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始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似乎终于明白他再也见不到阿婆了。
舟雨谢过张翁,从岁始家找出一叠黄表纸,带着他上山,找到了赵阿婆的坟墓。
岁始懵懵懂懂,按照舟雨的吩咐磕了三个头,两人一起烧纸给赵阿婆,小孩那有些迟钝的神经终于懂得什么是死亡,一边烧纸一边抹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舟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守在一旁,等他哭累了睡着了,再趁着夜色带他回了赵家小院,随便寻了间屋子将人安置下来,她自己则变成狐狸趴到墙头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又亮又圆,跟离别的氛围一点也不搭,舟雨心情低落,看了一会儿便没将自己团起来闭目养神,下意识摸出经常戴的那支红豆簪,她用下巴蹭了蹭,抱着它一起入梦。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勤快的鸟儿已经叽叽喳喳个没完,舟雨被吵醒,伸了个懒腰跳下墙头,抖抖毛变回人形,顺手将发簪插在发髻上。
屋里的岁始还睡得很沉,脸颊上糊满了泪痕,舟雨没吵醒他,在小院中布了个简单的防护阵,自己出门溜达去了。
走着走着就又走到村口的老榆树下,此时太阳已经露了头,有不少村民聚集在榆树下吃早饭闲磕牙,见到从晨光中走来的舟雨,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全都看直了眼。
舟雨倒是自来熟得很,挥挥手同大家打招呼:“早啊各位!我昨天晚上带赵家的小岁始回来找他阿婆,没想到老人家已经离世了,唉,这孩子实在可怜,摊上这么个混账爹,他娘要是知道的话,该多难过啊。”
提到村里有名的混账玩意儿,大家伙儿顿时都有话说了。
“没错,赵盛那孙子真不是个人!”
“唉,岁始他娘要是活着,恐怕也早就被他卖了。”
“对啊,走得早也算是逃过一劫了。”
有人搭话,舟雨顺势便聊了起来,继续问岁始母亲的事:“岁始他娘是何时过世的呢?之前我遇上这孩子,他竟说他娘是狐仙娘娘。”
舟雨起了个头,大家便七嘴八舌将这个话题聊了下去。
“他刚生下来两个月就没了娘。”
“他说自己娘是狐仙娘娘也没错,咱们村有狐仙庙,供奉的就是狐仙娘娘,村里多病多灾的小孩都认狐仙娘娘作干娘,保平安啊!”
“岁始这孩子从小没娘,又病歪歪的,没少被欺负,他阿婆就哄他说狐仙娘娘是他亲娘。”
“说起来他家跟狐仙娘娘确实有几分渊源。”
“对对对,赵婶子年轻时经常说,她娘当年是被狐仙娘娘救过命的。”
“我也听她说过,有鼻子有眼的,还说狐仙娘娘给了信物呢。”
“什么信物?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我可就没见过了,她宝贝得很。”
听到这里,舟雨心中一动,赶紧问道:“赵婶子的娘又是谁?也是这个村里的人吗?”
热情的村民有问必答:“是李阿婆,也是咱们村的!李阿婆都过世十来年了吧。”
村民们纷纷附和,肯定了这个答案,但舟雨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了一遍,却没找到曾经送过一只毛狐狸给李姓女子的事,她暂时放弃这个问题,转而问起狐仙的事。
“你们村为何供奉狐仙娘娘呢?”
她语气诚恳眼神真挚,村民们也不觉此话冒犯,但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具体缘由来,无非是狐仙娘娘慈悲、神通厉害之类的话,倒是昨天遇到的张翁忽然道:“狐仙娘娘确实救过我们全村人的命,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那时候还没出生呢。”
舟雨连忙追问:“张阿公,您知道这事?能讲讲吗?”
