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推着车沉默地出来学校,杨照的沉默在于她居然做到了,她来前完全没有把握自己具备这样的勇气,头部高中的重点班大多都是已经选拔出来的竞赛生,能从统考里选出来的是有限的。她怀着忐忑的心更多地是要把自己逼到一种境地里从而挑战自己;而明心的沉默则是被杨照的勇气感染,如果不是杨照,她不敢跟邢主任对话以及做简短的自我介绍。她已经忘记了赌约,沉浸在我竟然跟头部高中的招生办主任大方地聊天了。她的那些怯懦、不自信,在看见杨照跟邢主任对话,以及并没有因此产生可怕的后果后忽然就消解了。
两人去吃肯德基,家里的章建云自然也不会煮饭,她开着她的小宝马先去儿子的面包店,见他穿着工作服在操作台前揉面……无话可说,准备去干洗店找大姐聊天。蔚映敏问她,“你出来家里的鸽子呢?”
章建云说:“三楼的先帮我喂着,那些菜他们随便摘。”
蔚映敏说:“你把地址给我吧。”
“啥地址?”章建云反应过来说:“你要就给你,但没必要去。”
蔚映敏搓着手上的面团,问她,“你要不要喝果茶?”
“喝那东西……”章建云转念领会了意思,改口说:“你买我就喝呗。”
蔚映敏脱了工作服出去买。
就这么一瞬间,章建云想不如算了,干脆离了,谁也不跟着难受。她无端回忆起她年轻时候姐弟俩自个在家里弄吃的,有一回火太大锅里的粥一层层溢出来把煤气灶的灶眼给堵了,她下班回来看见加之又有跟蔚志国赌气的成分在,她拿着擀面杖就把姐弟俩狠狠抽了一顿,留在身上的一道道红印儿两三天才消。她不敢多回忆从前,怕心慌到晚上睡不着。
等十分钟后蔚映敏拎着几杯果茶回来,章建云已经离开了。
章建云回车上,先给蔚映敏发了个地址,然后编辑文字:【儿子的心意妈领了,你爸有外心这事我一点不伤心,你也别为我难受。】这些话只能发文字,没法当面说,说不出来。
她又独个难受了会儿,给蔚映意去微信,借给她的钱真不要了。以前说不要是指望她能因此多回来看看,多给自己打些关心的电话,现在说的不要了,是真的不要了。但算不算数,就看她这会的情绪过去,理性更占上风时的态度了。
没多久蔚映意就打给了蔚映敏,开门见山,“咱家又出啥事了?”
蔚映敏说:“咱爸应该是在外面有人了。”
蔚映意语气没一丝波澜,“我以为又咋了。”
蔚映敏问:“咱妈联系你了?”
“刚收到她微信,说借给我的钱不让我还了。”蔚映意并没有因此显得轻松,“这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蔚映敏没做声。
蔚映意叹气,问他,“你在干嘛?”
蔚映敏说:“我在发酵面团。”
蔚映意忽然难心不已,不晓得难心啥,只说:“做人真难。”
蔚映敏清一声嗓子,问她,“你在干嘛?”
“干嘛,干牛马。”蔚映意淌泪,跟他说:“我觉得小时候就够难了,没想到长大后更难。”
蔚映敏仰头,吁一口气,说:“实在承受不了就辞职……”
“我主动辞了啥也没!”
姐弟俩不再说话,一分钟后等完全平复了,蔚映意说:“挂了吧,工位有监控,我要离开太久还得跟老大解释。”
蔚映敏喊她:“姐,你端午假回来么?”
“回去干啥。”蔚映意没好气,“死都不回去!”说完挂了电话。
那边章建云也调整好了,没事人一样,到干洗店叫了一大份冒菜两份米,坐那儿跟大姐一块吃。大姐简单了解她的复杂婚况后,说你傻呀,把给他的房子房本上添上你儿子的名儿不就完了。一旦有你儿子的名,这房子未来不管过户还是交易都要通知到你儿子。等回头他百年了,第一继承人自然就是你儿子。
章建云惊了,咋没想过呢。
大姐说这事你得谋划,不能让他知晓你的目的,不然他不干就麻烦。
两人聊得投机,大姐干活都慢了,等蔚映如回来见那几件衣服还没熨烫,自己伸手过去烫。大姐很会看眼色,一面去熨烫区一面问她,“皓皓咋没回来呢?”
蔚映如说:“他爸带他玩去了。”
大姐转头又跟章建云聊,完全不耽误手里的活儿,她说要给章建云做身旗袍,章建云兴致勃勃,问那我要买什么布料?两人就面料聊啊聊,从旗袍聊到首饰,大姐说旗袍要佩玉,配金俗气。
蔚映如在洗衣间听见翻白眼,大姐跟她干两年了,从没说过要给她做身旗袍。
蔚映如听着两人闲聊,听见章建云说她有一首饰盒的金饰,搁一块有小 800 克,其中有两块投资金条各 100 克。当年忘了是在哪儿听说的,说金银首饰在婚内算个人资产,她就一个劲儿置办……回头她都拿来给儿子存银行保险柜,搁家里不安心。
大姐说:“你没孙辈有点可惜,不然一代代传下去。”
这也是章建云的一小块心病,但她嘴上说:“一代人管好一代人,我这样也怪滋润,不然还得当老保姆伺候孙辈。”
大姐赞她,“你这样的父母罕见,够通达!”
