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起一身青色常服,端的是眉目疏朗,人间玉郎。
他躬身给双亲行礼,起身后目光先是望向自己母亲,而后又转眸看着父亲,道:“儿子有事请教父亲。”
“哦……”陆政略一思量,“那我们边走边说,别晚了时辰。”
说着,陆政率先朝外走去,陆云起跟在后头,在即将跨出门槛时,他转身,抬首望着李氏,道:“母亲,芙儿身子不适,今日您多照看着她。”
李氏听着这句,气得身子发颤,瞬间明白他早晨殷勤过来,并不是寻他父亲,而是为了来跟自己说这么一句话。
陆云起的目光停在自己母亲脸上,见她不答,定了几息后,利落转身,面色瞬息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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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散班后,陆云起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先时谴陆延回去探听消息,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果不其然,陆延此刻逆着散班官员的人流,往陆云起这边赶来。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陆延小声禀报:“公子,少夫人今日还是在夫人院子里立规矩。”
陆延说完,见自家公子面色如常,似早已料到,陆延疑惑,那为何又叫自己回去查探?
今日天色还是灰蒙一片,外头寒风肆虐,值房里,火炭偶尔发出筚拨声,惹得火星蹿动。
陆延站在陆云起身后,大气不敢出。
只见陆云起坐定良久,而后抬手,拿过一道空白折子,提笔上书,神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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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起来到华阳居时,正好又撞见饭点,洛芙还如昨日那般,在一旁殷勤摆膳。
见他来了,洛芙羞愧低头,不敢看他,她又不听他的话了。
“母亲。”陆云起行礼问安。
李氏见他如往常一般,行止有度,晨间的那一点恼怒,便消散许多。
“你回来了,坐下用晚膳吧。”
李氏是故意的,她就是让儿子亲眼瞧瞧,何为孝道。
陆云起听了这话,立在一旁并未落座,眸光转向洛芙,声音清凌,“芙儿,过来。”
洛芙心中一凛,鹿眸先是朝李氏探去,见她板着脸,略一沉吟,终究走到陆云起身旁,语带疑惑,柔声唤他:“夫君?”
陆云起垂眸,握住洛芙的手,触到她指尖一片冰凉,他的眉梢便攒了起来。
片刻后,陆云起抬首,直视李氏,“母亲,儿子有事跟您说,让她们都下去。”
李氏目光锐利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好半晌,她摆了摆手。
很快,屋内的所有婢妇们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三人,李氏坐在桌前,陆云起和洛芙站在下首。
室内气氛压抑,洛芙紧了紧手,被陆云起的大掌柔柔安抚着。
一片静默中,陆云起缓缓开口,“想必母亲院子里的人,都是不会服侍人的,明日儿子将她们发卖了,再换一批新的进来。”
洛芙一惊,惶恐望向自己夫君,尔后又转头望向李氏。
而此刻李氏已然怒气上涌,她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反了你了,竟被一个狐媚子勾得失了魂!”
“母亲,注意您的言辞,她是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陆云起沉声道。
李氏活了这么大年纪,一生顺风顺水,老了却被自己儿子教训,她怒极反笑,厉声诘问:“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哪个圣贤教你这么跟母亲说话的!”
陆云起眸色冰寒,声音冷冽,“是,家宅不宁,我不配为官,回府时,我已写了辞官折子上呈陛下,明日我便亲自过来服侍您,日日在您跟前尽孝。”
李氏最看中儿子的仕途,在他的官身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得靠边站。
这时听见他说辞官,李氏显些晕厥,她身子踉跄地晃了几下,双手撑住桌面,才险些没有跌倒。
“你、你……”李氏颤手指向陆云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向言出必行。
“儿子告退。”陆云起恢复一贯的端方,稍一躬身,而后携洛芙转身便走。
李氏望着两人背影,急急呼唤,“快去!叫老爷把折子拦下来!”
李氏心中惶惶,急得跺脚,来得及,来得及,只要把折子拦下来,他儿子就还是清贵的翰林学士。
陆政散班后,正在馆子里跟人吃饭谈事,听到管家焦急来报,黑着脸立即赶去通政司拦折子。
奔波一个多时辰,陆政总算把原本要上呈的折子给收了回来。
华阳居里,陆政背着手,在房内来回踱步,他怒火炽盛,指着坐在椅子上的李氏,恨恨道:“你说你!没事折腾她做什么!”
李氏嘤嘤抽泣,哭着辩解:“自古媳妇服侍婆母天经地义,我哪有折腾她。”
陆政见她不知悔改,气得胡须一抖一抖的,“你说,自你嫁来陆家,我母亲叫你做过哪件事?你不是折腾她是做什么?”
