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指着莲花台上的两只坛子:“你看,那是我爹娘的骨灰,我给他们用了很漂亮的罐子吧。”
谢流忱看见了那两个罐子,他的心一下沉到底。
他一直确定大巫对崔韵时没有兴趣,否则她不会数次有机会下手,却毫无动作。
现在他却清楚地知道,崔韵时和他都是大巫的目标,那么她现下或许已经落到大巫手里了。
仿佛为了应和他,大巫拍了拍手,两名健硕的女子将崔韵时和白邈带了上来。
他们手脚全被铐上镣铐,谢流忱见崔韵时身上没有伤,她脸色却很难看,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巫将剩下的果子露一口气喝完,她抬手点起引魂香,打开一只陶罐。
蛊虫盘旋着飞出,绕着香气飞舞不散,等到魂魄降临时,便能飞结成队,为她指引魂魄的方向。
一女子举刀架在崔韵时脖子上,无声地威胁谢流忱安分些。
大巫笑着对他道:“快开始吧,你该上莲池了。”
谢流忱看了崔韵时一眼,慢慢踏上石阶。
大巫望着他一步步向上,眼睛慢慢晕出柔和的光。
母亲啊,快回到儿的身边,再帮我束一束腰带吧。
就在这时,一只火箭忽地洞穿琉璃壁,疾射入那举刀的女子心口,火焰烧灼衣物和皮肉,焦臭味迅速弥散开来。
大巫猛然从梦中惊醒,她惊慌了一瞬,马上镇定下来,要去抓崔韵时。
又是一支火箭穿来,射中另一个看守崔韵时的人,谢流忱趁机抢了她腰间的弯刀,随后往地上淋了一线浓缩的火油。
中箭倒地的两人身上的火瞬间烧得又大又旺,火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谢流忱砍断崔韵时手脚间的锁链,她恢复自由,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抢那两个骨灰罐。
一个抱在怀里,另一个给谢流忱,而后抢了另一把刀,砍断白邈的锁链。
大巫发出一声惊叫,大批的守卫从四面八方围来,崔韵时高举起骨灰罐:“都让开,不然我松手了。”
众人并未动作。
崔韵时猛然转头看向大巫:“还不让他们退开!你这个女儿何其不孝啊,居然连娘亲的骨灰都置之不顾,非要逼得人将它砸碎了不可,我若是你娘,一定不认你。”
大巫被她刺激得双目发红:“都退下!”
所有人远远退开,三人前方再无阻碍,立刻逃命,蹿出了大殿,空中只留下一句:“别追过来,我会将你爹的骨灰留在巫祠门口,至于你娘的,等我安全了,再寄还给你。”
大巫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带着她的爹娘跑了,差点喘不上气。
她立刻喝道:“去追,去把他们抓住,小心骨灰罐!”
她跛着脚急走两步,追不上大队人马,苏箬跑来背起她,往前直冲。
崔韵时听着身后的追赶声,她这辈子从没搂过骨灰罐,更别说还搂得这么紧。
等到跑完了一半的路,大巫仍旧紧追不舍,崔韵时知道,摔第一个坛子的时候到了。
她和谢流忱互换了骨灰坛,啪地将大巫父亲的那个坛子砸了。
“这就是你不听我的话,非要追来的下场,”她责骂道,“跟你的父亲道别吧。”
大巫惨叫着往前扑,想接住飞扬的骨灰,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靠着长生蛊活到现在,为的就是一家团圆。
她将父亲保管得这般好,怎么会这样,上天怎能如此残忍。
一阵风吹来,吹得满地骨灰乱飞,崔韵时:“你爹被吹飞了,好孩子快捡吧,再追着不放,你娘也是这个下场。”
说完三人继续逃跑,一刻都不敢耽误。
洞中的温度越来越高,火势蔓延得极快,崔韵时全身冒汗,听见身后极远处的殿宇里传来还未来得及逃生的苗人的惨叫。
他们若再不快跑,他们也是这个下场。
一道奇怪的轰轰声,像是洞穴里回荡的巨风,伴随着大巫的吟诵声而起,谢流忱脚步一顿,忽觉不妙。
不等他们再往前踏出一步,整个洞穴都开始摇晃,山壁开始落下簌簌的泥沙和碎石,崔韵时连头都没回,拉上白邈直往前冲。
就是这一瞬间的差距,巨石滚落,隔开了这条通道,谢流忱在里面,崔韵时和白邈都逃过这一劫。
崔韵时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她没有迟疑,继续攥紧白邈的手臂,朝前狂奔。
她的腿都僵了,可求生欲让她跑得更快了。
谢流忱看着将眼前生路封死的石头,他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她做得很好,若是再慢一点,她也会被堵在这里。
他毫不怀疑她能否安然逃出,他袖袋里还放着一支有字命签。
他已经从那支命签上知道了结果,他会死,而崔韵时会活下来。
幸好他已经安排好后事,他拜托过裴若望,将来不要告诉她,他已死的事,这样她就不会被迫接受他的好意。
