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杜丽抿唇扯起嘴角,她把信放下,又拿出新做的工期单,说道:
“这两天来订制衣服的客人,预算并没有那么高,看来,我们这下不能使用最好的布料了。”
从前在霍德华裁缝店,就算用金线来绣花,都有客人能不眨眼的买单,但现在情况不一样。
如今来找哈尔斯做衣服的客户,是既希望有名店的手工,又大多奢靡不起。
哈尔斯的脸上漫出苦笑,他知道这是个严峻的问题:
“我想,我能适应的,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不也是那么过来的吗?”
“这倒也是,不过,我过来的时候,路上看见似乎有一位新裁缝进了霍德华裁缝店,那人你应该知道,是康奈斯・乔耶。”杜丽说。
“请他?那应该是短时间应急。”哈尔斯知道这人平时不在纽约活动,心里生出些忧虑,他还以为雷蒙德能顺利找到一个长期的合作对象。
不过,哈尔斯很快调整了心态,他何必要费这样的神?那与他都无关了。
……
霍德华裁缝店,学徒工作间。
埃洛伊斯扶着一条黑纱料在缝纫机上穿梭而过,从这条笔直的线迹里抽出两道经线,捏把捏把,就成了一朵纱花。
她往这纱花上绣了些白色波点,才钉上帽檐。
费索夫人的订单,剩下的调试工作都由安柏瓦亲自把控,弄完了再拿去给康奈斯审核。
但埃洛伊斯与范妮也闲不下来,作为学徒,她们还有生产柜台商品的任务。
根据露丝太太的说法,这周她们得一人制作两顶女帽,两双长手套。
若是有空闲时间,最好再加几条男士领花,因为柜台里的存货不多了。
好在,她只说了要制作什么东西,其他什么都不管,埃洛伊斯也就自由发挥。
她计划,做顶纯黑色女士骑装帽,再来顶适合春季的波奈特草编帽。
帽芯也需要自己制作,于是她先完成了布面的骑装帽,粗麻布涂上厚厚的浆糊,覆盖软衬布。
晾干之后,再用烫手但不至于烧糊布料的铁球塑型,接着镶嵌黑缎,缝制,包边。
形状与男士高筒平檐帽有些相似,降低了帽筒,缩短了遮阳边,凹成翻檐造型,乍一看有些硬朗。
装上手造花,缎带,米珠串花,以及作修饰用的网纱。
范妮从厨房回来,她经过,瞧见埃洛伊斯完成了大半的作品,停下步伐,仔细观摩。
这物件给人的感觉,仿佛能想象到,它一定属于一位像天鹅一样骄傲又不张扬的年轻女人。
它的主人会戴上它,穿着最俏丽的骑装,策马在自家的林庄里驰骋,飒爽利落,开枪果断,任何人都比不上她。
范妮回过神,她沉默走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工作。
工作间内,出乎意外的安静而又忙碌,所有人手上似乎都有急需完成的事情。
就连新来的黛西也拿着扫帚,不停清理地上的线头和零碎的料头,棕树毛擦着地砖,沙沙声混杂金属杂音。
在这种氛围中,埃洛伊斯会忍不住加快效率。
等她把手上的物品制作完毕,安柏瓦查看时间,原来他们已经工作的超过了下班时间一刻钟。
埃洛伊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亏,她“蹭”一声站起来,喝水伸懒腰:“不干了不干了,我要先走了!”
她收拾整齐工作台,拿着东西下楼,交给这时也依旧还在岗位上加班的露丝太太。
露丝太太原本还想问她点话,刚拿出笔记本,再抬头人就没了踪迹。
“这孩子……”露丝太太只好将物品先入库,放进明日要拿去柜台的篓子里,她相信,曼迪一定会评估出一个好价格。
由于加班,埃洛伊斯差一点就没赶上车。
纽约的夜景,要在人疲惫到有些晕乎的时候再去欣赏,可谓繁华之境,迷幻梦魇。
她看的差点睡着,还是被一个老妇人叫醒的。
当夜,又是一个晴朗的星夜,清晨时,朝阳晕染云层,夜幕留下的深蓝余韵中,几缕金光往上爬。
埃洛伊斯站在窗台边刷牙,舅妈正在把刚做好的食物包进油纸里,再裹三层棉纱,放进提篮里。
由于卖的是炸货,冷掉就不好吃了,所以她并没有制作很多,到了公园里,卖上几刻钟就能回家。
清洁过口腔,用新买来的,据说添加了薰衣草精油的香皂洗脸,埃洛伊斯拿走留在盘子里肉馅儿的炸饺子,一边吃一边往街上走。
等她抵达店铺时,也与其他学徒一样,连工作服都没有换,直接摸到了柜台后的小门边。
埃洛伊斯打算看看曼迪如何给自己制作的商品定价。
她躲在门后,透过缝隙耐心等待,看见曼迪犹豫再三,最终将她制作的帽子放在了二十五美元的黄铜标签旁。
算算提成比例,瞬间就驱散了所有关于清晨的睡意。
埃洛伊斯迅速更换制服,亲自在厨房里泡上一壶浓浓的红茶,连一滴牛奶也不加,端着茶壶,飞快奔上楼进入工作间。
哈费克林今日也有物品上柜台,他十分自信,抬头挺胸走出去,站在柜台前挨个瞧看。
忽然,他愣住,指着那顶风格陌生的女帽,向柜台后的杂工询问:“这是谁做的?”