李氏一肚子委屈,老太太对她慈爱,那是看在她娘家也是百年世家的份上。
陆政见她一脸倔强,显然不听,又踱步几圈,沉声道:“儿子长大了,你顺着他便是。”
李氏身居后宅,并不懂陆云起在年轻士子心中,已然群龙之首,如此再等数十年,他们陆家又可再出一位阁臣,首辅之位更是指日可待。
李氏忽的悲从中来,哀戚道:“如果煜儿在世,怎会让我……”
“够了!”陆政喝断李氏的悲哭,一甩手,沉着脸往书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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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华阳居,陆云起和洛芙并肩走回听竹院。
两人都没有说话,夜色昏蒙,寒风凛冽,风灯在小径两边,默默闪烁橙光。
洛芙心中震动,眼眶里满蓄热泪,心中汹涌的感动,竟找不到一句感谢的话来告诉他。
只得握住他的手,手指穿进他的指缝里,十指交握,掌心相贴,紧紧的,密密的。
暗夜里,高大的身躯掩映着一道雪白娇弱的身影,无声替她阻拦风雪侵蚀。
回屋后,陆云起替洛芙解开她身上的白狐大氅,低声道:“明日可别再过去了,我也是要脸的,今日闹了这一出,你明日上赶着去,别人该看我笑话了。”
洛芙一眨眼,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颗颗往下坠,她猛地扑进他怀中,涩然唤道:“夫君……”
陆云起被她撞得身体微微后仰,旋即长臂拥住她,垂首,下颌搁在她肩颈,叹息道:“让你受苦了。”
洛芙在他怀中摇头,泪珠落在他墨色大氅上,“夫君,你怎么这样好……”
陆云起眸光清浅,双手捧住洛芙的脸颊,见她无暇粉靥的上布满泪痕,疼惜地替她一一拭去,“别哭了,会变丑的。”
洛芙破涕为笑,很快又担心起来,知他人品贵重,说写了辞官折子,就肯定是写了的。
“你不该为了我辞官的。”洛芙心中虽然感动,但更多的是担忧和愧疚。
陆云起洒然一笑,不想她担心,便道:“放心,父亲会处理的。”
洛芙听着,心中仍旧惴惴难安。
两人各自更衣净面,用了晚膳后,陆政书房里的小童却来了。
“公子,老爷请您去书房。”
第04章 决心
“荒唐!你竟拿仕途威胁双亲!”
书房里,陆政冷着脸,啪一下把折子甩到长案上。
陆云起才从外头进来,面上还残留冰寒冷气,见自己父亲发怒,他敛目而立,并不做声。
陆政瞧他一脸无畏,心中又气又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压了压火气,道:“你为这一点小事辞官,可对得起家族培育你二十余载。”
陆云起缓步走到靠窗的长案前,捡起折子,凑着烛光看了看,而后就着烛火点燃折子,蹿动燃烧的火焰,映照出他皎皎玉面,俊逸非凡。
“因着大哥,母亲要我考取功名,我便日夜苦读,要我人才出众,我便成为翩翩探花郎。千百件的事,我都为她做了,但唯独这一样,不行!”陆云起语气平静,却教人听出他内心中不容置喙的决心。
书房里焦烟弥漫,陆政望着这个引以为傲的儿子,颇为头疼。
折子上橘红的火焰即将燃到指边,陆云起神色淡漠,松手,任其落到地上。
父子俩的目光同时落在灰烟上,陆政还是心有余悸,心中那点气怒也没消散。
“你说,若我没拦下这折子,陛下准了你辞官,你该当如何。”陆政看过折子,其上措辞恳切,是真的要辞官。
陆云起轻嗤,眸光幽远定在虚空,淡淡道:“外头多少人想寻我的错处,而今内宅这样闹下去,我这仕途能走多远?还不如趁早辞官了事!”
陆政原是责问,这会儿竟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沉默片刻,陆云起朝陆政躬身一礼,“儿子告退。”
等陆云起走后,陆政踱步往屏风后面去,只见太师椅上的李氏已然泪流满面。
陆政叹气,到底是几十年夫妻,终究没再责备她,“就是为着儿子,你也该对她好些,未来云起主掌陆家,她就是当家主母,你如此待她,让下面的人怎么瞧?再说,也不是她上赶着嫁来咱们家,反而是……”
自己儿子是怎样的人,陆政再清楚不过,表面看似温润清雅,实则内心薄凉。
当初落水一事,他就不信是个意外,若他不想救人,谁人能逼迫了他去?
况且那日又不是休沐,他缘何偏偏跑去游湖,又恰恰好救了人。
陆政耐着性子指点自己夫人,李氏略一思量,掩唇惊呼,“你是说,儿子他是有意……”
陆政瞪眼,挥手打断这蠢妇,知道就知道了,说出来做什么!
“想当初,儿媳是定了婚的,嫁妆都备好了,不日即将启程去扬州。儿子如此行事,是巧取豪夺,毁人姻缘。若此事被政敌得知,那他的仕途就真的完了。”
说到此,陆政告诫道:“这事,你定要守口如瓶!”
