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策之神色淡淡,走了两步,忽地说:“过两个时辰,让国公去主帐等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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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白驾马回到太守府时,已经是天光微亮,隐隐约约能看见云层后的太阳。
霍耀风在太守府门口等了一晚上,吹了整夜的寒风,他的神情显得憔悴,远远看见舒白驾马而来的身影,立即迎上去。
“舒白。”他轻声叫住她,语气有些不自在,面颊也跟着泛红。
舒白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递给身后的死士。
看见霍耀风,不由讶异地挑起眉梢,“你找我?什么事情。”
舒白的容貌和一年前并无分别,气质和性情却变了许多,少了一些温和柔婉,多了些上位者独有的冷淡和审度。
不对。
其实舒白没有变,从始至终她就是个冷淡寡情的人,之前没有发现,只是因为舒白对他还有几分情意。是他过于自负,分明和舒白认识多年,却盲目地觉得她嫁入霍家后,会逐渐向他妥协,做一个世俗认可的贤妻良母。
霍耀风抿唇,强压下心中的酸涩,走上前关切地问,“眼下空气还很寒凉,怎么穿这么单薄。”
他说着便要脱下挡风的外衫,“太冷了,先穿我的——”
话音戛然而止,霍耀风的目光直愣愣落在舒白松垮领间。
白皙的肌肤上,那道泛着血色的牙印即便有一半被布料覆盖,也仍然显得清晰可见。
霍耀风藏在心里多时,思忖了一晚上的剖白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冷风吹散大半。
情急之下,他顿时失了分寸,尖锐的话语想也不想破口而出,“你刚才去哪里了。”
舒白刚享用过丰盛的大餐,心情尚佳,闻言只是扬了扬眉梢,“霍家主,我去哪里,并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
霍耀风的脸色变了又变,起初他以为舒白招惹了南境楚馆里的野狗,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南境主城中秦楼楚馆并不在舒白驾马回来的那个方向,相反,那是直通城门的方向。
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忽然盘踞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舒白有多在意虞策之,却知道虞策之对舒白痴迷至极,以皇帝狠绝独断的性子,未必不会从京城追至此地。
霍耀风很快又联想到昨日梁军迎战的蒙面将军,无论是年岁还是身形都对得上。
霍耀风的心狂跳起来,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
铺天盖地的酸涩和不甘如恶毒的药汁,弥漫在舌尖。
霍耀风深吸一口气,在舒白看不见的地方,神色变得狰狞。
他仿佛看见一根麻绳粗的红线连在舒白和虞策之身上。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挽回舒白,更失去了尝试的勇气。
手无力垂下,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盯着舒白背影的眼神有多么嫉恨不甘。
昨晚的筵席早就结束,霍耀风失魂落魄回到临时居住的小屋。
狭窄逼仄的空间里摆着两个木板做成的窄床,分别置于屋子的两端。
霍耀风回去的时候,霍如山正躺在其中一张窄床上,手中不停把玩着他爱若珍宝的骰子。
见霍耀风回来,霍如山顿时起身迎上来,期待地问:“回来了,怎么样,舒白的态度如何,一时不软化也没关系,天长地久,她总会回心转意,我的儿子才高八斗,她不可能不会回头。”
霍耀风避开霍如山,低声说:“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舒白和我已经没有可能了。”
“废物!”霍如山顿时拉下脸来,破口大骂,“孬种,送上门来的荣华富贵你也抓不住!”
霍耀风薄唇紧抿,双手紧握成拳,静了半晌,喃喃道:“我争不过他。”
“争不过谁?”霍如山不耐烦地问。
霍耀风忍无可忍,终于吐露出心中难以启齿的秘密,“虞策之。”
“谁?”霍如山睁大双眼,不可置信重复,“皇帝?皇帝和舒白怎会有牵扯?”
“舒白同我和离后,大半时间都和虞策之在一起。”霍耀风冷冷说。
“此事当真?为什么不早说?”
