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刚一坐下,程阿婆就又念叨上了。
“哎这茶晾一晾再喝,我说千言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注意身体知道吗,别喝这么烫的茶,对肠胃不好……哎哟我的小祖宗,筷子不就放你手边的吗,那鸡油腻腻的,怎么直接用手抓呀!”
师兄妹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终归还是乖乖按照程阿婆的要求,老老实实喝茶吃东西,这才让他稍微消停点,但也就消停了一刻钟,他又开始念叨了。
“喏,这是我刚才打扫房间的时候从书桌抽屉缝隙里找到的,应该是你外祖父写的,我就扫了一眼,没往下看,你快收着吧。你们这些邋遢鬼啊,别往床角桌子缝这些地方塞东西知道吗,扫起来很麻烦的……”
程阿婆一边絮叨,一边将一张叠好的信纸交给解千言。
解千言忍不住反驳他:“一个清洁术就能搞定的事,你非得亲自动手,修炼这么多年都是白修的吗……”
他接过发黄的信纸展开一看,开头是“吾女宛歆,见字如晤”,果然是外祖父写给母亲的信。
信的开头是父亲对久未见面的女儿和外孙的关怀问候,看上去十分寻常,但后半段却让解千言很是不解。
信中写道:知禹之事,为父已有头绪,下月初五前寻机往燕回山一趟,切记保密,勿让商家之人察觉。
中间有一段被涂抹掉了,最后几行字明显潦草了些,但字里行间都在安慰解宛歆,让她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尽管带着孩子回来。
信的结尾没有写明时间,但显然是在解千言出生后到三岁之前这段时间,而且明明是写给母亲的信,却在解家祖宅找到,且信纸有明显被揉皱的痕迹,又扔在抽屉缝里,莫非根本没有寄出去?还是母亲将信带回来的?
解千言百思不得其解,而根据信的内容来看,让解宛歆担忧害怕的事情,明显是跟自己有关,这让他忍不住想到洗心阁那间密室,密室中的商知禹,以及黎书婉口中的怪物。
舟雨和程阿婆还在就烧鸡要用筷子吃还是用手吃的问题争来争去,没有留意到解千言神情变化,许久之后,解千言收起信,问程阿婆:“你在哪间房找到这封信的?带我去看看。”
程阿婆硬是将筷子塞回舟雨手中,又施了个清洁术弄干净她手上的油渍,这才起身带着解千言去发现信的房间。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书房,房中只有一张巨大的楠木书桌、一把红木椅子和一方矮榻,其余家具摆设都在房子的主人离开时一并搬走了,程阿婆将房间打扫得纤尘不染,矮榻上铺了他带来的毛毡蒲团,书桌上摆着解千言惯用的笔墨纸砚。
程阿婆跟在解千言身后唠叨:“我知道你是个不睡觉的家伙,喏,打坐用的蒲团,画符用的笔墨都给你放好了,待会儿我再泡壶热茶过来,唉,我说千言啊,人还是要休息才行的,别绷得太紧把自己给绷断了,你总不想让舟雨守望门寡吧?这在凡间可是很不吉利的……”
解千言白了他一眼:“你还发现别的可疑的东西或是痕迹吗?”
程阿婆皱眉:“没了,这屋子这么空,能有多少东西,你放心吧,每个角落我都仔细检查打扫了的。”
解千言点点头:“嗯,多谢你了。我要替母亲准备些安魂的符箓,麻烦你陪陪舟雨吧,她怕鬼,别让她一个人待太久。”
话音刚落,外面已经响起了舟雨的呼唤声,程阿婆赶紧摆摆手告别解千言,跑回去伺候另一个不省心的家伙了。
解千言关好房门,闭上眼用神识扫过这间房,什么也没发现,又将整座宅子扫视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想找什么,没有发现或许也是件好事,这样想着,他坐到程阿婆精准准备的矮榻上,闭上眼开始打坐。
不知不觉间,解千言睡着了。
他又梦见自己被关在阴冷狭小的棺材中。
这一次,他连商知禹的名字都没想起来,意识像是漂浮在空中,静静看着自己窒息而死,看着那只手打开胸腔,从心口爬了出来。
他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哐当——
瓷器摔碎的脆响声惊醒了沉溺于梦中的解千言,他被吓得几乎心跳骤停,猛然睁眼,对上了一双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光芒的眼睛。
沉沉吐出一口胸中浊气,解千言有些脱力地唤道:“舟雨,怎么了?你躲在茶壶后面干什么呢?”
