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策之挑了眉,没说话。
“为表公平,谈判开始之前,请陛下莫要再和那女人见面。”护国公语气匆匆,生怕虞策之反驳自己,站起身,生硬地拱手躬身,“臣告退。”
帐门打开又匆匆闭合。
虞策之面色微沉,轻嗤一声后看向身边瑟瑟发抖的医官,“怕什么,把东西取下来别扔,朕要留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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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转瞬即逝。
在虞策之的催促下,负责谈判的使者坐着马车进入南境郡。
作为开战以来双方的第一次谈判,无论南境那些被江齐峦拉上贼船的守将文官内心有多希望战事平息,面上也不敢表露出来,在气势上输人一等。
舒白没有出席这次谈判。
第一次谈判不可能会成功,双方都打着试探的心思,去也无用,更重要的是,作为南境当下的掌权者,一个普通的谈判使者还不值得她出面。
负责和使者接洽的是陆逢年和萧挽,双方早有约定,和谈判无关的人员不能旁听。
偌大的室内只有三人。
萧挽坐在主位,陆逢年则坐于她的左手,使者坐在她右手。
“二位阁下既然能代表舒大人,在下便开门见山,此次招安,陛下愿意再度接纳南境上下,不动兵戈,南境仍然是大梁属地,百姓仍然是大梁臣民,一切如旧。”
在舒白的要求下,萧挽少见地换回女装,朱钗罗裙衬得她光彩熠熠,当然,前提是要忽略她一贯阴郁的眉眼。
萧挽盯着使者,双手环胸,“条件。”
“舒大人回京城面见陛下受封,此后无诏不得回南境,交出江齐峦和霍耀风的首级,压江太后入京。”顿了下,使者道,“至于太守印和兵符的归属,国公说了,舒大人可选其一留下。”
陆逢年表情微沉,没说话。
萧挽冷笑一声,靠着椅背,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你们倒是狮子大开口。”
使者神色平静,甚至称得上低眉顺目,“阁下说笑了,大梁给出的条件已经是开了先河,皇恩浩荡。”
“想让南境归顺,我等亦有条件。”萧挽道。
“请讲。”
“一,皇帝迁都南境,此后定居于南境,舒白自不必再回京中;二,封舒白为镇国大将军,总领南境二十万大军;三,给舒白特赦之权,即舒白有权力决定是否越权赦免一干和南境有牵扯的臣子,陛下不得有二话;四,释放安锦和静缘寺住持太慧法师。”
“……”
使者表情逐渐裂开了。
良好的教养令他仍然端坐在椅子上,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室内沉寂半晌,使者才艰难地扯了扯唇角,“萧大人,两军谈判,您别开玩笑了。”
“开玩笑?”萧挽故作不解地挑起眉梢,“不是你们先开始的吗。”
使者慢慢蹙眉,“大人是对大梁开出的条件不满意了。”
萧挽双手环胸,淡淡看他,“难道我应该满意吗?”
“大人对哪条不满意,一切都还可以谈。”
“所有。”萧挽也不客气。
“……大人是否将大梁的条件先告知舒大人,让舒大人考虑一二呢?”使者试图争取,循循善诱,“萧大人在梁时已经官拜尚书之位,前途无量,倘若萧大人愿意为在下劝说舒大人一二,在下可向大人作保,回到大梁后,大人还是陛下信赖的刑部尚书。”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既选择和舒白离开,功名利禄便已经不在我考虑之内,放心,你们的条件我都会原封不动转达给舒白,相应的,我刚才说的那些,也请使者回去之后告知国公和皇帝。”萧挽语气平静,对使者的拉拢不为所动。
在萧挽和陆逢年的注视下,使者笑容僵硬,勉强道:“这也是我职责所在,二位放心就是。”
场面话谁都会说,然而使者内心却在不停打鼓。
萧挽的要求称一句大不敬都不为过,回去之后,陛下或许不会表露什么,但国公爷定然雷霆之怒,南境诸人远在天边,护国公的怒气到最后定然都撒在他这个小鬼身上了。