章建云小小得意,“我不干预子女的大事,他们有他们的认识。”
“你还有一个闺女?”
“比映如小半岁。”章建云说:“嫁去合肥了。”
“那你这金首饰应该留给闺女。”
“都嫁出门十年了……”章建云全然忘了中午在车上难心的事儿,这会记得的全是自己一次次被辜负,自己的金子爱给谁给谁,遂带有赌气性质地说:“嫁出门的闺女泼出门的水,一个耳钉子都不给她。”紧接又随口说:“应该都先给儿子,回头通过他的手再给他姐,这样他姐不承他份情?”
蔚映如甩甩手上的泡沫,不在店里待了,出去店门外站着。
门外正好也站着邻店烟酒行的老板娘,两人相视一笑,老板娘朝她动口型,“你家亲戚?”
蔚映如朝她旁边站了站,笑说:“我大妈。”
老板娘回店里拿出来一包自己精心做的椒盐黄豆,两人站那儿边聊边咯嘣咯嘣地吃。
*
周日上午蔚映敏先去骑行,独自骑了五六十公里;中午去店里烤面包,他脑抽地把一款面包的出炉时间精准控制在下午 3:45 分,这个点明心和杨照会前后经过去坐校车。但恰好今天是明心发奋图强的第一天,她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语文卷边走边背诵文言文。
她流畅地背一段,卡壳了低头看一眼,拖着行李箱目不斜视地经过面包房去坐校车。蔚映敏老远就看见她了,面包已经出炉在冷却,他以为她会照常进来挑面包,然后先去上个卫生间。等卫生间出来面包脱模,那边明心都快上校车了。他忙回去把面包一一装好,这回出来正好看见杨照。
杨照佯装没看见他,拖着行李箱慢慢地走。蔚映敏拎着面包喊了声,“照照?”
他看杨照没听见,小步追上前,把面包袋递给她,“照照,拿校车上跟明心一块吃。”
杨照生硬地说:“我不要。”
蔚映敏又递给她,“拿着吧。”
杨照就不要,拉着行李箱就走。
蔚映敏没经历过这种事,他察觉出杨照的抵触,但又不能把面包重拎回去,遂又追上前准备给她,杨照都有情绪了,说你自己给明心吧。
蔚映敏神色尴尬,又去校车上,喊明心下来递给了她。
等校车驶离,蔚映敏双手揣中裤口袋挫败地回店里,到店里就着手准备直播。
他遇到的不管大人还是小孩,男的还是女的,没一个是好打交道的主。就连明皓放学领着……康妮?来他店里各种试吃试喝,吃完喝完那个叫康妮的还对他评头论足,好奇他这么老了怎么不结婚生小孩?是不是没女的看上他?
……
第28章 深层次的情感需求
明峻是在黄昏的时候把皓皓送回来的,他给蔚映如发了微信,直接把皓皓送回家里了。
到家明皓端着一碗鱼丸去书房找明心,他明知道明心不在,还是怀有期待地打开书房门,见明心真不在,他朝明峻说:“明心去学校了。”然后失落地端着鱼丸趴去茶几上吃。
明峻去了书房,坐去学习椅上把凌乱的桌面简单归置好,往便利贴上写了一段鼓励的话,贴去桌面上的书架。随后十指交拢,沉默地靠坐在学习椅里发呆。
没多久蔚映如回来烧晚饭,干洗店由章建云照应着,她见不惯蔚映如这么干生意。家里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的明皓见她回来,喊了声妈妈。蔚映如一天的劳累一扫而光,笑问他,“怎么不开大点声音?”
明皓说:“爸爸在明心的房间睡着了。”
蔚映如轻声过来看,见明峻仰坐在学习椅里果然睡着了。她知道他有睡眠障碍,没敢打扰他。等她轻声回来客厅,明皓跟她商量,“妈妈,以后周末我保证在家里不打扰到明心复习,那我能在家里么?”
蔚映如说:“明心说你老开书房的门。”
“我那不是打扰她,我就是想看看她,我看见她在书房里我就很高兴。”
蔚映如系着围裙说:“那你给明心写个便利贴,看她介不介意你经常开书房门。”
“我可以减少次数呀,我一天开三回书房门就够了。”
“那你跟明心商量呀。”
“爸爸送我回来的时候,我特意买了一大碗鱼丸,想着明心也爱吃鱼丸,但是看见她不在书房我就有点伤心,但想到那么多的鱼丸全归我,我就又不伤心了。”明皓自言自语般地说完,关了电视说:“妈妈我看完动画片了去练生字了。”
蔚映如在厨房烧菜,油锅热,一盘菜倒进去呲啦一声,光听声就能预见到菜的香味;明皓是趴在茶几上一笔一画地练字;明峻已经醒了,醒来时窗色已经黑透了,他没动,静止般地仰坐在学习椅里,这是很难得地能让他感受到平静的时刻。
忽然门被完全推开,一扇客厅的光源照进来,明皓喊:“爸爸吃饭了。”
明峻应了声,整理了衣服出去饭厅,菜已经上桌了,蔚映如在装米,装了三碗端出来说:“坐下一块吃吧,聊聊明心志愿填报的事儿。”
明峻坐下说:“她今天跟我发微信,说只填第一批的两个志愿,二三批次放弃。”
蔚映如没做声。
“太冒进了。”明峻不认同,“保底要填个第二批。”
蔚映如问:“你了解她为什么不填第二批了么?”
