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换个角度去思考的话,她还是可以陪在陆笙身边好几年,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生活走向正轨,看着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然后她好光荣退休。
她陪着陆笙度过他前半辈子的生活,等陆笙长大成人,遇见爱的人,以后便是未来的陆太太陪她们笙笙度过下半辈子。
这么一算,四舍五入她也不算说谎,时念念在脑子里随便给自己的违心话找了个理由,自我安慰了一通后,她再次伸手轻轻揉了下少年的发顶。
时念念放轻声音,眉眼软和下来,她的视线一路穿过卧室,落在那扇窗帘半卷的窗上。
走廊内的光尽数落下,时念念盯着窗外被落日晕染成粉橘色的云,天幕映在女孩漂亮的眸底,长睫被光照得缱绻,面容温柔又认真,轻声哄他:“笙笙,我不会走的。”
在看着他有一个美满结局之前,她都不会离开。
一开始,时念念确实是把小反派当成了任务对象,可等见到他那一刻,等看见少年经历的种种恶意与不公,看见他冷漠疏离之下温柔又柔软的心。
很久以后,世人只知道那个矜贵冷傲,冷戾心狠,凭着雷霆手段上位的陆总,却不知道他也会难过,会生气,会在最肆意最躁动的那个年纪因为一条断了的手链和别人打架。
对于时念念来说,陆笙早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任务对象,不是白纸黑字上书写的几段冷冰冰的话,不是命运无法掌控的纸片人,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活着的,一个她愿意拿出全部的真心去对待的家人。
许是时念念声音太过温柔,又或者是她身上格外温暖,陆笙突然觉得,她总是这样,只是简单几句话,几个动作,几个表情,便会轻而易举的抚平他躁动又不安的心脏,散去他心底堆着的戾气。
同样又能轻而易举的扰乱他全部的心绪,使他变得奇怪又不堪。
就像是一根梗在心窝里的鱼刺,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引起密密麻麻的酥痒和酸涩来,搅动拉扯着他那颗破了洞的心脏。
他不喜欢这种不受他掌控的感觉,可陆笙控制不住,又甘之如饴,偏执又贪婪的汲取着时念念身上不属于自己温暖。
此时此刻,陆笙能清晰的感受到胸腔内那颗死灰一般的心脏,一下又一下,陈劲有力的跳跃着。
耳膜处咚咚咚跳动着的,有些紊乱的,是他无处躲藏的心跳声。
在时念念看不见的角度,陆笙敛起眸底翻滚着的几乎要喷涌而出的不正常的光,手指攥紧又伸开,几秒后,他收回手臂,退后一步站稳。
陆笙这会头发被蹭的有些乱,额前碎发凌乱的扫过眉眼,眼角微微泛着红,眸底黑的发亮,他垂眸看向时念念,目光几乎都要黏在她身上,哑声道了句:“好。”
她说不骗他,那他就相信她。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厌恶这个枯燥无趣又肮脏的世界,是时念念突然出现,告诉他,有些人会对你千好万好,有些话是用来表达爱意,有些事其实没有那么无聊,所有的所有都是彩色的,只要她不走,陆笙下意识去想,只要她不走,他还可以继续去尝试着与他憎恨的世界握手言和。
比起时念念总是说一些漂亮话去哄他,陆笙撒过的最大的谎言大概就是,他从来都没有变好,他依旧厌恶一切,依旧站在阴冷潮湿处,冷眼看着所有人所有事,他天生连骨子里都是烂的,心脏千疮百孔,血液冰冷黏腻,疯子永远是疯子,他永远都不会变好。
时念念希望他好好长大,那他就当她眼里那个听话又懂事的笙笙,而不是阴鸷又冷戾的陆笙。
陆笙也不知道那些所有所有总是扰乱他心绪,拨动他心弦的情感是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现在只剩下时念念,他放不开她,也不会放开她,到死也不会。
陆笙轻轻呼出一口气。
时念念看着陆笙面色比刚才要好了些,她想了想,试探性的问道:“笙笙,你饿吗?你饿的话我去给你下一碗鸡蛋面。”
陆笙没什么胃口,但他看着企图转移他注意力想叫他开心一点的时念念,沉默了半秒,也就半秒,陆笙回她:“好。”
闻言,时念念的脸上立即绽出个笑容来,她弯唇:“那你等我一下。”
陆笙看着时念念的身影消失在客厅跑进厨房,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指骨,眉眼垂下,唇角下压着,也跟着下楼来到客厅。
没一会,时念念便把做好了的鸡蛋面端到餐桌上。
时念念全程一直都在努力找话题和陆笙聊天,问他自己的厨艺有没有进步,问他她练习了好久的荷包蛋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许多等等等等,等陆笙吃晚饭,时念念起身端着碗筷准备送进厨房时,手腕忽的被人握住。
陆笙抬眸,视线很轻很轻的落在时念念眼里,声音也是轻的,但他的手却攥的很进,语调转低转轻:“念念。”
时念念晃了一下神。
这大概是陆笙第二次喊她的名字,以往,她似乎还从未从陆笙嘴里听见过这两个字,陆笙的声音很好听,清冷中带着些独属于少年变声期的微哑,磁性感很强,又增添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那两个字像是从齿缝间细细的磨出来,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浅淡,只是看着似乎状态不太好,这会安安静静看着她不说话的模样,时念念心尖一颤。
时念念低头看他:“怎么了?”