“你以为我不想吗?虞策之和我有言在先,甚至和离一事便是他逼得我,我有苦说不出。”霍耀风声音凄厉。
霍如山拧着眉头,脸色扭曲,艰难接受从霍耀风口中得到的消息,“眼下南境和大梁已经开战,皇帝远在天边,不更是你接近她的好时候。”
“有虞策之在,她怎会回头。”
霍如山忽地抓住他的手腕,“既然皇帝对舒白有意,你更应该接近舒白,寻个机会将舒白献出去,我们父子二人背叛皇帝一事便可一笔勾销……”
“够了!”霍耀风甩开他的手,额角青筋凸起,忍耐到了极点,“皇帝就在梁军军营,昨晚舒白便是出城去见他,舒白既已经和我和离,便同霍家再无干系,你能不能别再惦记那些有的没的了。”
霍如山顿时怔在原地。
霍耀风心烦意乱,加上一夜未眠,此刻只想一个人倒在床上静静,偏偏霍如山总不能令他如愿。
手腕再次被攥住。
霍耀风对上霍如山阴鸷狠绝的眼神,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怎么了?”
“的确是我想错了,说到底,我们父子二人是叛臣,昔年鼎盛的霍氏家族也不复存在。”
“什么意思?”霍耀风拧眉问。
“你我父子被江齐峦许以高官厚禄,骗到南境后便被不冷不热地晾在一边,这样的待遇难道你就甘心?”霍如山问。
霍耀风面上露出不甘,沉沉道:“父亲究竟要说什么。”
“眼下江齐峦被舒白关在地牢里,都说患难见真情,此时此刻才是我们父子二人投诚的好机会,既然舒白和你再无可能,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联络江齐峦旧部救出江齐峦,再将舒白和虞策之的关系公之于众,到时候南境人心大乱,定会摇摆是否再听命于舒白,我们便借此时机推翻,或是夺下兵符,成为南境新主,或是取得江齐峦信任,站稳脚跟。”
“整个南境已经在舒白的掌控之下,父亲说得容易,实际却难如登天。”
“南境守将和世家皆把舒白当做击退梁军的救命稻草,若知道舒白是皇帝派来,我们再加以鼓动,你觉得他们还会再信任她吗?机会从来不等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霍如山蠢蠢欲动,眯着眼睛看他,“你难道不想打翻身仗吗?还是说你就甘于任人欺凌践踏。”
霍耀风怔了一下,神色犹豫,下意识拒绝,沉着声音说:“这太冒险了。”
霍如山十分了解霍耀风的性格,见他这么说,便知道他有所动心,正要再劝,忽听小院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这个时候谁会来?”霍如山被打断思路,有些不耐烦。
霍耀风已经坐在冷硬的床上,霍如山耐着性子走过去开门,看清来人,下意识后退一步,神情顿时紧张起来,“你……你怎的来了?”
霍耀风脱下外衫,见外面久久没有动静,正要问霍如山外面的人是谁,忽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顿时变了脸色,“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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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
舒白坐在妆镜前有一下没一下篦头发。
死士游十五悄无声息出现在舒白身后,单膝跪下。
“霍铎去见霍如山了。”
舒白梳头的动作一顿,很快恢复如常,“他动手了?”
“是,按照您的吩咐,我等没再拦他,只是他在霍如山身上砍了数十下,尸身怕是无法保存完整。”
“无碍,砍下霍如山的人头,装箱子里送去梁军军营,两军停战总需要给个台阶。”用叛臣的首级做台阶再合适不过。
“奴明白。”游十五应声,又道,“霍如山被杀前,曾向霍耀风提及一事,奴有些担心。”
“什么?”舒白侧头看他。
游十五得到允准,起身凑到舒白耳边低语几句。
舒白轻蹙眉头,转而露出一抹兴味的笑。
第105章
梁军的营帐如同棋子,密密麻麻落满棋盘,坐落在绵绵不绝的河水畔。
帝王的营帐被安排在主营的侧后方,无论内外都十分低调和普通营帐并无不同。
营帐帐门紧紧闭合,守在外面的军士出自禁军,不会泄露从帐内传出来的只言片语。
“什么!谈判!我不同意。”护国公猛地站起身,脸上五官几乎纠结在一次,“才夺回玄荼城,两军初次交锋,连热身都不算,此时谈判求和,我大梁成什么了?”
