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固然被动而无奈,似乎是自然的选择,但是无论是生是死,她们都是自由的。
她们从不执念于生,也从不畏惧于死。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戚少商脸上的痛苦,看到他沧桑落魄的身影,还有那断掉的手臂……她忽而感受到了他此时此刻的挣扎。
那是一种,想死,却不能死的痛苦。
一个人,连死亡的自由都没有,他该有多痛苦?
花芝芝不知道。
她只是安静的观察着,就像一株植物。
她本就是一株植物。
许久,戚少商睁开眼睛,那双褐色的眼眸之中的痛苦并未淡去,却不再挣扎,而是变成一种明亮和坚韧。
他沉声道:“卷哥,我听你的。”
纵然十余年未见,雷卷始终都是他最信任,亦是最崇敬之人。
雷卷没有讲话。
他依然站在那里。他的身形纤瘦,脸色苍白。他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毛裘,如此厚重,如此温暖,他的身体站的很直,那双灰色的眼眸安静的凝视着一旁的空气。
然后他忽而抬起手,捂住嘴巴咳嗽起来。他的手也很苍白,很纤细,从那黑色毛裘之中探出来,强烈对比的色彩,竟如同僵尸一般。
下一秒,那惨白的手上,忽而染上了一丝鲜红。
戚少商惊声道:“卷哥!”
他眼看着就要冲上去。
雷卷身子晃了晃,并没有倒下,于是戚少商也没有再往前,而是停留在了距离雷卷一步之遥的地方,紧张的看着他。
雷卷深呼吸了几次,他惨白的脸色才慢慢恢复了血色。
他拿起一个手帕,将手指上沾染的,方才咳出的鲜血一点一滴,仔仔细细的擦拭干净。
他擦的很认真。
似乎生怕这些血迹在自己手指之上有丝毫沾染,又似乎,只要将这些血迹擦拭的干干净净,便可以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安静的凝视着他。
他究竟是如何与自己的肿瘤共处整整二十年的?
她想起来那日,他淡淡一笑,声音平静:“它杀不死我,我也杀不死它。”
她那个时候对这话并没有什么真切的体会,此时此刻,看着雷卷熟练的擦拭血迹的动作,她却忽而有了实感。
关于病痛,关于生命,关于……共处。
花芝芝在心里反复的咀嚼着这两个字:共处。
她从来没有和痛苦共处过,因为她向来都是这般随心而动,她想要做什么,便一定会做到。
她想要成妖,便日日夜夜的努力修炼。
她想要爱情,便把楚留香推倒在地上,跨坐在他身上,主动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质问他为什么不看自己。
她想要自由,便抛弃了她过往的一切,甚至于甘愿舍弃一身修为,只为了能拉着楚留香的手,只为了能和他一起走。
她当然不是没有痛苦过,只是她的痛苦总是很短暂,她很快便能够解决掉它们,然后将它们抛之脑后。
对于天真烂漫的小花妖而言,快乐才是永恒的。
可雷卷却和她截然相反,他终日和痛苦为伴,整整二十年。
花芝芝忽而感到一种敬畏。
只见雷卷终于擦干净了手指上沾染的每一丝血迹,他转过身,看向楚留香,轻声道:“不知香帅对此事如何解决,有何高见。”
花芝芝忍不住一笑。
然后小花妖又感到现在的情形似乎不太适合笑,于是她下意识的慌乱的捂住嘴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却幸灾乐祸的看着楚留香。
她早就知道,所有的事情最后都会落在楚留香身上。
这很奇怪。
因为这些事情可能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却偏偏和楚留香绝对没有半点关系。
但是最后解决这些事情的,总是楚留香。
因为他是楚留香。
因为他是楚香帅。
只要有这一个理由,便已经足够。
楚留香自然看到了花芝芝眼睛里的笑意,他无奈的一手拉住他的女孩的手,另一手摸了摸鼻子,轻声道:“如果要把无关人士的牵扯下降到最少,那么或许这里便是最好的解决地方。”
戚少商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本就是想在这里与顾惜朝同归于尽的。”
花芝芝好奇道:“怎么同归于尽?”
戚少商道:“我还有一条胳膊。”
雷卷道:“顾惜朝藏在袖中的小斧,绝不是可以被随意看轻的。”
花芝芝想起她曾经和顾惜朝在帐篷之中交手的时候,似乎见过顾惜朝的那把小斧。
她立刻道:“我知道那个小斧!那斧头很精致小巧,还绘着七彩的颜色,很是好看!”