张翁咳了两声才缓缓道:“我也是听我爹娘那一辈讲的,我们村从前被一个假道士给骗了,说家里老人不能留过六十岁,否则会变成吃小孩的妖怪,以前村里但凡满六十的老人,要么自己去东山水潭投水,要么被家里人推下去,那水潭底下骨头都堆成了山。后来是狐仙娘娘杀了那假道士,又替咱们村里人解了毒,狐仙娘娘大义,对我们奉上的财宝分文不取,只收了几只鸡便化云而去,为了记住狐仙娘娘的大恩大德,村里修了狐仙庙,将东山和村子都改名叫‘莫忘’,世世代代供奉她老人家,村里小孩也认她作干娘,保平安。”
听完这段故事,村民们开始叽叽喳喳讨论东山那片已经干涸的水潭,舟雨却听不进去了。
这个故事实在太熟悉,在张翁说到“假道士”的时候,她几乎下意识在心里反驳:是邪修,是玩鬼的邪修啊;说到“奉上财宝”的时候,她又条件反射般想要否认,酸涩的情绪堵在她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浑浑噩噩告别热情的村民们,舟雨顺着土路来到张翁口中的狐仙庙。
这座小庙只有一间低矮的屋子,粉墙青瓦,收拾得极为整洁,甚至许多村民的房子都比不了,小庙正中的神龛上,端端正正坐着一尊身披红斗篷的泥塑狐狸,几乎跟岁始手中那只毛狐狸一模一样。
小庙门口有一方小小的石碑,碑文讲述了狐仙娘娘拯救村民的事迹,跟张翁所说一般无二。
碑文落款处写着,莫忘村,启元三千零八十八年五月初九。
莫忘村,原来是不是魔王村啊。
舟雨失笑,笑着笑着却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莫忘莫忘,村民们修庙刻碑改村名以提醒子孙莫要忘记的事,她却已经忘了。
八十年前的分界之祸中,她曾受过重伤,昏迷了一年才醒来,从那以后便记不清离开太华山后一年多发生的事了,但奇怪的是,身边的朋友好像都是在那一年里认识的,每个人她都很亲切熟悉,但具体发生过什么,却总像是隔着一层纱,看不清又摸不到。
跟程泽、锦年、小老虎他们一起参加祭神节,浮玉岛结识青蛟大王,和奚怀渊、兰娘一起去魔界,青丘妖冢中遇到父亲,缥缈山上见到清微前辈,亲手杀了太华山三位长老,每件事她都知道,也从朋友们口中听过来龙去脉,但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南悦星说她这是灵府受伤的后遗症,这些年替她寻了不少灵丹妙药,但收效甚微,她不想让朋友们担心,渐渐不再提及那一年里发生的事,她努力向前看,去品尝美食结交朋友,去各种稀奇古怪的秘境探险,认真经营浮玉岛,开开心心过了八十年,却在看到“莫忘村”三个字时差点崩溃。
独自坐在小庙外,舟雨哭到心尖发疼,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能痛苦地蜷缩起来,下意识伸手拔下头上的发簪,像每次难过时那样,将它贴在脸颊上,温润中带着点微凉的触感才能给她一点安慰。
人界对修为限制得太狠,她哭了一会儿就开始脑袋发蒙,不知不觉中竟靠着石碑睡着了。
手中的发簪一直紧紧握着,但她却没看到簪身上有暗光一闪而过,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费力地在她指间绕了绕,最终又归于平静。
阳光开始变得炽热起来,烤得石碑微微发烫,舟雨终于缓过气来,站起身深呼吸几次,调整好了状态,顺手将发簪插回发髻,慢悠悠回赵家带上岁始,两人不再停留,直接回了浮玉岛。
回去之后舟雨将岁始扔给了马长老,自己窝进南山小院中闭门不出。
这次的莫忘村之行让她心情抑郁,暂时哪儿都不想去,天天关在房里,总是不自觉地将红豆发簪捏在手中把玩。
她不记得这支发簪的来历,身边的朋友也没人知道,但莫名地就是特别喜欢它,戴了八十年也不腻,最近更是觉得这东西大有来历。
原因嘛,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甚至说出来可能有点惊悚,她觉得这发簪是活的。
这念头是回浮玉岛后忽然冒出来的,毫无根据,但她就是深信不疑。
不过她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说辞:这发簪或许要诞生器灵了。
这话说出去恐怕惹人笑话,能诞生器灵的唯有神器,而她这支发簪,别说神器了,连法宝都不是,虽然用料不错,长得好看,但除了戴在头上,真的没有其他任何用处。
舟雨觉得自己恐怕是疯了,所以更加不想出门。
为了验证自己到底疯没疯,她决定帮这只器灵催生一下。
她从储物袋中倒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挨个打开。
“哎呀快看看这是什么,定风珠——”
“哇居然有这么大的龙血芝——”