虞策之坐在主位,柔顺浓密的墨发瀑布一样披散下来,铺在身后,尾尖还沾染着几分湿意。
军医跪在虞策之身侧,小心翼翼处理虞策之手掌上几乎深入骨髓的伤口。
虞策之见护国公反应激烈,像是早就料到一样,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道:“南境不再是江齐峦当家,大梁也不是求和,而是谈判,如果能不动干戈就平息此事,对大梁百姓有益无害。”
“那也不行,战事已起,主动谈判定然会损大梁和陛下的威严,此举不可为,陛下想化干戈为玉帛也至少要我等再拿下一城。”护国公说。
“朕是在命令你,不是在和你商量。”虞策之向椅背靠着,语气冷沉。
“陛下!”护国公气得眉毛竖起,绕着自己的位置走了两步,气不过却又不敢和虞策之硬碰硬,便看向一旁的崔溟,寻求外援,“崔将军,依你之见,我们该当如何。”
崔溟下意识一抖,小心翼翼瞥了眼上首神色冷沉,一看便不可忤逆的皇帝,又看了看吹胡子瞪眼,显然正在气头上的天子国舅。
崔溟:“……”
崔溟缩了缩肩膀,小声道:“国公,我还受着伤,不便参与。”
“你是肩膀受伤,又不是脑子受伤,也不是嘴受伤,怎么,还没混出名堂便学起朝中装傻充愣那套风气了?”护国公横眉冷道。
崔溟:“……”
崔溟只觉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在皇帝和护国公的双双注视下,只得小声道:“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南境,百姓免受战乱之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眼下的问题是谈判也不一定能收复南境,探子递来情报,南境新上任的掌权者正是那日出城迎战的女人,那日崔将军你也看见了,她出手狠辣,根本不留情面,这样的人,未必会比江齐峦好对付。”
崔溟迟疑:“不会吧,好歹是……比起江齐峦,那位定然是向着大梁的。”
护国公痛心疾首,“战局是攀关系就能左右的吗?难道你也鬼迷心窍了不成!”
崔溟忍了一下,没忍住,“……什么叫也啊。”
上首的虞策之眯了眯眼睛,表情微冷,“国公,莫要失了分寸。”
护国公咬牙,若非虞策之是皇帝,天子威严不可侵犯,否则他此时真想冲虞策之翻个白眼,拿个镜子让虞策之看看自己那副不值钱的样子。
一年过去还笼络不了那女人的心,现在人家另起门户,他倒是好,上赶着贴上去,安危尊严全然不要,哪里还有皇帝的样子。
还有皇帝那个手,他都不想说!
护国公满怀不忿坐回位置上,“臣失言,陛下恕罪。”
气氛凝滞间,营帐外忽然响起守门将士洪亮的声音,“报,南境送来一锦匣,匣中装有叛臣霍如山的首级。”
虞策之冷硬的表情顿时舒缓许多,露出一抹清浅却掩饰不住的喜色。
“呈进来。”
锦匣被将士放到营帐正中间,匣子打开,帐内所有人都能看见那颗骇人的头颅。
护国公看见霍如山的首级,脸上隐忍的怒色消退许多。
身为皇帝的心腹,又是国舅,他对舒白的来历可谓一清二楚,正因如此,他才能看出匣子中那颗人头的深层含义。
此时舒白送来这颗人头,不仅是给了大梁一个台阶,更是表明了舒白对皇帝的重视,毕竟她送来的项上人头不是别人的,正是她前夫亲父的。
总算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倒贴了。
护国公气稍微顺了点,喝了口茶润喉,没再说话。
在场的天子近臣除却护国公和崔溟,还有两个资历较浅的年轻将军,这两个将军武艺虽不及崔溟出类拔萃,但文武兼修,也算是难得的后起之秀。
虞策之视线扫过两人,象征性询问,“谈判一事,你们两个以为如何。”
两个年轻将军对视一眼,忙不迭地说:“末将唯陛下马首是瞻。”
护国公见状翻了个白眼,却没再说什么。
“既然如此,便劳烦舅舅准备谈判事宜,遣可靠的大臣出使南境面见舒白,一切事宜无论巨细都要向朕禀报。”虞策之道。
护国公抿唇,“是。”
“事情便这样定了,朕乏了,没别的事情你们就跪安吧。”虞策之靠着椅背,懒懒道。
三个将军对视一眼,起身告退。
营帐中除了虞策之和护国公,只剩下默不作声的医官。
虞策之见护国公没有离开的意思,眉梢扬起,“舅舅还有事?”
四下没有外人,护国公深吸一口气,问:“陛下昨晚去哪了,臣让宋祁跟着陛下,不成想陛下一夜未归,眼下局势混乱,为安危考虑,陛下不可离营太久。”
“朕有分寸,舅舅不必担心。”虞策之淡声说。
护国公目光落在虞策之颈肩还没有消退的红痕上,自觉没眼看,沉着面色道:“在自己的营帐里便罢了,出帐的时候,烦请陛下把衣服穿严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