努力将自己缩小往茶壶后面藏的小狐狸身形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出来,嘟哝道:“你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我有点担心,就来看看你,结果不小心摔碎了茶杯……”
夜已经深了,房中没有亮灯,如水的月光从半敞开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书桌的一角,头上系着天青色烟罗缎头巾的小狐狸蹲坐在月光下,有些局促地缩着爪子,水润溜圆的眼睛中满是担忧,她觉得自家师兄看上去很不对劲,让她生生按捺住了原本想要扑过去的冲动。
解千言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朝桌上的小狐狸张开双臂:“舟雨,过来,让我抱一下好吗?”
舟雨这次没有迟疑,跳进师兄怀里,找到舒服的位置,抱紧了他的脖子。
熟悉的柔软触感入怀,解千言终于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安静地抱着舟雨,看着窗外月色,思绪渐渐飘远。
这次回去,恐怕要闭关一段时间才行,心魔这东西若不及时处理,一个不小心恐怕就会身死道消啊。
可他身体里的那个东西,真的只是心魔吗?
第95章 .一场悲伤的葬礼
次日一早, 天还未亮,睡得迷迷糊糊的舟雨就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她原本不想理会, 蒙上脑袋继续睡,但这人执着得很,见她不开门,竟在门外嘤嘤嘤地哭上了。
舟雨被哭得心烦, 气呼呼掀开被子跳下床, 只穿了一只鞋便冲到门口, 拉开门一看, 程泽披头散发满脸泪水地趴在门框上,凄然道:“舟雨啊,今日便是伯母下葬的日子, 咱们, 咱们也该尽尽心啊……”
舟雨立马就没脾气了,鼻子跟着发酸,眼眶也微微泛红,哽咽着点头答应下,两人抹着泪,做贼似的出了门。
独自挑灯画符的解千言还不知道这些, 天刚亮,他收拾好笔墨, 正打算去叫舟雨和程泽,门外便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和抽噎声。
解千言疑惑地打开门, 立时就被挤到跟前的两双兔子眼给吓了一跳, 他赶紧伸手将舟雨揽过来,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蹙眉问:“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山里的野妖怪闯进来欺负了你俩吧?”
程泽不说话,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静静地掉泪。
舟雨扑进他怀里,闷声闷气地安慰道:“师兄,你别难过,你还有我们呢。”
程泽抹抹眼睛,也跟着道:“师兄,走吧,我们一起去送伯母,我和舟雨刚刚出去摘了不少野花,虽说简陋了些,但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希望伯母别嫌弃。”
他指了指廊下两只装满各色鲜花的竹篓,还有不知道何时准备好的纸钱祭品,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起。
解千言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汪水,他强忍住了冲上眼睛的热意,冲程泽感激地笑笑,又摸摸舟雨的后脑勺,轻声道:“谢谢你们,我母亲很喜欢花,她看到你们准备这么多,肯定很高兴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完,程泽哭得更凶了,整个人都倚靠在门框上,眼泪哗哗地流,袖子都被泡得快要拧出水来。
解千言这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今天的程泽,不,程爱哭有点惹不起啊。
解千言哄好了舟雨,两人又一起勉强哄住了程爱哭,三人这才带着花和祭品去了后山祖坟。
程爱哭抱着装花的竹篓哭了一路,抽抽搭搭地跟花说话。
“抱歉啊小花们,你们好好地开在山上,长得这么漂亮,却被我和舟雨摘了下来,肯定很疼吧?你们别怕,也就疼这么一下,待会儿就劳驾你们去陪我师兄的母亲,我师兄啊可怜得很,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
当事人解千言听得嘴角直抽,想给那脑子有毛病的家伙两巴掌,但他字字句句都是在心疼自己,尚未泯灭的良心终究是让解千言强忍住了打人的冲动。
到了地方后,见到解家祖坟无人祭拜,杂草丛生,程爱哭哭得更凶了,扑通一声跪在解千言外祖父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开始痛陈自己不孝,将一脸平静的解千言衬托得像个没有感情的野孩子。
程爱哭今天感情虽然丰富得有些过头,人还是非常勤快的,只是帮着清理杂草时在哭,下葬时在哭,立碑时也哭,哭得解千言都忍不住怀疑这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唔,不对,程爱哭应该是亲生的,他自己才是母亲捡来的。
待坟茔垒好,三人一起给解家先辈们烧纸时,程爱哭两只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但就算这样,他还是端端正正跪好,边抹眼泪边絮叨:“伯母,您放心,师兄,啊不,我大哥,我大哥解千言已经替您报仇了,您就安心投胎去吧,下辈子定然平安喜乐一生顺遂。至于我大哥,您别担心,我定会照顾好他的,虽然您没见过我,但是您既然在天上,定然能看出我这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打扫缝补样样不在话下,保管将大哥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伯母,要不我认您当干娘吧?唉,虽然我也没见过您,但光是看我大哥如今这模样,就知道您一定是位人美心善的好母亲,干娘啊……”
解千言脑瓜子嗡嗡的,真担心自己母亲被他吵得掀了棺材板,刚想劝程爱哭适可而止,身边一路红着眼睛沉默不语的舟雨却忽然呜咽一声,也跟着哭了起来。
解千言赶紧拍拍她的背,还没想出哄狐狸的台词,这姑娘就已经念叨起来了:“伯母,您还记得我吧?我就是您儿子的师妹舟雨啊,虽然我不是特别会照顾人,但您放心,我肯定不会比程泽差的,他会的我都会,什么上天下地进厨房,我也可以的!师兄喜欢喝茶,我可以学烧水,天天帮他泡茶,师兄喜欢画符,我可以帮他研墨,师兄还喜欢穿黑咕隆咚的衣服,我可以挣灵石给他买……”
解千言一脑袋的问号,这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到底是哪儿来的?