小花妖向来最擅长发现美丽的事物。
就算是和敌人交手的时候,她也不会错过每一个美丽的事物。
雷卷点点头,道:“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我听说过那把小斧。在江湖之中,似乎很少有人使用这样的武器。”
戚少商道:“不错。我此前问过顾惜朝,但他一直不肯透露自己武功的来历。”
一直坐在桌边,一边听故事,一边独自喝酒的追命闻言,开口道:“我知道那把斧头的来历!”
花芝芝眼睛一亮,好奇道:“真的吗?那斧头有什么来历?”
追命笑嘻嘻道:“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告诉你。”
花芝芝:“……”
拜托她的年龄都有追命的几十倍了,她才不会叫他哥哥!
可是她偏偏又想听斧头的故事……
花芝芝眨了眨眼睛,忽而双手环抱住楚留香的手臂,把自己的身体也亲昵的贴在楚留香的手臂上,笑吟吟道:“我是香帅的!我只听香帅的话,香帅要我叫你好哥哥,我才会叫。”
楚留香无奈的摸了摸鼻子。
他怎么可能会要他的女孩这样暧昧的称呼别的男人?
想来花芝芝也知道这绝不可能,才会这样笑意盈盈,理所当然的拿自己的男朋友……又或者,在小花妖心里,他早已经是她的夫君。
她唯一的爱人。
她唯一的夫君。
她曾经穿着火红好的嫁衣和他一起奔跑在妖界和人间的分隔线上,她也曾穿着火红的嫁衣躺在他怀里,热情而又专注的送上自己的亲吻,自己的心。
总而言之,她理所当然的拿楚留香当作自己的挡箭牌。
追命:“……”
他简直想要咬自己的舌头,让这个舌头不长记性,总是习惯性的想占花芝芝便宜。
最后受伤的只有他自己。
追命叹了口气,挑眉道:“算了,本神捕今天心情好,就免费告诉你!你们在江湖中没见过这样的斧头,因为这样的斧头本就不是来自江湖之中的,而是来自戏班。”
“戏班?”花芝芝眼睛一亮,拍手道:“就是唱七月七日长生殿的戏班?”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以前在妖界看人类话本的时候,最喜欢看这样的爱情故事。后来她来到人间,也第一时间去听了这只戏。
再后来,她还唱过这个片段给楚留香听,虽说她根本都没有来得及唱完,就已经衣衫不整的躺在楚留香怀里,被亲的迷迷糊糊了。
想到这里,小花妖不由得面色一红。
本就是人间绝色的郁金香,忽而脸红起来,目露羞涩的模样,更加是清雅美丽,甜蜜迷人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办法移开眼睛,只恨这个让她脸红的情郎不是自己。
追命忍不住一笑,轻声道:“爱情故事当然很重要,但是戏班不会只唱爱情。我此前追查顾惜朝的身世,得知他的父亲是一个商人,也正是因为他是商人之子,所以他的拜帖和他的文章,几乎被所有的达官贵人拒之门外。而他的母亲,是岭南戏班里的一个武生。”
“这么说,这把斧头是他母亲传给他的?”花芝芝猜测道。
“不错。”追命点点头,道:“顾惜朝是私生子,原本一直跟着母亲生活。但是他十岁那年,他所在的地方爆发瘟疫,戏班因为要走街串巷,又总是很多人住在一起,所以几乎是在瘟疫爆发之初,便无一幸免的感染了。”
“顾惜朝很快好了起来,但是他的母亲……”追命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声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这之后,他便被他的商人父亲接了回去。再之后的事情,我想我们都知道了。”追命继续道:“他的母亲是一位很厉害的武生,女孩子唱戏本就很少,唱的是武生更是少中至少。但他的母亲却是当时远近闻名的角儿,不少人跨越城市来听戏,便是为了那独一无二的七彩小斧。”
花芝芝道:“原来如此。”
追命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或许因为他娓娓道来的声调,抑扬顿挫的语气,又或是因为故事里那个精彩而又传奇的女子……
但总而言之,随着追命讲述的话语,花芝芝只觉得自己眼前当真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女子。
她温柔,坚韧,英姿飒爽,腰间总是别着一只七彩小斧……她坐在镜前,认真的梳洗化妆,然后快步登台,她身段如此干脆而又优雅,她的神情如此自信而又骄傲,她的台步熟练而又精准,她的唱腔坚定而又动听,当她舞起那把七彩小斧之时,她整个人都在戏台之上闪闪发光。
你站在台下,仰头看着她。
那一瞬间,你竟然无法分辨出来,在发光的究竟是她手中的七色小斧,还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又或者是她自信而神奇的笑容……
在发光的是她。
短暂的安静之后,紧接着,台下的观众们似乎回过神一般,忽而爆发出激烈的掌声!
