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扫把的篾条戳了好几下裤腿, 贺敬珩一掀眼皮,轻咳一声。
阮绪宁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个激灵,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扫帚,小小声请求道:“同学,你能不能往旁边站一点?”
声音很好听。
温温软软的,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莫名就想逗弄她一下,贺敬珩仰起脸,冷声回绝:“不能。”
阮绪宁愣了愣,长而浓密的睫毛瞬间就垂下来,在白净的小脸上投下阴影,继续商议:“现在是早读时间,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儿呢?”
贺敬珩随口搪塞:“看风景。”
她张了张嘴,继续表达诉求:“但是,我得扫地的呀,打扫不干净的话,是要扣班级分的……”
到底是初一新生,把“班级评比”看得这样重。
贺敬珩轻嗤一声。
只是,泛红的眼圈配上委屈的眼神,小姑娘瞬间展露出的神色,竟要比早上救下的小猫还要让人心疼三分。
这个“坏人”,他是一秒钟都装不下去了。
但也不可能开口示弱。
贺敬珩“啧”了声,冲身后通告栏一抬下巴:最新贴出来的那则通报批评上,赫然写着“初三(4)班贺敬珩同学蓄意破坏公物”的字样,示意自己是在挨罚而不是故意杵在这里看风景。
通读了一遍通报批评告示,阮绪宁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随后,意识到自己是被高年级的学长给戏弄了。
她盯着贺敬珩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十分惋惜地摇摇头:“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我本来还不相信,现在终于信了。”
大而清亮的眼眸中,是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狡黠。
只可惜贺敬珩知晓这个套路:点评的话故意只说一半,让当事人多疑、焦虑,抓耳挠腮、甚至当晚失眠。
这个小丫头……
好像并非看起来那样乖巧可人啊。
贺敬珩见招拆招:“他们说,你就信?”
阮绪宁一愣——似乎是在讶异,他怎么没钻进圈套?
贺敬珩扬起唇角,来了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双手插兜悠悠然:“怪不得周岑总说你……”
阮绪宁眼角一缩,急于知道答案:“周岑他说我什么呀?”
仿佛看见了小兔子“噗叽”一声主动跳进陷阱,贺敬珩没忍住笑,黑眸一点点睨向她。
半晌过后,才一字一顿地说:“不,告,诉,你。”
阮绪宁:“……”
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她不满地鼓了下腮帮,再看看对手的身高和体格,眼神里的小火苗瞬间就熄灭了。
打不过。
根本打不过。
她没什么气势地瞪了他一眼,悻悻跑开。
贺敬珩目送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楼梯上,默了几秒钟,将脚边的一片废纸捡起来、捏在手心里,打算回教室的时候顺路扔进垃圾桶——户外包干区要是以为没扫干净而扣分的话,估计阮绪宁的心里也不好受吧?
周岑说的没错。
这个小姑娘,确实挺有意思的。
*
自从贺名奎为孙子在雅都名苑置办了一套房产后,贺敬珩与阮绪宁碰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上下学途中,又或者是周末出门遛弯,都有可能撞见那个让人看一眼就很难忘怀的身影。
稍稍熟络之后,他们还一起吃过几顿饭。
当然,都是沾了周岑的光。
或许是第一印象不太好的缘故,贺敬珩总觉得小姑娘见到自己的时候,经常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目光也不敢多在他身上停留——至少,不会像长时间看周岑那样看他。
想到这里,又冷不防自嘲:这有什么好比较的?
然而,过多的心里暗示往往会起反作用:他将自己和周岑作比较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
这一日放学后,又是三人同行的晚餐。
周鹏和岑莲参加了一个封闭式培训,半个月都不在洛州,两个男生约好了每天一起解决晚饭问题,周岑听说阮绪宁的父母今天也都不在家,临时决定,再为觅食组合添加一位新成员。
见周岑还在座位上收拾东西,贺敬珩先去了一趟卫生间,掬水洗脸的间隙,还不忘捯饬一下头发。
至少在外形上,要胜过周岑一些吧?
随后,他接到了好友打来的电话。
蓝牙耳机里很快传出对方沮丧的声音:“我被老班留下来了,说是要更换今年迎新晚会的演出曲目,估计还要折腾一会儿。”
“那晚上吃饭……”
“你先过去吧,星光里,位置都订好了。”
“阮绪宁呢?”
