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无事,正好太子也垮台了,洛芙着人将那两名扬州瘦马唤来。
两人在陆家一直被圈禁着,完全不知外头发生的事,听闻少夫人要见她们,忙打点行装,力图在洛芙面前留下个好印象,无他,照这样幽禁下去,人都要发疯。
偏厅里,两人柔柔下拜,“见过少夫人。”
洛芙坐在软炕上,将手中茶碗放到身侧小方桌上,淡声道:“起来罢。”
地下跪伏的两人起身,抬眼瞧去,便见这位少夫人雪肤玉颜,身着一袭紫荆色白狐镶滚蕊蝶纹马面裙,眉目姣姣,宝髻堆云,精致的裙裾垂落在地,浅浅露出脚上一双凤头履,其上嵌着硕大的东珠。
经过这些日子的圈禁,两人对成为陆家那位探花郎的侍妾已无想望,当初被公公领来时,只是匆匆一眼,这会子看清洛芙的容颜,不禁失神。
立在一旁的杏子微微咳嗽,两人回神,忙垂下脑袋。
“这大节下的,唤你们来也没有旁的意思,就想问问,你们可有别的去处?届时送你们一副盘缠,待出了上元节,便各自去罢。”洛芙道。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思忖不言。
“倒也不用先答,回去想好了,使婆子来告诉我便可。”洛芙瞧着这两人,鲜妍婉丽,确实是难得的美人。
偏厅里静默片刻,其中一位身穿浅紫夹袄的姑娘上前半步,道:“少夫人,奴家姑妈住在汝宁,奴想去投奔她。”
洛芙颔首,“可。”
言罢,又转向另一位身着杏色披帛的姑娘,问道:“你呢?”
这人张了张嘴,正想说去徐州寻亲,却不期然望见陆云起从门帘外进来。
陆云起身姿挺拔,着一袭苍色广袖长袍,衣襟和袖口处用银线隐绣竹枝,玉冠束发,端的是无双公子,他几步走到洛芙身前,问:“在做什么呢?”
洛芙道:“一直将她们留在府中也不是办法,正问她们可有其他去处。”
陆云起回身看向那两人,洛芙问:“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没什么要紧事,说了几句话,打发临洲回去了。”
洛芙“嗯”了一声,又道:“你先过那边去,我一会儿就来了。”
陆云起颔首,抬脚往外走,去内室等洛芙。
洛芙遂将视线落在杏色披帛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生就一双狐狸眼,当真是妩媚多情,她盈盈下拜,柔柔道:“少夫人,奴家没有旁的亲人,想留在府中。”
洛芙眉头微蹙,正思索。那女子却道:“少夫人放心,奴家安安生生待在院子里,不会与您为难的。”
陆云起站在廊下,听见里头对话,不由顿足。
洛芙一怔,侧眸望见格扇窗外陆云起的身影。
杏衣女子也瞧见了陆云起的身影在外停驻,心中微喜,千里迢迢去投奔亲戚,哪有留在这锦绣富贵的陆家好,大家闺秀哪里懂男人的心思,往后日久天长,她有的是机会。
见洛芙不言语,怕她不留下自己,心急道:“奴家别无所求,只盼能寻得一方安生地苟全性命。夫人在上,奴绝无半分与您争宠夺爱的心思,还望您垂怜。”
听到这句,洛芙不禁挑眉,窗外的陆云起也皱了眉,仔细听洛芙如何决策。
洛芙沉默片刻,道:“罢了,你哪里来的便往哪里去罢,扬州是么?我会着人将你送去。”
杏衣女子惊呼,扑通跪到地上,哭求道:“夫人,求您别送我去扬州,我、我……我去徐州,那里有我姨母在……”
洛芙却是不听,起身径直出了偏厅,见陆云起还站在廊下不走,洛芙过去问道:“怎么,怵在这偷听什么呢?”
陆云起双眸含笑,牵过洛芙的手,带她往内室去,温声道:“想看看你如何安排。”
洛芙抿唇轻笑,忍不住逗他,“若我将她留下呢?”