这是多么热烈的掌声!
这是多么洪亮而又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而在这人群之外,在舞台后方,一个孩子正悄悄地从幕布侧面探出头,他的眼睛同样专注,同样憧憬而又尊敬的看着台上那手持小斧的女子,看着他的母亲。
花芝芝沉浸在过去之中,连追命已经讲完这个故事都没有意识到,直到追命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才把花芝芝的思绪拉回来。
追命好奇道:“芝芝宝贝,你在想什么?”
花芝芝眼睛一转,笑吟吟道:“关你什么事!”
追命一时语塞。
他装作难过的叹了口气,摇着脑袋道:“你是如何用这样甜蜜的神情,讲出这样绝情的话语的。”
花芝芝不解道:“你不喜欢吗?”
追命道:“当然不喜欢!”
他更喜欢花芝芝用甜蜜的神情,讲出甜蜜的话语。比如“追命哥哥你讲的故事真好听,我都听入迷啦”……
花芝芝点点头,道:“好吧,那下次我会记得换上绝情的表情再开口的。”
虽然她不明白追命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但是善良的小花妖当然愿意满足他。
正因为讲故事讲到口渴,所以倒了一杯酒往嘴巴里灌的追命被这句话呛的连连咳嗽。
一致是一致了,但是花芝芝难道不觉得一致的方向错了吗!
戚少商道:“我从未去过岭南,原来顾惜朝有一位这样优秀的母亲。”
雷卷道:“我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去过岭南,对于这个传奇女子,我有些印象。她在戏班谋生,但是民间亦流传着很多关于她的其他传说。很多人说她白天在戏班里唱戏,晚上便会劫富济贫,整顿治安,是当地人人爱戴的侠女。那把七色斧头的威名,附近的市民们人尽皆知。”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自己也是一个小孩子。
对于瞬息万变的江湖,他也只当是听故事一样,早就把这件发生在一次旅途之中的见闻忘了个干净。
方才追命提起岭南,戏班,唱武生的侠女,七色小斧这些关键词,他才忽而再次记了起来。
燕青道:“想不到顾惜朝竟然有一位这般高义的母亲。若是他母亲的在天之灵知道如今发生的一切……”
他没有再讲下去,而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燕青没有母亲。
他是一个孤儿。从他记事开始,他便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是卢俊义收留了他,所以从那时开始,他便将自己的命都给了自己的主人。
就好像他一直讲的那样。
“小乙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小乙必须为主人报仇。”
他的世界里只有主仆之情。
他没有经历过这段故事里的母子之情,但是他却能够清楚的感知到那份情谊。他如此羡慕顾惜朝,亦如此为他惋惜。
而同样没有这样记忆的,还有一个人。
阿飞。
楚留香有注意到,当追命提到“母亲”这样的字眼时,阿飞的神情有些迷茫,又有一些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什么?
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有想起。
但是偏偏,最不被想起的,才最让人难以忘怀。
远方忽而传来了一阵号角的声音。
燕青面色一变,道:“想来是顾惜朝醒来了,他正在诏令连云寨之中所有的人都回去。我也必须要回去,这样他才能不起疑。”
没到最后一步,他的卧底行动都不会取消。
因为他必须要报卢俊义的仇。
因为燕小乙,有非做不可的事。
楚留香道:“顾惜朝一定已经知道戚少商出逃一事,无论是连云寨中,还是四处的城镇,他都一定会动员所有人去找。”
燕青点点头,道:“不错。自然包括我在内。我会带着他们往反方向跑的。”
“不。”戚少商道:“你带他们来这里。”
燕青一愣。
戚少商继续道:“香帅说的不错,想要把无辜的伤亡下降到最少,就应该让一切的事情在这里画上句号。”
楚留香点点头,轻声道:“我们会在这里的做好准备。待天黑之后,你可以带他们来。”
燕青下意识的想要问,你们要做什么准备?又或者,你们能做什么准备?
整个连云寨的实力,几乎称得上是一个军队!
而这里,才几个人?
甚至于,有人失去自己的手臂,有人疾病缠身,还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但是燕青什么都没有问。
因为这里有花芝芝和楚留香,这里是他的朋友们,是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信任的人。
盗帅楚留香,四大名捕追命,霹雳门门主雷卷,九现神龙戚少商,出剑快如闪电的阿飞少侠……还有芝芝。
永远那般聪明,那般甜蜜的花芝芝。
有这样的人们聚集在这里,这天下间,又怎会有任何事情,是他们所做不到的呢?
所以燕青什么都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