆论沸沸扬扬,闹了大半年之久。”
“你父皇早有取消行卷之意,无奈先前以冯文为首的权贵世族对此颇有异议,一直推行无果。借着这次事情闹大,冯文自顾不暇,天时地利人和,顺水推舟废除了行卷。所以自上届科考起,就不再有行卷之事。”
任何既定制度的改变都不是一蹴而就,经年累月各方博弈,时势契机都不可少。
赵锦繁道:“说起来,那位与沈谏一同高中进士的友人,如若仕途顺遂,应当也已授官,不知现下在哪高就?”
荀子微道:“死了。”
赵锦繁愣了愣:“死了?”
荀子微道:“说来也巧,方才你和荀二还提到了他。”
赵锦繁低头回想方才她和荀无玉有提到过谁,荀子微将刚剥好皮的橘子递给她道:“这个味酸,你吃。”
赵锦繁盯着荀子微递到她跟前的橘子,他剥得很干净,连果肉外层的白色橘络都被一丝不落地剔掉了。
她抿了抿唇,接过他手上的橘子,道了声:“多谢。”
荀无玉在一旁把玩着折扇,瞥见这一幕,啧啧啧了几声:“你也太不厚道了,自己不要了的酸橘,就丢给人家。”
荀子微对他道了句:“与你无关。”
不多时,千帆楼大堂响起一阵锣声。文章传阅完毕后,在场的每位来客依照自己心意选出其中最出彩的一篇。
赵锦繁好奇地看向荀子微:“您选了哪篇?”
荀子微道:“一位姓吴的考生。你呢?”
赵锦繁回道:“选了那位今科学问最好的江生写的文章。”
荀子微闻言唇畔微微上扬。
“二公子呢?”赵锦繁顺嘴问了荀无玉一句。
荀无玉笑道:“选了那篇叫做《无德》的文章。”
这次斗文会的试题是“论德”,这篇叫《无德》的文章剑走偏锋,在其他人都将重点放在赞颂美好品行上时,它痛斥当世所存在的无德之事,针砭时弊,见解犀利。
这篇文章好是好,但颇为极端。文章中隐隐透出,就算考中进士做一辈子官,也很难改变如今这烂世道的颓丧之意。
很快,票数排在前十的文章被选了出来。
赵锦繁料想荀子微看中的文章应当不会差到哪去,进前十应当没问题。她瞧了瞧票数在前十的那几篇文章,果然见其中有一篇是位姓吴的考生写的。
这位吴生她有印象,确实文采不凡,与江生所作之文比不落下乘。她记得这位吴生是在场众多考生中,唯一一位花大篇幅夸赞她应对各国使团临危不乱德才兼备的,这让她颇感意外。
赵锦繁悄然望了眼荀子微。也不知他选的吴生是否就是这位?
荀无玉选的那篇《无德》刚好排在第十。赵锦繁颇有些好奇写出这篇文章是个怎样的人,抬眼望去,见是位凶神恶煞的壮汉,仿佛此刻他手上若有刀,随时都想砍死身边人。
赵锦繁:“……”
她选的那位江生也在前十之列。
荀子微问她:“你为何选那位江生作的文章?”
赵锦繁笑道:“因为在场这么多夸赞您的文章里,他写的最优。用同样的材料,做出来的成果却优于众人,可见其功力。”
这位江生本名江亦行,字里行间都透着股向上的活力,人看上去有些苍白瘦削,眉目温和,同其他考生谈论文章的时候也很进退有度,说话语气都很让人舒服,是位可造之材。
众人票选出来最出众的十篇文章被送到了这场斗文会的评审张永手中。张永对比着手中的文章眉头深锁,似乎正为选谁为魁首而苦恼。
在场众人都在猜测今夜的魁首是谁?
赵锦繁看上去早已对此了然于胸。
荀子微道:“你猜到了?”
赵锦繁道:“那还用问吗?肯定是江生啊。张永为人圆滑,必定不会选《无德》这种锋芒毕露的文章。他对您一片赤诚之心,不出意外会从夸您的文章中选一篇为魁首。”
荀子微道:“是吗?”
赵锦繁道:“不是吗?”