陆云起止步,侧身捏住洛芙下颌,深眸攥着她,语气危险道:“若将她留下,今晚有你好看。”
又过了几日,深居坤宁宫十余载的皇后娘娘突然下懿旨,认蜀王为嫡子,命其即刻进京册封。
前头太子才被废,这时皇后便认蜀王为嫡子,众臣观此形势,纷纷投向蜀王。
太子党先前得罪了瑞王和晋王,此刻蜀王冒头,他们更是乐见其成。
三月里,蜀王在陆家暗卫的保护下,突破瑞王和晋王的重重截杀,顺利进京。
往昔依附于刘聿恒的党羽们,眼见风向突变,为能迅速博得蜀王的青睐,全然不顾昔日情面,彼此间不择手段地相互攻讦。
为表忠心,竟抖落出刘聿恒和宣平侯府昔日在南直隶的贪腐罪证。
元封帝在御书房里,看着那一条条罗列详尽的罪证,直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八十万!每年贪腐八十万两白银,士兵们在北边和鞑靼打仗,军费都发不出,朝廷一年才八百万税收,他这好儿子,竟敢一个人贪污十分之一,他这还没死呢,元封帝越想越气,一时昏了过去。
福喜吓得忙唤请太医,太医来后,一把脉,直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道:“陛下,您近来吃了什么?竟是中毒已深的脉象。”
元封帝躺在龙床上,口中呼呼喘气,蜀王在侧,忙俯身为其顺气,小公子刘淳屹在旁,镇定道:“父王,快将皇祖扶起来。”
蜀王忙照办,刘淳屹倒来温茶,喂到元封帝嘴边,轻声道:“皇祖您别急,我看应多传几名太医来诊脉,说不定是他诊错了呢。”
元封帝喝了几口茶水,这才顺了气,望着他从未正眼瞧过的蜀王,和一脸淳挚的皇孙,一时老泪纵横。
他还有哪里不明白的,早几月前,他便觉身子困乏,万贵妃使齐太医来诊治,服了药好些,停药又坏了,如此反反复复,他竟从未怀疑过这个毒妇。他自问宠她一世,她却如此谋害他。
竟宁二十三年,元封帝在御榻上,下达圣旨,册封蜀王为太子。
夜里,福喜带着禁卫军往南宫而去,望着蜷在榻上脏污不堪的昔日太子,转身斟了一杯酒递过去,幽幽道:“殿下,请您饮了这杯酒。”
刘聿恒在南宫无人伺候,眼睛又瞎,已经被折磨得精神恍惚,这会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忙爬起来,喜道:“是不是父皇要见我,我就知道,父皇不会将我丢了。”
福喜冷笑一声,又道:“殿下,还请您不要叫咱家为难,陛下赐了你一杯酒。”
刘聿恒发蒙的脑袋清醒了几分,瞬间明白过来,撑着身体恐惧后退,“不、不,福喜,你假传圣旨,别过来,别过来……”
福喜摇了摇头,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应该与陆家为敌。福喜亦是陆家家生子,他幼年贪玩,伤了那处,这才被暗中送进宫,在陆家的支持下,渐渐变成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
福喜不耐烦了,手一挥,两名禁卫军辖制住刘聿恒,福喜上前,将一整壶毒酒灌了进去。
不多时,刘聿恒面目扭曲,全身痉挛,七窍流血而死。
第82章 正文完
白驹过隙, 斗转星移。
时日眨眼来到七月,元封帝中毒已深,每日里汤药不断, 现为太子的蜀王和小公子刘淳屹日夜不歇地在床前服侍。
鞑靼派使臣来朝,表明和亲之意。墙倒众人推,朝臣一力举荐安阳公主去和亲。
元封帝已无力上朝,侧卧在御榻上看过折子后, 一双沧桑的眼凝着虚空,沉默良久, 道:“摆驾景阳宫。”
景阳宫里,昔日风光无限的万贵妃、而今的万嫔,面容枯槁的在窗下独坐。
宫人惯会捧高踩低,万嫔一朝失势,往昔围绕在她身旁、阿谀奉承的宫女太监们立时作鸟兽散。在这大热的暑天,景阳宫连一块冰也没有,每日茶饭, 不是馊的就是冷的。
万嫔望着敞开的宫门,痴痴等待那一抹明黄。
从除夕至今, 元封帝再未来过, 儿子被赐死了,娘家抄家流放, 一个个噩耗传来,万嫔每每以为自己熬不下去了, 可却撑着一口气没有死, 只因安阳公主还在。
这日万嫔照常望着宫门, 在明灿的阳光下,她终于看到那个人, 一时眼花,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帝王銮驾径直来的庭院里,元封帝由太子刘聿裴搀扶着,虚弱无力地往宫殿走来。
万嫔没有起身,元封帝也只站在廊下,仅仅半年,两人都仿佛苍老了十来岁。
隔着窗,元封帝望着这个昔日无限宠爱的女人,嘴角扯了扯,冷声道:“而今这局面,你可曾后悔?”
万嫔嘴唇嗫嚅了下,而后垂下眼,后悔,她是后悔,但到了当时那一步,她不得不那样做。
万嫔转身,在软炕上面对元封帝跪伏下去,“只求陛下给安阳下降一位好儿郎。”
元封帝瞧她这样,轻蔑地笑了一下,笑她痴心妄想。
先不说安阳之前执意要嫁陆家那位探花郎,已然毁了名声,如今她有这样的母妃,对她唯恐避之不及,谁还愿意娶她。
元封帝一双灰暗的眸子攥着万嫔,缓缓道:“你放心,我会给她安排一个好人家,鞑靼王子如何?不日她便要去和亲了,你可满意?”