“嘭!鬼蛛草——”
晏曦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每次只听完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就被舟雨无情关上,当然,以前的她不会这样,每次拆礼物都一遍一遍地听,稀里哗啦地哭,哭了几十年,她如今已经能微笑着拆每一份礼物了,找东西的时候甚至能无情打断啰嗦的老爹,就像每个长大了就漏风的小棉袄一样。
打断晏曦五十来次后,舟雨终于找到了她需要的东西,地髓灵泉之眼。
这是一种长在灵泉中的鹅卵石,功效比直接用泉水泡澡差一点,但胜在携带方便,往水盆里一丢就能生成一盆弱化版的地髓灵泉,这东西更像是晏曦抓耳挠腮想不出送什么礼物时塞进来的,毕竟当初他可是准备了一大池子地髓灵泉给舟雨泡着。
舟雨找了只大碗,将地髓灵泉之眼和红豆发簪一起泡了进去,从此天天不眨眼地守着它。
这一守就是三个月,期间马长老担心她在屋里发霉,好几次派海鸥来叫人,都被她无情赶走。
三个月了,舟雨眼睛熬得通红,发簪却没有任何变化,幻想中的器灵似乎难产了。
她精神都有些恍惚了,天天抱着大碗吸收日月精华,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念叨些什么,若是被南悦星看到,定然要开几剂猛药好好治治她的脑袋。
这天晚上月色极好,舟雨一看就觉得是个吉利的日子,果断抱着大碗跳上屋顶,陪着宝贝发簪一起晒月亮。
她许久不曾好好休息,晒着晒着就将脑袋埋进碗里睡着了。
清浅的呼吸喷在水面,激起一层层细细的涟漪,月光温柔洒下,将雪白的狐狸和她的大碗一起拢入怀中。
叮的一声轻响,被灵气包裹的发簪似是终于积蓄够了力气,轻轻地震动起来,片刻后,发簪从碗中飞出,消失在月光下,与此同时,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被月光缓缓勾勒出来。
梦中的舟雨恍惚间听到熟悉的声音唤自己:“舟雨,怎么在房顶睡觉呢?”
她迷迷糊糊地应道:“师兄?”
“嗯,是我。”
第128章 .番外一:岛主的野男人
舟雨做了一个漫长又真实的梦。
她梦见自己离家出走, 在山下小镇上遇到一个老和尚,老和尚手里的烧鸡实在太香,那时的她实在没见过世面, 被一只鸡腿给骗去当了坐骑。
老和尚还有个不爱搭理人的大徒弟,那是她师兄。
梦里的时间流速时快时慢, 舟雨只是一个晃神, 老和尚就已飞升离去,只剩下师兄妹两人相依为命。
他们假扮道士从邪修手中救下村民, 又一起参加祭神节拿到头名。
美玉宫中一场大战,师兄妹两人身受重伤, 后来流落魔界, 他们又一起救回许多可怜的黑蛮人。
青丘荒山上,恩师见证天地为媒,他们缔结良缘相许一生, 最后又在妄思海的风浪中依依惜别。
往事一幕幕溯回, 舟雨从旁观者变成了戏中人,她努力想要看清师兄的模样, 那人却始终像是隔着一层纱, 唯有他温柔含笑的声音清晰无比, 字字句句皆是深情。
“以后跟着师兄, 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想哭的话就哭吧, 别让那些看热闹的家伙看见就行,师兄不会告诉别人的。”
“不疼了,被小舟雨的眼泪泡过,以后再也不会疼了……”
“我回去琢磨一下, 争取给你炼个鸡肉味的怎么样?”
“所以小舟雨,你愿意嫁给我, 做我的道侣吗?”
“什么偷亲,这是光明正大的亲……”
“这些都是师兄该做的,舟雨,不要因为任何人对你好就交付真心,对你好是因为你值得,对你好也只是身为师兄,身为道侣能为你做的做不值一提的事。”
“你性情洒脱不拘小节,这很好,我也很喜欢你这样的性子,但这不能成为我随意对待你的理由。”
“你呀,没看出来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吗?”
“好,我也尽量不让你久等。”
被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欣喜、悸动、甜蜜、不舍、悲痛、悔恨被梦境翻找出来,争先恐后夺取了舟雨的心神,心脏像是被人攥紧,痛到难以呼吸,沉寂多年的神魂契苏醒,在她额间烙下滚烫的一片,她忍不住弓起身,痛苦低喃:“师兄,师兄……”
一双熟悉的手拂开她脸上散乱的发丝,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我在,舟雨,我在呢,别哭了……”
熟悉的气息和声音让舟雨感到安心,撕心裂肺的痛也渐渐被人抚平,她终于挣脱梦魇,费力睁开眼,望向抱着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