荀无玉在旁道:“还真不是。”
几人说话间,张永已经选定了今夜斗文会的魁首。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大堂中央,只听会场中有人宣布,今夜斗文会的魁首是吴慎。
吴慎就是那位花大篇幅夸她的吴生。
那位吴生似乎没想到自己能得魁首,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是我吗?”
“不错,是你!”身边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恭喜啊。”
吴慎在众人一声接一声的道贺声中,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笑容:“谢谢啊,谢谢诸位。我没想到是我,真的没想到。”
不光吴慎没想到,赵锦繁也是,她一时有些看不懂张永这番操作是什么情况?
荀无玉拿扇敲了敲荀子微的肩膀,玩笑道:“你手下的人怎么回事,这都不选你?考虑给他降职吗哈哈?”
荀子微道:“为什么要贬?我也选的这篇。”
赵锦繁眼睫颤了颤,低头默默喝水。
荀无玉怔了瞬,莫名想到了刚才那个橘子,突然觉得似乎的确有哪里和他想得不太一样,尴尬地笑了几声,道:“哈哈哈……你们看上去关系很不错。”
身旁一片静默,没有人回他。
气氛好像变得更尴尬了。
荀无玉:“……”
*
斗文会结束,千帆楼中聚集的观客三三两两散去,三人顺着人流往外走。
出了千帆楼大门,荀无玉称其有事,与两人道了声后会有期,便消失在了街头人潮之中。
荀无玉走后,剩下两人之间气氛陡然有些沉默。
眼前人来人往,街市喧嚣嘈杂。赵锦繁看了眼身边之人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正想着要怎么开口,荀子微先她一步开口道:“时辰尚早,你要不要去前边街市走走吗?”
赵锦繁笑着应道:“也好,难得出来。”
夜色浓深,前方数十里长街望不到尽头,璀璨灯火高低错落悬挂在街道两旁。沿街挤满了各式店家和摊贩,一路上叫卖声,吆喝声不断,间或还有几个出来卖艺的,表演吞剑吐火和缩骨功的,看得赵锦繁眼花缭乱。
两人沿街慢走,花楼门前站着几位浓妆艳抹的美娇娘,见二人走来,捏着帕子甩来香风阵阵,柔声唤道:“二位公子,进来坐坐再走嘛。”
赵锦繁扯了扯唇角,连声婉拒:“不了,不了。”
那群美娇娘一阵发笑。
“你们男人呀,个个都这样,路过的时候一本正经,进来了之后醉生梦死,出去了以后回味无穷。”
“小公子羞什么?姐姐我保证你进来一次,下次还想来。”
“瞧你这模样俊俏的,姐姐好喜欢,来嘛姐姐算你便宜的。”
这几位美娇娘身姿渐渐靠拢,堵在两人身前,赵锦繁后退几步,摆着手道:“多谢几位美人盛情相邀,不是我不喜欢你们,只不过……”
“不过什么呀?”那几位美娇娘笑问。
赵锦繁看破红尘似般,叹了口气:“我那方面不太行。”
大约是没见过说自己
不行的男人,那几位美娇娘张着嘴僵在原地。
荀子微忽而轻笑了声。
那几位美娇娘撇下赵锦繁,又朝荀子微抛去眉眼,道:“小公子不行,那这位大公子总行了吧。”
荀子微看向赵锦繁。
赵锦繁:“……”看她做什么?
那几位美娇娘顺着荀子微的目光也朝赵锦繁看去。
赵锦繁被这几人盯得一阵发窘,瞥了荀子微一眼,干笑了几声:“我叔父他……”也不行。
“也不行”三个字卡在喉咙,仔细想想这三个字对于真男人来说侮辱性极强,赵锦繁换了个极为体面的说法。
“他太行了,怕你们受不了。”
一瞬,周遭皆静。趁那几位美娇娘呆站着,赵锦繁扯起荀子微的衣袖,绕开几座人墙匆匆逃离。
身后几位美娇娘缓过神来,目光朝她走远的方向追去。
“不对啊,你又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他很行?”
赵锦繁:“……”
赵锦繁闷头快步朝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人少之地,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还紧拽着荀子微的袖摆,对方就这么任她东拉西扯的,一直默不作声紧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