杂工如实告知。
哈费克林思索,看来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呢,他顿时没了刚才那股神气,趁没人注意到这里,又溜回了员工区。
第46章
康奈斯・乔耶擅长制作男士礼服, 但如今的时代环境下,高级女装就像繁花,在这世上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两朵, 更具吸引力。
詹尔茨家的订单落到他手中之后, 康奈斯完全遵循了老裁缝在世时的原版设计,任何改动也没有加。
在阿道普与康奈斯的努力下, 他们完成了三套礼服, 在两日后的清晨,由露丝太太陪同,乘车去往詹尔茨家的庄园。
与此同时, 安柏瓦手中关于费索夫人的订单也制作完毕。
范妮与埃洛伊斯邀请了其他助手前来掌眼。
曼迪和沃伦夫作为老裁缝留下的人,可以算是店里地位最高的助手, 他们二人对安柏瓦没什么印象。
他的所有光彩总是埋没在天之骄子一样的哈尔斯之下, 但这扇门打开,曼迪与沃伦夫打算重新审视安柏瓦的潜力。
安柏瓦负手站在一侧,范妮挤眉弄眼, 打算叫他快卖弄自己的制作心得,但他没体会到,反而有些担忧范妮是不是脸抽筋了。
“安柏瓦, 你完成的很好, 至少我们看不出什么问题。”曼迪伸手,捋了捋裙摆。
作为接触裙子十几年的人, 曼迪一眼就观察出每条裙子的气质。
安柏瓦的风格有一种谨慎的柔媚,在哈尔斯那十分炫技,无可复加的繁复设计种, 做出来留白恰到好处的韵味。
薄纱罩着裙尾,炫目的金线鸢尾花排列在皮粉色布料上, 上身远看如同盔甲,紧致的腰线,弧度险峻到令人窒息,胸口又有一片舒缓的堆纱。
埃洛伊斯站在一旁,默默观测着这一切。
她转动眼珠,回忆安柏瓦这两天工作时的所有习惯与技巧,那些画面仿佛幻灯片般闪过,目光触到衣裙某一个部分,脑中便自动屏蔽了一切杂音。
拆分,解析,三维立体的图形在埃洛伊斯的脑子里流淌。
她收回目光,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沃伦夫检查完毕,与安柏瓦探讨起制作上的细节,笑道:“康奈斯下午就能回来,我想,即便是他也不会挑出毛病的。”
“是吗?那我真该高兴了。”安柏瓦松一口气,他从未受到过如此评价,更没有被旁人这么瞩目过。
午后,阳光的落点从窗台移动到桌边,埃洛伊斯沉浸在构思之中。
她穿浅绿色绸缎制作成的长裙,挽起袖口,忙碌一整天,发梢有些散,歪着头,将一块碎屑的布料渣粘成花团,固定在草编帽边缘。
工作台上器具总是乱糟糟的,埃洛伊斯整理了又整理,但效果甚微,她也就放弃了,任由其繁衍发展。
作为一个学徒,她在时间上可以随心控制的余地十分渺小,即使暂时弄完工作,有空闲,也会在重复的日常中被打回原型。
虽然薪水颇高,已经是她能努力够到的偏上待遇,但工作强度也将她的精力花销殆尽。
还没到下班时间,埃洛伊斯就开始昏昏沉沉的揉眼睛。
范妮最近喜欢在厨房里指使帮厨给她做东西吃,这或许是因为帮厨曾经喜欢指使她。
就在刚刚,她端着一盘饼干推门而入,埃洛伊斯提起精神,听她带来楼下的最新消息。
“你敢相信吗?詹尔茨小姐竟然又一次拒绝了店里的设计,康奈斯・乔耶回来之后,就开始与他的助手商量修改的事情了。”
范妮掐着手指头计算:“距离舞会,就剩一周多的时间,会不会有点儿太赶了?”