第一次以谈判为名的试探便这样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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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挥洒在巍峨壮丽的城墙上,镀上一层灿金色。
毛发锃亮的枣红色骏马独自立在林中溪水边,偶尔低头啜饮。
骏马的主人屈膝坐在溪边的岩石上,身边摆放着两壶烈酒。
骏马啃完了早春时节才冒出的嫩草,便踏着马蹄,凑过去蹭舒白的手,时不时发出哼声。
舒白抚摸马脖子上的鬃毛,撬开酒壶的封口,大饮一口,眉宇间有些散漫。
身后响起轻微的窸窣声响,像是鞋履踩碎枯叶发出声音。
舒白侧头回眸看去,果然看见了年轻帝王颀长高大的身影。
帝王的身侧立着他的爱驹,雕鸮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跟了过来,立在马鞍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歪着脑袋望着舒白。
“你怎么跑出来了?”舒白挑起眉梢,眼中露出些许诧异,“我还以为上次放你回去后,你那个好舅舅会严防死守,不让你离开军营呢。”
虞策之睫毛轻颤,视线却始终粘在舒白身上。
得到舒白默许后,他挪动步伐,撩开碍事的衣摆蹬上舒白所在的巨石坐下。
“我给护国公安排了一些琐事,一时之间他顾不上我了。”虞策之低声解释。
“你可真是他的好侄子。”舒白挑眉,侧着脑袋兴味地打量虞策之的表情,“你是提前监视了我的行踪,还是过来碰运气的。”
虞策之瞳孔微微晃动,有些心虚地说:“过来碰运——”
下颌被她攥住,无声中制止了他的回答。
“陛下,不能说谎啊。”舒白眯起眼睛,好心提醒他。
虞策之呼吸有些凝滞,被舒白触碰过的肌肤肉眼可见泛起红晕。
他抿了抿唇,在舒白的‘逼迫’下不得不实话实说,“……是来碰运气的,我离开军营时很匆忙,只让暗卫去探查了你的位置,暗卫还没来得及向我汇报。”
得到满意的答复,舒白哼笑一声,松开了对皇帝的桎梏。
“手上的伤处理了吗,给我看看。”舒白道。
今日的皇帝看上去十分乖顺,闻言,他听话地摊开手掌,任由舒白查看。
修长劲瘦的手掌被白布包裹得像某种熊类的肉垫,看上去臃肿极了。
舒白摸了摸白布缠绕的掌心,确认那枚嵌入他血肉的平安扣被取下来才放下心来。
皇帝心性无常,她倒是真有些担心他耍起性子,不管不顾,任由那枚普通的平安扣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平安扣呢?”舒白问。
虞策之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轻轻扯开层层叠叠的衣领,露出挂在脖颈上的玉石。
碎裂的平安扣被重新粘连,只是粘黏的手法显然很粗糙,白色的胶糊溢出裂缝,包裹了大半玉身。
“在这里。”他目光灼灼望着舒白,邀功似的说,“这次我会将它保护得很好。”
舒白牵了下唇角,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以示奖励,“不是说了,碎了也无妨,我还会送陛下很多东西。”
虞策之眸光微动,缓缓贴近舒白,揽住她的腰身收紧力道,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血肉。
他用被包裹成粽子的手掌触碰自己的发冠,“那日夫人送我的发簪我也戴着了,好看吗。”
“陛下姿容冠绝,自然好看。”舒白的目光落在那枚嵌了红宝石的发簪上,赞赏道。
虞策之面颊绯红,视线粘在舒白身上。
气氛正好,他便将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握着她的手,隔着衣衫引着她抚摸自己劲瘦的腰身。
舒白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深觉皇帝无事献殷勤,定然有所图谋。
她眯起眼睛,顺势捏住他的腰,微微用力,无声制止他的行动。
手指抚摸着皇帝精心打理的柔顺发丝,舒白侧头吻了吻他的耳尖,慢条斯理地问:“陛下今日这么乖,是想引我在这里和陛下共赴鱼水之欢吗?”