这一切麻烦本就是他带来的,她不应该背负上所谓的“恩情”,在往后的日子里同情他,原谅他。
他看了面前的巨石两眼,仿佛能看见什么不一样的结果。
而后他转身朝着大殿走去,今日这跛脚的女童,必定就是大巫的本体。
祭祀需要血亲的血肉,所以她才换回自己真正的身体。
他要去彻底解决大巫,摧毁她的本体。
从今往后,大巫便会和他一起,从这个世间彻底消失,不留一点后患,再也不能找崔韵时的麻烦了。
她会有安生太平的日子,这就是她的愿望。
——
崔韵时和白邈跑出来后也没敢停,一直狂奔到山脚。
而当
他们到了山脚没多久,山顶的洞穴便崩塌了。
崔韵时并未停留,一路赶回了京城,休养了半个月。
就在她去国子监上课的那一日,她收到了谢流忱的信,说他侥幸在洞穴坍塌之前逃脱,从今往后将永远远离她,祝她一生顺遂。
崔韵时将信烧了,并没有当一回事,谢流忱说不出现在她面前的话都说多少回了,他从没遵守过诺言。
然而这一回他倒是守信了一次。
第一年……
第三年……
第六年……
过了十年,他都不曾在她眼前现身过,似乎曾听人闲谈时说过,他如今云游四海,再不回京,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而这一日,她与白邈因故来到南池州。
今日恰好是六月十六,正是十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的前一日。
听说那个坍塌的洞穴在喷出火后,不知为何出现了很多火金矿,但没有开采多久,又突然变成了湖泊。
实在是很玄妙的一件事。
白邈正带着孩子折花枝,这两个孩子都是从善堂领养来的,白邈从前不怎么靠谱,带起孩子来倒是没出过差错。
于是崔韵时很怀疑他从前在她面前犯错是不是故意的,就为了少干点活。
她刚要去湖边洗净手,便遇见了陆盈章与裴若望这一对妻夫。
她与陆盈章同朝为官,素日虽没什么太深的交情,但也算过得去。
但裴若望似乎有话对她说,让陆盈章走开一会儿。
崔韵时等着他的下文,裴若望却迟迟没有想好如何开口。
他还记得谢流忱的嘱托,别让崔韵时知晓他已死。
但是他想,十年过去了,让崔韵时知晓他的死讯,请她给他上一柱香,谢流忱收到,应当会很开心的吧。
裴若望便这么说了,问:“崔大人可否给他上一柱香?”
崔韵时想了想,谢流忱这个名字被埋在记忆深处,她如今万事顺心,已许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她依稀记得他很美,可当她想要回忆他的面容,却已记不清他的脸。
时间带走一切,就连那样绝色的容颜都在她的记忆里褪色。
仅仅过了十年,往事便已化作云烟。
她自己都快想不起来,她曾和他做过六年夫妻。
她说:“不必了,我并不是他的朋友。”
她顿了顿,又问:“他是怎么死的?”
“他找到了解除红颜蛊的法子,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裴若望瞎编到一半,想起谢流忱托付过他,别让她知道他的死和她有关。
他又用一种嘲讽的语气,狠狠地奚落谢流忱:“除了他自己想死,谁又能要他的命。”
他看她并没怀疑,又指了指眼前这片湖泊:“我将他的骨灰撒在他的故土,就在这片湖里。”
裴若望其实找不到他的尸骨,但谢流忱既然死在这里,那这里便算是他的埋骨之地吧。
崔韵时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裴若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着离开。
崔韵时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摘下一片叶,折了只叶子舟。
这些年,她有时会折叶子舟来哄白邈和孩子,做得多了,手艺越发的好。
她将它送入水中,动了动唇,很轻地说:“谢流忱,早日安息吧。”
她在心中默默道,若有来生,只望生不相见,死不相逢。
这话她没说出口,因她觉着,若是他真听到了,大概是会哭的,就更不能安息了。
白邈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过来:“去,去找娘亲玩,让爹歇一歇,爹的脸都累糙了……”
崔韵时立刻小跑几步,逃脱带孩子的苦差。
她早说应该再带两位嬷嬷来一起照看孩子,是白邈非说只想一家人一同出行,所以没带。
“快,娘这是叫你们来追她,快去吧。”
“你怎么越来越奸诈了,我从前可是看你笨才看上你的。”崔韵时回头扔了他一朵艳红的花。
白邈笑着接住这朵花,戴在了鬓边。
湖中水声漫漫,流淌而去,与岸上之人再无交集。
一家四口在南池州待了两日,便回了京城。
而后四十多年,他们都未再来过南池州,此地离京城实在太远,又无她的故人,有何来此的必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