听着两个光会吃白饭的家伙口口声声在母亲面前暗戳戳地攀比如何照顾他,解千言太阳穴突突地跳,只在心里默默道了句,娘亲,劳您多担待点。
一人一狐在坟前明争暗斗言语交锋,向解千言的母亲和外祖父承诺了一大堆关爱解家独苗计划,解千言原本很是无语,但听着听着,沉重的心情也跟着轻快了许多,若长辈们真的泉下有知的话,看见自己身边这么热闹,想必也能放心离开了。
办完这场简单的丧事,三人一起下山离开。
舟雨虽然是有些跟程爱哭攀比争锋的心思,但难过也是真的难过,被带着从天还未亮哭到日上中天,这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抱着解千言的胳膊撒娇:“师兄,我头好晕啊,你快给我揉揉。”
解千言叹口气,捏捏她哭红的鼻子:“你啊……头晕的话睡一会儿,我带着你。”
白裙少女嗖一下变成小狐狸,趴到解千言肩头闭眼休息,小声嘟哝道:“我就睡一小会儿,回去就给你泡茶磨墨捏肩膀……”
难得她还惦记着方才的承诺,解千言失笑,摸摸狐狸脑袋没说话,御剑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飞在身后的程爱哭赶了上来,一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哥,咱们这就回浮玉岛了吗?”
解千言看他也是一幅快哭晕过去的模样,难得好声好气地答道:“嗯,怎么了,你还不想回去吗?”
程爱哭狠狠吸了一下鼻涕,瓮声瓮气道:“窗台上的君子兰快枯死了,我守了它一晚上,今早好不容易有些起色,我得回去带上它,还有后院的麻雀,我跟它们说好下午会带些野麦子回去的,还要跟门口的石狮子道个别,就剩它一只孤零零地守着门,多寂寞啊……”
听他叽叽咕咕恨不得将老宅中的每一块地砖瓦片都念叨一遍,解千言怀疑今天恐怕走不了了,想严词拒绝这神经病吧,看他眼睛红肿一脸憔悴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捡来的弟弟也是弟弟,宠一回好像也不是不行?
解千言再次叹气,无力地摆摆手,朝解家祖宅的方向飞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程爱哭这场漫长的告别竟然持续了两个时辰。
舟雨已经睡了回笼觉又睡了午觉,这会儿正跟解千言一起坐在解家大门前的老松树上,撑着下巴观看底下程爱哭与孤独石狮子的生离死别大戏。
“师兄,程泽的眼睛会不会哭瞎啊,要不你把他打晕带走?”
“万一他醒来哭得更厉害,非得再回来跟他的‘朋友们’重新道别怎么办?”
“那要不把那石狮子给他带上?这都半个时辰了啊,他好像真的特别舍不得这只缺牙狮子,不如就成全了他吧。”
“唔,也行……”
解千言从树上下去,上前拍拍抱着石狮子哭得肝颤寸断的程爱哭,无奈道:“快别哭了,带上它一起走吧,免得它一个狮子在这里寂寞死了。”
程爱哭闻言眼睛都亮了,扑进解千言怀里哽咽着同他道谢:“哥,你,你真是我亲哥,谢谢,谢谢你,哥,呜呜呜……那厨房的铁锅,书房的桌子和椅子,后院的麻雀——”
解千言十分嫌弃地将人拎开,打断他细数珍宝:“再给你半个时辰,但凡你能带走的全带上,想带什么都行,半个时辰后必须走。”
程爱哭嗷一下弹起,飞奔向内院,去打包他心爱的朋友们了。
半个时辰后,抱着枯萎君子兰,骑着缺牙石狮子,背着漏底黑锅的程爱哭终于从燕回山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