虞策之身体微微一僵,呼吸凝滞。
他显然对这片树林以及那晚的遭遇还心有余悸,攥着她的手不由一紧。
然而他想到什么,又迫使自己的身体松软下来,哑声说:“夫人想要朕吗?朕永远属于夫人。”
舒白扬起眉梢,目光却淡了下来,似是在某个瞬间洞悉了皇帝隐匿心中的意图。
舒白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耐着性子,将皇帝更往怀里揽了揽,手指把玩着一缕干燥柔软的墨发,故意道:“今日我没有让人清场,若是陛下赤身裸体被人看见了,我可担不起罪责。”
虞策之从她怀中直起身,抿着唇,长眉轻蹙,有什么话在嘴边,却被他咽了回去。
他显然惧怕被人看见衣衫不整的模样,微微摆正身体,贴着舒白坐在岩石上。
一时无话,两人的马匹紧挨着在溪边饮水。
金黄色的河流从两人面前淌过,颇有岁月静好的意味。
虞策之怀揣心事,低垂着脑袋,看上去心不在焉,但直到天际的光芒彻底消失,他也没有吐露出来。
舒白屈起一条腿,仰头饮完手里的烈酒,悠悠提醒道:“城内还有政务没有处理,陛下若没事,我便要回去了。”
说着,她作势起身,虞策之怔了下,连忙扯住她的衣袖,“等下。”
舒白挑眉,居高临下望着他。
虞策之瞳孔晃动,哑声恳求,“别走。”
舒白便弯下身,抚摸帝王的脸颊,“眼下战事还不算平息,阿拾频繁见我,对你我二人都不好。”
“哪里不好。”虞策之咬牙,压着心底的委屈问。
“譬如此时此刻,阿拾和我在一起,心中想的全是劝我接受谢绥给出的条件,对吗。”舒白平静问他。
虞策之僵了下,“不是。”
“真的?”舒白语气轻慢,明显不相信他的话。
虞策之抓紧舒白的衣袖,即便那只伤口没有愈合的手也用了力气,紧紧揪着一块布料,干净整洁的白布上很快就渗出血迹来。
虞策之轻轻颤抖着,却还是抬头,红着眼眶对上舒白的注视,“夫人知道的,第一次谈判双方都是试探居多,我没有指望你会答应谢绥那些无理的要求。”
舒白挑眉,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是……”虞策之抿了抿唇,表情有几分妥协,用轻缓的声音问:“我今日只是想问夫人……”
“什么?”
虞策之殷切地问:“夫人最终,会和我回京城的,是不是?”
第106章
“夫人会和我回京城的,对不对。”生怕舒白忽视他的询问,虞策之又问一遍。
舒白露出讶异的目光。
不愧是做皇帝的人,心思敏锐,远胜于常人。
才经历第一次谈判,他便有所预料似的,迫不及待想要从她这里要一个令他安心的结果。
舒白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漫不经心亲吻他急切的双目。
帝王的身躯已经十分熟悉舒白的触碰,仅仅是亲吻眼皮,就能让他轻眯双眼,露出迷恋沉醉的神情。
两人之间,仿佛虞策之才是那个顿饮烈酒的人。
舒白牵了下唇角,笑容戏谑,“我们现在这样,陛下不喜欢吗。”
虞策之霎时冷了表情,一眨不眨盯着她,阴郁生硬地回答:“不喜欢。”
“真不喜欢?”舒白扬眉。
“不喜欢。”虞策之冷声说。
舒白轻笑一声,手指顺着他修长的脖颈下移,直到摸上腰间系带才停下来。
虞策之下意识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哑了一些,“做什么。”
舒白俯身,凑在他耳边,温声说:“看看陛下喜不喜欢。”
虞策之喉咙一紧,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舒白熟练地按住后脖颈。
“别动。”舒白桎梏住他的小动作。
半推半就间,腰带松散,衣衫褪下大半,露出被温养得光滑细腻的肩颈后背。
虞策之惊了一瞬,从情/欲中回神,伸手制止住她贴着他肌肤的手腕,声音急促,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两个字,“不行。”
“什么不行。”舒白漫不经心。
“会被人看见——”
话音未落,那枚嵌了红宝石的发簪猝不及防被取下,发冠脱落,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墨发披散下来,挡住发出轻微颤抖的肌肤。
“用头发挡住就不会了。”舒白亲吻着他的唇角,慢条斯理道,“就算有人看见,他们也不会看见陛下的脸,最多看见我的,传出去最多也便是南境新上任的叛贼头子胡作非为,有伤风化,陛下尽管安心便是。”
寒凉的风拂过溪面。
虞策之的头脑得到一瞬的清明,他下意识要后退,被舒白制止后,长眉蹙起,手胡乱摸着衣服,试图拢起衣衫,冷沉道:“不,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舒白垂眸,望着坐在岩石上的帝王,“谈判才刚开始,陛下便来套我的话,于公于私,我都不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模棱两可的话,让虞策之隐约看见了些许希望,他眸光顿时亮了许多,“夫人会和朕回去的是不是。”
舒白凝视帝王满含期盼的面容,似笑非笑。
虞策之却以为她是默认,又觉得南境重回大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舒白早晚是要同他回家的,再不济,他让谢绥谈判时多让步一些,舒白定然会同他走的。
总不会有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