陆笙薄唇掀起,语气里带着点温柔,眼尾下弯着,看着隐隐稍显疲惫:“坐下来陪我一会吧。”
时念念乖乖坐在他身旁。
陆笙半倚靠在沙发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起,他坐的随意,眼睛也跟着闭上,长睫在眼帘下放打下一小片阴影,唇动了动:“我刚出生那会,她病的还没有那么严重。”
时念念转脸盯着少年鼻骨的侧影,愣了几秒,没反应过来陆笙会主动和她提起自己的身世。
陆笙继续道:“小时候不懂,为什么她不喜欢我,我以为是我不够努力不够聪明,一直以最高的标准要求自己,不哭也不闹,只希望她可以看我一眼。”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一点也不喜欢陆家,不喜欢陆则钏,不喜欢我,毕竟,”陆笙轻呵一声,他勾唇,眸底划过嘲意,“生出仇人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会喜欢。”
“陆则钏经常来看她,每次他一来,她都会把我锁在衣柜里藏起来不叫陆则钏看见,她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不出声,她就会多喜欢我一点,我信了。”
“有一次陆则钏离开后,她发了病,忘了自己,忘了所有人,连我也忘了,我不敢出去,我怕不经过她允许出去她会生气,我也不知道我在里面待了多久,衣柜里很黑,很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畔嗡嗡作响,我不敢大口喘气,好像所有人都把我抛弃了。”
“再睁开眼后是她的卧室,她抱着我哭,骂我傻,可能是出于愧疚,那段时间她对我很好。”
“也就是从那以后,”陆笙轻声笑了下,声音很低,“从那以后,我开始对幽闭狭小的空间产生恐惧。”
他说完,声音忽的一顿,眼睛睁开来垂眸落在她身上,嘴角扯了扯,眉眼间挂着几分讽意:“是不是很可笑,像我这种人,原来还会有害怕的东西。”
幽闭恐惧症。
时念念心脏狂跳,呆愣愣的看着他,她哑声道:“没有……”
陆笙看了她一眼,随后别开目光半阖起双眸,手虚虚放在膝盖上,又笑:“那时候我意识到,原来生病会让她关心我,我开始自虐,开始生病,不好好吃饭,泡冷水澡,甚至在最冷的时候只盖一层很薄的单子,不断摧残自己的身体,只想叫她注意到我。”
“起初,她还会哄我,慢慢的,她似乎看穿了我拙劣又虚伪的演技,再也没有管过我。”
“再后来,便是她有次发病,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为什么不去死,那次她病的很严重,砸了所有的东西,对着我又咬又骂,我没有躲,我怕她醒来后会生我的气,那时我才八岁,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陆笙放轻声音:“我想,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因为愧疚而记着我一辈子,或许也不是件很糟糕的事。”
时念念心尖一颤,心脏传来针扎般细细密密的疼,疼的她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家庭医生及时赶过来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我可能真的就死在那一天,她清醒后抱着我哭,哭了很久,一边哭一边向我道歉,再然后,她第一次主动给陆则钏打了电话,亲手把我交给了他,把我送到了庄园。”
“他们说她是个疯子,说我是条狗,好像我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就连她也说,为什么我要出生,为什么我还不去死,所有人都讨厌我,欺负我,有时候有些话听得多了,就连我自己都恍惚觉得,我是不是真的有病,是不是真的就不应该活着。”
“可我怎么会甘心被人欺负,我偷偷砸了那人家里所有的玻璃,翻墙进去放走了他父亲养的鸟,毁了他母亲种的花,然后嫁祸到他身上,冷眼看着他被打了一下午,跪在地上哭。”
“我听着他哭,却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他哭的声音越大,我就越开心,是一种极度满足的开心。”
“念念
陆笙喘了口气,他盯着地板上被光照的反光的那一点,轻声呢喃,“我是不是很坏。”
时念念听不下去了,身子前倾一把抱住陆笙,脸缩在他的衣襟前,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你不要这样说……”时念念的声音呜咽的不成样子,她听着陆笙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那些最不堪又痛苦的回忆,她甚至都不知道,小时候的陆笙是怎么一个人熬过去的。
时念念扑过来时,陆笙重心不稳,身体下意识后仰,他没敢太用力,伸出一只手虚虚的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拍着时念念的背哄她:“好,我不说了。”
时念念整个人都被难过的情绪吞没,一句话被她说得断断续续的:“跟你没有关系,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对不起你。”
陆笙没说话。
时念念哭了一会,小声问道:“笙笙,你恨苏阿姨吗?”