万嫔身子踉跄了下,片刻后,嘴里发出阵阵惊呼,“不、不……陛下……”眼见御驾即将驶出了宫门,万嫔仓皇奔出去,嘶喊道:“陛下,陛下,你不能这样,安阳也是您的女儿啊……”
听着身后的哭喊,元封帝病容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快意,他不会赐死她,他要她活着,痛悔至死。
竟宁二十三年秋,元封帝薨。
国丧二十七日后,同年十月,太子刘聿裴继位,改年号为永兴。
一个月后,册立小公子刘淳屹为太子,封都察御史陆云起为太师,加封其母李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一时间,陆家水涨船高,风光无两,各式拜帖,似雪片飞来,
李氏便在这一片欢腾中,换上三品诰命礼服,独自进宫,跪伏在金殿之上,朗声道:“臣妇愚钝,实不堪陛下厚爱,一品诰命,臣妇委实匹配不上。”
刘聿裴一身明黄,高坐龙椅上,瞧她态度坚决,一时犯了难,不明白谁都想要的一品诰命,为何她却不肯。
已是太子的刘淳屹站在一旁,低声向刘聿裴说明原由。早几日前,太师便跟他提过,或许她母亲不肯受封。
刘聿裴听闻,微微叹了口气,那位谪仙般的公子,往昔他也曾见过,丹青音律,已入化境。
昔年,他在一次宴会上听得陆煜抚琴,回宫后依记忆弹给婉娘听,不成想婉娘极是喜欢,可他记性不好,再弹几次,却与那音曲相去愈远。
一日出宫,于长街上遇见陆煜,刘聿裴大着胆子上前向他讨要琴谱,却不想那只是他随性而奏,并无谱曲。
一时大为失望,陆煜却信步走到一旁的书画铺子里,问掌柜要了纸笔,当即为他谱曲。
彼时,刘聿裴是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宫女生的皇子,而他是陆家尊贵无比的嫡长子,两人之间,可谓云泥。
这件事,刘聿裴记了很久。
而今望着他的母亲,刘聿裴不禁眼眶微热,那样的人啊,或许只应天上有。亦明白陆夫人不肯受封,只不过是对命运的一种无声反抗。
“也罢,既然夫人坚辞,朕也不强人所难,那便册封洛氏罢。”刘聿裴叹息道。
当圣旨下达到陆家时,众人震惊不已,十七岁的一品诰命夫人,可谓前无古人。
来年开春后,京中各府邸又热闹起来,这宴那宴的,洛芙收到厚厚一沓请帖,选了几户与陆家交好的,洛芙薄施脂粉、罗衣叠雪去赴宴。
一到场,便被众多贵妇小姐们围住,纷纷向她问好。往昔那隐含不屑的目光不见了,唯有一片恭维笑语。
以前去参加宴会,洛芙总是全神贯注,极力记住这是谁家夫人,这又是哪家小姐,生怕一言一行出了差错,惹人笑话。
如今时移势易,她身份尊崇,地位显赫。望着身侧这些陌生的面孔,她面上只要稍露疑惑,对方便忙不迭自报家门:“少夫人,妾身乃是户部侍郎府上的梁林氏。少夫人得闲时,也屈尊到妾身家里坐坐……”
洛芙但笑不语,这权利的滋味,果真令人上头啊。
近来洛芙学会了骑马,趁着春光正好、芳景如屏,洛芙好求歹求,终于求得陆云起空出一日闲暇,带她去郊外骑马。
城郊一片平坦的草场,洛芙骑在一匹温驯的枣红色马上,衣袂在暖风中飞扬。
陆云起身骑白马,跟在一侧,心里是万分的担忧,许是陆煜坠马身亡带给他极大的心理阴影,此刻看洛芙骑马,他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好了,好了,骑这么久可以了。”陆云起一眼不错地锁着洛芙,俯身牵过她的缰绳,不准她走。
洛芙的明眸瞪向他,娇叱:“放手!”他这个样子,她哪能尽兴。
陆云起不想放手,但又不敢不听她的。
在外面,朝臣们唯他马首是瞻,在家里,他只能听她的,书房那冷冰冰凄惨惨的床,他可不想再去睡了。
“我累了,芙儿,我累了,咱们下来休息一下。”陆云起扯谎道。
洛芙无语望天,她还不知他么,一向体力惊人。洛芙转眸,一双清澄的眼就那么望着他,也不说旁的,陆云起叹了口气,任命地松开手里的缰绳。
又跑了不多会儿,陆云起再道:“芙儿,你停一下,我渴了。”
洛芙终究下了马,陪他慢慢在草地上走着。
自刘聿裴登基后,竟是不怎么理会朝政,一应大事小情,都推给太子刘淳屹,到头来还是落到陆云起这里,每日忙得他团团转。
为此,陆云起很是气闷,害他都没空陪芙儿了。
两人牵着马,信步走在开满小黄花的草地上,陆云起道:“等太子再大些,我就辞官,回家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