李氏虽然不想承认,但听自己夫君这么一分析,已然肯定了落水之事并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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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洛芙终于如愿侍候陆云起更衣用早膳。
青色云锦常服柔软轻盈,洛芙掂起脚,纤白玉手抚平他圆领上的褶皱。
陆云起垂眸望着她极为认真的小模样,唇角莫名上扬。
穿好衣裳后,洛芙手拿革带,柔声说:“展臂。”
陆云起便听话地张开双臂,洛芙倾身,双手虚虚环上他腰间,指间交错,革带便绕了一圈,回到身前。
可这要如何扣上?洛芙犯了难,她垂首细看,带尾穿过扣眼,然后呢?
洛芙越凑越近,呼吸间,全是他身上好闻的冷竹气息。然而越系不好,洛芙就越心急。
直到一声轻笑在头顶响起,洛芙忙乱的手指一顿,脸上蓦地变红,一抬首,才发现自己几乎贴到他身上。
洛芙在他含笑的眸光下,窘迫得想逃,又羞又急,眼尾刹时被憋红。
她这样子,实在娇羞,陆云起不忍再逗她,在洛芙即将后撤时,攥住她的手腕,长指领着她的玉手,细致教她。
“可记住了?”
陆云起声音低低的,呼吸洒在洛芙颊侧,惹得她脸颊痒痒,一扭头,红唇擦过他微凉的下颌。
洛芙身子一震,唇上酥麻灼热,一抬眸,便撞进他幽暗黑眸中,他眼中的自己娇羞妩媚,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
心跳又乱了,洛芙慌张别过身子,颤声:“夫、君,用早膳吧……”
陆云起抿唇一笑,任她领着自己到外间桌边。
陆家的早膳也精致异常,单羹粥,就有六种之多,更别提各色点心,一碟一碟摆了满桌。
洛芙本想站着侍奉陆云起用膳,却被他一个清冷冷的眼神探来,便乖觉地坐到他身旁。
用过早膳后,天色还未大亮,陆云起披上大氅,回身对洛芙道:“说好的事你可别忘了。”
洛芙知道他指的是不去华阳居,昨夜他从书房回来,便告诉她辞官折子收回来了。
才嫁过来五日,她便不去给婆母问安,到底说不过去。
但想到陆云起为着她的心意,洛芙又感觉心间甜丝丝的,现在他又耳提面命,洛芙心下感动,便郑重答应他:“我知道了。”
陆云起眸光浅浅,定在洛芙不施脂粉的雪白娇靥上,“中午可要我回来陪你用膳?”
翰林院在中午时,有半个时辰的用膳时间,一直以来他中午都不曾回府的,但现下,他心中记挂,就问了出来。
洛芙怕累他来回奔波,况且冬日里这样冷,忙摇手拒绝,“不用,我听你的话,安心在我们院子里等你回来。”
陆云起这才满意,微微弯腰,从婢女高高挑的帘子下跨出屋子。
洛芙也披了大氅跟出去,低声说:“我送你。”
却在廊前被陆云起拦下,“回去歇着,外头下着雪呢。”
洛芙抬眸望出去,天地拢在昏蒙中,就连那雪花,远远瞧着也是灰蒙蒙的。
洛芙怕他耽误时辰,便没与他争辩,只站在廊前,看他撑着伞,在簌簌的落雪声中,越行越远。
陆云起走路不喜回头,但一想到洛芙就在身后,便耐不住在转角处回身看她,隔着絮絮飘雪,她还站在廊下远远目送,看到他回头,便惊喜地笑着朝他挥手。
陆云起心尖蓦地一软,唇角不自觉上扬,这是他,好不容易娶进门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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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洛芙总算能好好歇着了,连带晴天和小雨都放松下来。
两人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站在院子里时,只远远听见夫人说什么书啊,狗肚子的……
“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呀?今日真不去夫人那边了?”小雨凑到洛芙面前,好奇问道。
洛芙正跪坐在靠窗边的软炕上描花样,听见问话,停下手来,她以为经过一夜,这事在府中都传遍了呢。
看来,世家规矩,的确缜密严谨。
想来也是,为着内宅家事辞官,传出去毕竟不好听。
于是洛芙便只说:“不去了,昨夜公子和夫人都讲清楚了。”
小雨还想细问,被晴天暗中扯了扯衣袖,给止住了。
自从她们小姐嫁入陆家,一切都不和以往不一样了,这一点,晴天很清楚。
一时间,内室安静下来,洛芙继续描花样,一排修竹跃然纸上,她想绣在夫君衣襟边。
晴天和小雨坐在下首软凳上,两人手上飞快穿梭,在打络子,因着成亲,洛芙新做了许多衣裳,络子也要与衣裳颜色相配才行。
三人正各自做着活儿,杏子便端着药进来了。
“少夫人,药好了。”
闻言,洛芙抬首望着那碗墨色汤药,眉梢紧蹙,唔,闻着都苦。
晴天起身拿来蜜制杨梅,道:“喝了赶紧吃梅子,就不苦了。”
洛芙认命般接过药碗,闭着眼仰头咕嘟咕嘟喝下,晴天便赶紧捡颗梅子送到洛芙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