埃洛伊斯忽然想起安东尼说的话,他说康奈斯是个不怎么有效率的人,说不定会需要帮助。
待安柏瓦回到工作间之后,埃洛伊斯便立刻提议,拿去叫康奈斯查看他们的作品,如果没有问题,明日一早就给费索夫人送过去。
等他们手上空了,说不定还能给康奈斯帮帮忙。
安柏瓦与范妮都是聪明人,明白埃洛伊斯的意思。
“如果我们能将康奈斯身边的位置占住,那么起码一个月之内的大订单,都能分上一杯羹。”
范妮低声说道,她如同在饮香槟一般,将手中的茶水一口饮尽。
而安柏瓦照样有这份野心,他们三人立刻抬着衣服下楼,敲开了康奈斯的屋门。
“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您,我们给费索夫人制作的礼服已经收尾完毕了,按照店铺里的惯例,在送去给客人之前,先要拿来给您瞧。”
范妮打头阵,她走进屋里,见康奈斯还在对着图纸放空,便继续自我介绍。
康奈斯抬眼,他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好,那我就看一眼。”
埃洛伊斯与安柏瓦将衣服拿出来装上人台,各个角度向他展示。
以康奈斯的眼力,他确实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反而觉得安东尼说的又很对,这店铺里,遍地是金子,他也能学到点什么。
“在我看来,这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问题。”康奈斯那双有些茫然的眼睛里透出笑意。
随后,不善言辞的安柏瓦按照范妮和埃洛伊斯指教的那样,对康奈斯侃侃而谈:
“明天一早,我们就能把这衣服送过去,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助你处理詹尔茨小姐的订单……”
“好,这当然好。”
康奈斯一秒的迟疑也没有,他原本就打算找帮手,但曼迪与沃伦夫的手上工作都很繁重,他不好意思打搅。
他只是有些想不通,面对如此完美的衣裙,为什么詹尔茨小姐还总能说出不满意的地方呢?但如果有人帮助的话,说不定还能碰碰运气。
不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想要什么样子的裙装?
在康奈斯短暂的苦恼之后,他打算把詹尔茨小姐指明要修改的地方处理掉。
面对难以服务的客人,康奈斯不会过分坚持自己,他虽然在设计上有自己的想法,但从不强加于人。
与康奈斯确定好之后,埃洛伊斯与范妮便提前一天问露丝太太讨要来马车。
她们花费两刻钟的功夫,将礼服打包进盒子里,妥帖的锁在了屋子里,连只老鼠都溜不进去。
出了城往长岛去,还是清晨,不远处枯黄的草地开始泛出娇嫩绿色,蒙着一层水雾,而古老蟠虬的巨树还未长出新叶,枯枝随着大西洋海风晃动。
费索夫人穿着一身廓形简约的波点纱裙,外披一件开司米外套,站在草地附近的石子路上遛狗,她身旁有一列恭敬的仆人,手里时刻捧着毛巾,茶壶。
这些画面看的埃洛伊斯心惊胆战,庆幸自己还好没答应给她做女仆,这种工作内容她可受不了。
得知他们来送衣服,费索夫人将狗狗交给女仆,与埃洛伊斯抱怨这舞会,一边往宅子里走。
“要我说,我这样的人去了哪里都是年轻姑娘们的陪衬,要不是指望能欣赏福杰夫人收藏的画作,我才不去呢。”
据说,福杰夫人会在蒙面舞会上开放她的私家收藏给众位客人观赏。
回到衣帽间内,费索夫人试上衣服,十分满意,她叫女仆打开一口木箱子,里面排列着各种面具。
埃洛伊斯帮她挑选了一只金色面具,费索夫人还算满意,临走时,叫女管事给他们一人弄了点小费。
手中握着薄薄的纸币,三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望向车窗外,希望这马车能快些赶回去。
根据詹尔茨小姐的指示,康奈斯需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她一开始叫人加上装饰全都减去,但又不能全减,又要保留设计。
詹尔茨小姐甚至跟他说,如果他不行,那就换一批人来服务她。
这对康奈斯来说,实在是新奇的体验,以往他走到哪里,无论做男装还是女装,都被尊重追捧,偏偏在这滑铁卢了。
埃洛伊斯一行人回到店铺时,他工作间的门缝里还有漏出来的明亮灯光。
安柏瓦敲门,三人进入工作间时,康奈斯还拄着拐,围在人台边,指挥助手阿道普剪掉某个装饰。
康奈斯长叹一口气,他为三人分配了任务,每人负责修改一条长裙中的装饰。
埃洛伊斯拎着刀片,手里拆着一条花边,她在心里思索,好像记起来,这詹尔茨小姐是为了相亲所以才要去这蒙面舞会的吧?
难不成她根本不想相亲?
害,埃洛伊斯瞬间就能理解了,怪不得怎么做都不能合她心意。
不过,她要相亲的对象是谁来着?埃洛伊斯不常留心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她想了一会儿当时与露易丝夜话时谈论的内容,才记起来,他不正是住在利兹酒店里的那个豌豆公主吗?
埃洛伊斯用剪刀裁掉花边,无奈地摇头。
店铺内,其他的助手与学徒眼睁睁看着康奈斯一声不吭的抬举了安柏瓦他们做助手,心里都有了些新的考量。
核心的裁缝师是店铺里最灵魂的人物,一切重大设计都要出自于他,助手与学徒都要围绕着裁缝师来展开工作。
他们本以为康奈斯新官上任,肯定会一己之力解决难题,证明自己的能力。
但康奈斯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在重新休整这订单的三五日里,他过分的依赖起安柏瓦几人来为他做臂膀。
有了帮手,效率加持,在距离舞会不到一周的时间内,他们终于按照要求,将所有细节调整完毕。
又是一天出外勤的日子,埃洛伊斯与范妮,阿道普,康奈斯一同前往詹尔茨庄园。
庄园内,每一层的楼道里,都有一两个严肃的女仆侍候在侧,她们谨慎的注意着各处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