“低年级要比我们少两节课,宁宁应该已经到了吧?”
听到这话,贺敬珩愣怔了几秒钟:也就是说,会有他和阮绪宁独处的时间。
浅浅“嗯”了声。
贺敬珩赶到星光里餐厅的时候,阮绪宁已经等在座位上了。
只见餐厅星空顶穹下,少女穿着一身国耀的校服裙,制服包上挂着只看起来呆呆的兔子布偶,一边看书,一边咬着饮料的吸管。
很乖。
听闻动静,阮绪宁缓缓抬眼。
看清楚来者的五官后,她手忙脚乱将书页合上,双颊也染上了诡异的红晕,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你来啦。”
贺敬珩趁机看了一眼:那是一本漫画书,花里胡哨的封面上,还有一对亲昵拥吻的年轻男女。
应该是谈恋爱的漫画。
他唇线一抿,点了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阮绪宁匆匆将书塞进包里,迫不及待往贺敬珩的身后张望,发现并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后,果断询问出声:“周岑呢?”
“班主任找他谈话,一会儿就到。”
“他犯错了吗?”
“没有,迎新晚会的事。”
阮绪宁闷闷地“喔”了一声。
尽管极力掩饰,还是肉眼可见的失落。
两人相顾无言。
见小姑娘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贺敬珩决定主动破冰:“周岑说,这家餐厅是你定的?”
阮绪宁点点头:“以前和同学来过一次,这家的去骨牛小排很好吃,周岑说他家的香煎鳕鱼也很好吃。”
“你喜欢吃鳕鱼?”
“嗯,还有那种香香软软的法式甜品,我都挺喜欢的。”说着,她端起手里有着漂亮渐变色的饮料,“这个热巧克力牛乳,也是周岑推荐的。”
来去几轮毫无营养的对话,两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不提另一个人的名字,好像就无法推进话题。
他们像是独自在浩瀚宇宙中漂浮流浪的个体,只有借助名为“周岑”的枢纽,才能取得沟通。
庆幸之中,又夹杂着些许抵触。
贺敬珩不动声色磨了下后槽牙,暗忖着,这样下去不行:如果让想这个小姑娘多看他几眼,必须绕过那个如同魔咒般的名字。
他话锋一转:“不过,这样一杯饮料,热量应该不低。”
阮绪宁眉头一皱,立刻停下了吮吸的动作。
观察着小姑娘的表情,贺敬珩意识到这个话题并不利于拉进两人的关系,于是又换:“你们的月考成绩出来了吧,考的怎么样?”
阮绪宁的表情更痛苦了。
贺敬珩苦恼地捏了下鼻尖:“你刚才看的漫画……”
像是害怕对方会说出“惊天动地”的话,她“哇哇”惊呼两声,急忙截断:“贺敬珩!”
贺敬珩拧眉:“怎么了?”
强烈的情绪波动,令小姑娘胸口起伏不定:“你、你快问问周岑出校门没有?什么时候能到?”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被巨大的挫败感压得狼狈不堪,贺敬珩起身逃离:“我去趟卫生间。”
路过开放式甜品台,他看见服务员正在向客人分发免费的小点心,其中有兔子造型的糯米糍。
见有人驻足,服务员立刻热情招呼:“先生……”
看一眼贺敬珩的脸,她当即觉得“先生”这个称呼把人给叫老了,飞速改口唤了声“帅哥”:“这是青苹果大福。”
“糕点?”
“是啊,外面是糯米皮,里面有青苹果味的馅,女孩子都喜欢吃的。”女服务生很热情地推荐,“要不要拿一个给女朋友尝尝?”
贺敬珩下意识望了一眼阮绪宁所在的方向,矢口否认:“她不是……”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反正这里也没人知道。
误会就误会吧。
分不清是虚荣还是越界,他想了想,冲服务生直点头:“麻烦给我一个。”
兔子形状的糕点,她应该会喜欢吧?
用餐盘盛着那只小小的、雪白的“胖兔子”,贺敬珩按照原路折返,正酝酿着如何开口、不着痕迹地将糕点送出去,阮绪宁却异常兴奋地站起身来……
她的眼睛亮亮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贺敬珩提着的一口气长舒出来:果然是喜欢的。
接下来独处时间,可能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喉头一滚,他听见自己急迫的声音:“这个是……”
阮绪宁挥手的动作犹如给了他当头一棒。
她的视线落向餐厅门口,远远呼唤着别人的名字:“周岑!这里,这里!”