环着她腰的手臂猛的变得僵硬,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安静下来。
不知道静了多久,陆笙终于出声,声音低到几近不可闻:“我不知道。”
时念念轻轻呼了口气,她从陆笙怀里挣脱开来坐直了身子,胡乱的抹了一把眼泪,带着朦胧水汽的眼睛盯着他的眸,一字一句的开口:“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妈妈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苏阿姨给你起名小平安,平安,平安顺遂,万事胜意,她把所有的期盼和祝愿都给你了,给了她的孩子,希望她的笙笙可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她没有不爱你,她只是生病了。”
时念念缓了缓:“我想苏阿姨肯定很痛苦,她想爱你,但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去爱你,她处在那种孤立无援无依无靠的环境下,再加上还有陆则钏,她过得太苦了。”
苏皖确实很可怜,她父母早逝,苏家没有一个亲近的人,陆则钏死也不愿意放手,那种压抑又痛苦的环境,时念念想也不敢去想。
“苏阿姨肯定很爱你,她走之前还惦记着你,要是没有这一切,或许她会是一个很温柔的母亲,你也没有错,你一点也不坏,是他们不好,他们罪有应得。”
“笙笙,你不要那样想,你很好……”
时念念说不下去了,她眼睛一眨,一大颗眼泪从眼角滚了出来。
时念念一字一句仿佛落在他的心尖上,陆笙眼睫轻颤,心里的湖像是被投掷了一颗石子,一圈一圈泛起皱皱涟漪来。
他忽的想到,小时候,苏皖抱着他在外面看月亮,讲故事哄他睡觉,他生病时她比谁都要着急,有次他发高烧,她守了他一整夜,担心他疼,担心他半夜再烧起来,担心他饿着又冻着。
她发病时砸了所有的东西,清醒后会哭着和他道歉,告诉他看见妈妈生病就躲得远远的,她说,不要害怕妈妈。
他以为苏皖不爱他,可是他却忘了,有天晚上他起夜接水,经过她的卧室时,看见她抱着自己得的那些奖状又哭又笑,她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多遍,眉目温柔又柔和。
所有的所有,那些被他遗忘的,埋藏在所有回忆最下面布满了灰尘的一些,一股脑全部涌进脑子里。
时念念说的对,这个世界上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他以前总是在想苏皖是不是真的那么恨他,恨不得他去死,陆笙迫切的想要一个答案,以至于他忘了那些,他们像一个平常母子一样相处,忘了她的好,她被迫藏在恨意下说不出口的爱。
又或者说,他害怕记着,他自我逃避,害怕自己会心软,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的去想她。
陆笙突然就释怀了,心里紧紧悬着的石头轰然落了地,罩着他心脏的那张大网破了洞,从今天下午听到苏皖去世的消息的那一刻,所有的怨恨,不甘,痛苦,折磨,其实都是不舍和思念,他只是想得到一个盼了十几年的答案罢了。
陆笙如负释重的轻声笑了下,他看着面前还在掉眼泪的女孩,眸子细致晶亮,眼角通红,鼻尖也是红的,那双湖蓝色眸底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清澈,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陆笙抬手,温凉的指腹携去她眼角的眼泪,落到指尖变成了一颗莹润漂亮的珍珠。
他将那还带着温度的珠子握在手心。
“嗯。”陆笙应了一声,他一瞬不瞬的看着时念念,声音被压的低且轻哑,眸底盛满了不自知的温柔,“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