“没有。”
蔚映如说:“如果只填第一批次她会拼尽全力,因为她没有后路。”
明峻放了筷子,双手揉把脸说:“你问她能承担后果么?”
“要么滑档补录,补录的要不理想就复读。”
明峻难以置信,“你支持她这么干?”
蔚映如认真想想,跟他说:“我不支持。但我看明心这么有恒心和冲劲,我不忍心打击她的积极性。”
明峻摊手,看见明皓在就收了动作,提醒她,“咱俩最初的期望是她能顺利读一所公办。”
“但情况发生了变化。”蔚映如试图说服他,“当下明心的目标是重高,她已经在全力冲刺重高,你这时候去打压她的信心说她冒进么?”
“这事抽离出来看,到底是她冒进还是咱俩胆怯很难说。我眼下最焦灼和害怕的是,因为咱俩在某个方面是个 loser,从而用 loser 的思维限制了明心的人生高度。”蔚映如看他,“咱俩给不到她托举,至少不能拖累她。”
明峻默不作声。
“人不怕被生活磋磨,怕的是被磋磨到毫无生机导致面对问题畏手畏脚。”蔚映如捡起筷子给他夹菜,“我把明心的志愿填报给美惠看了,她说明心是能承受压力的。如果明心这次中招考不错,她今后就能在学业上更有信心和自主性。”
明峻并没有被说服,他只是不想破坏吃饭的气氛,他捡起千斤重的筷子,“我是担心如果没考好她会因此受挫……”
蔚映如看向他,仿佛也是在说服自己,“那就接受她只是个平凡的小孩。”
明峻伸筷子夹菜,“你拿主意吧。”
*
章建云在干洗店旁边吃砂锅藕夹,她爱吃这些东西,边吃边看蔚映敏的直播,正看着接到她妯娌――也就是蔚映如她妈的电话,还是内购车的事儿,映如都说先让给遥遥开了,但映敏有些推托,她想不明白映敏明明跟映炜更亲,怎么就不愿把车给……
章建云被辣得头昏脑胀,手机开着免提放桌上,她都还不知道这事儿,擤了一把鼻涕本能说:“再亲映炜能把钱掰开一半给映敏花?”
老二说:“大嫂话不能这么……”
“那咋说。”章建云说:“映敏跟映如亲再正常不过,小时候映如在我家住时他俩就亲。”
老二说:“按咱们蔚家族谱……按中国传统文化也该讲究个亲疏远近,亲兄弟间和堂兄弟间更应当相互帮扶,其次才是嫁出去……”
”你这话也不亏心?“章建云说她,“蔚志平跟蔚志国一母同胞还常年互不搭理,也就咱妯娌俩还来往来往……”
“那老一辈都这样了,小一辈也跟着有样学样么?”
“老一辈不睦你指望小一辈能多亲?”章建云不忿,“映炜哪年春节中秋拎着礼来看望过我?我去年来住院做手术,映如一个人忙前跑后,我该出院了你们来了,你们一大家子来了出去吃饭还是映如掏钱……”
“大嫂你争他这些干啥?他一男的人情世故上不懂……”
“不懂不会教?你跟蔚老二成天就是这么教育的,亏早早就跟着你们两口来省会凑人头了。”章建云又想到窝囊的往事,“你转告给蔚老二,让他把借我钱的利息还我,当初你们来借说多好听,转头本儿都让我催几年。没见过你们这么糊弄自家人的,还一个妈生的……”
“大嫂你出门打听打听,谁家亲兄弟借钱还算利息……”
“我、我!”章建云气忿,“你们老两口来借的时候不知道要出利息?你们不是朝蔚志国借,是朝我章建云伸手借!是我章建云把买股票的钱腾出来……”
挂了。
老二把电话挂了。
章建云微信追过去:【你们找映敏买车就先打钱,先让我把这些年的利息算了!】
她不能跟老二通电话,一通电话就来气。十年前蔚映炜置办婚房蔚老二从她手里借了二十万,当初说好算利息,别说利息了,本金都是她花了好些年才费力要回来的。
紧接她就跟蔚映敏发微信,脑子拎不清,担你户名的车能内购给别人开?加之又想到才来那一天蔚映如从黑棺材上下来,又数落他一通,车跟身份证一样不能外借不能外借,出事不但担责任亲戚也没得做!就是脑子拎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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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蔚映敏从店里拎了个牛乳卷给高美惠,他都没打算进门,门外给她就行了。这两天事太多宕机了,脑袋空空人也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