贺敬珩扭头望过去,这才发现,是周岑姗姗来迟——他们又一次向他证明,在浩瀚宇宙中,有些星球取得共鸣,是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的。
贺敬珩能感觉得到,身体最深处翻涌出一点酸涩,传达到四肢百骸。
而那种酸、那种涩,全都师出无名。
就像是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柠檬般滴下汁水。
听见阮绪宁的呼唤,周岑小跑了几步,路过贺敬珩身边时,他带着微笑搭话:“你这是拿了什么点心?”
贺敬珩用另一只手遮挡住餐盘里的糕点,企图搪塞过去:“还不是因为等你,太饿了,随手拿的。”
周岑双手合十,连说了几句抱歉。
贺敬珩薄唇一抿,趁他不注意,将那枚兔子大福塞进嘴里,毫不迟疑地狠狠咀嚼——并不好吃。
尚未成熟的苹果,怎么可能好吃?
视线再一次看向冲周岑绽放笑容的小姑娘,贺敬珩释然地双肩一耷。
就像尚未熟络的人……
怎么可能多看自己一眼。
第71章 也曾有好运(3)
梦都酒楼顶层包厢走廊。
昨天听到消息, 说贺名奎替自己应下了和阮家的婚事,正在外地参加高峰论坛的贺敬珩一刻没有耽搁,连夜飞回了洛州。
明面上是不能扫了贺老爷子的兴, 暗地里是为哪般,只有他本人知道。
按照贺老爷子的要求, 特意定了私密性很好的饭店,前方引路的郑海言简意赅介绍着包厢里的情况:“阮先生一家已经到了。”
贺敬珩边走边整理领口和袖扣, 淡淡“嗯”了声。
并不想表现出急迫,但却无法控制身体的本能反应, 深吸了一口气, 他再一次向郑海确认:“老爷子真的答应了?”
难以琢磨贺家未来的继承人对商业联姻是何种态度, 郑海只能实事求是地说明情况:“是啊,如果少爷和阮小姐都没有异议,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老爷的意思是, 尽早领证、办婚礼。”
这不奇怪。
有像贺礼文那样管不住下半身、欠了一屁股风流债的废物儿子,老爷子当然希望唯一的孙子能尽快解决人生大事, 先成家、后立业。
贺敬珩眉眼一垂,喃喃重复了一遍:“阮小姐……”
唇角有一点复杂的笑意。
误以为是对联姻对象感到陌生, 郑海急忙提醒:“就是之前住在雅都名苑的那位阮绪宁小姐,少爷还有印象吗?”
搬回老宅堪堪几年, 还不至于忘记以前的事。
贺敬珩却故意拧了下眉:“哦, 记不太清楚了。”
郑海替他打圆场:“确实, 蛮久没回去住过了——如果少爷有需要, 我稍后就将阮小姐的资料发给您过目。”
贺敬珩摆摆手:“那倒不用。”
所谓联姻对象的资料,不过是家庭成员和名下资产, 他对那些冰冷的数字压根不感兴趣;至于小姑娘的星座、血型、兴趣爱好,喜欢的食物和喜欢的东西, 都在写给他的同学录上,至今也还没有忘记。
只是不知道,这么些年没见,她是不是有了变化……
答案很快揭晓。
贺敬珩推门进包厢的那一瞬,阮绪宁扶着椅背望过来:那双大而清亮的鹿眼,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她好像胖了一点。
也只是胖了一点点。
看样子,连城大学食堂的伙食还不错。
曾经的双马尾也变成了单马尾,盘在脑后,绑了一枚很大的黑色绸缎蝴蝶结,正面能看见些许“蝴蝶翅膀”,又像是小精灵的耳朵;黑白拼色连衣裙比她曾经的穿衣风格看起来端庄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今天中午“见家长”特意换上的一身行头……
略微入神,周遭说话声仿佛再也听不见。
只是,贺敬珩也看得很清楚,小姑娘的视线在与自己接触后,又飞快错开,习惯性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像是在找另一个人……
然而。
这种场合,她记挂着的那个人是不可能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