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时候的梦想是能当个检察官,能穿那样的制服别个徽章该多神气。现如今上帝让她干了洗衣工,也算是一种迂回的实现。
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洗衣工,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生闲气。早上经常能见她戴着橡胶手套在洗衣间搓洗衣服,她家大姐吃着一张葱油饼坐在缝纫机旁,一面慢条斯理地吃一面跟她话家常,中间还时不时地唤她声:小如,小如――
中午蔚映如就回家煮饭,她不情愿吃外卖,多忙她都要抽一个小时回家煮饭自己吃。吃好才有能量忙下午的工作。她很少在饭上亏自己,这是深层力量的来源。
另一股力量就是每周她都要抽出一个中午花心思烧好饭,拎到高美惠的办公室两人吃。以前两人会拎去食堂吃,但高美惠的同事太多,这个过来夹一筷头那个过来夹一筷头,这就导致两人经常吃不饱。
她跟高美惠一块吃吃聊聊就很舒心。主要高美惠一生性懒惰二没时间,所以她只能来医院找她。这回来找她是有目的,自从高惠美把钱转自己帮蔚映敏买花篮,就更凿实了两人间发生了嫌隙。具体因何而嫌隙?她一点不想知道。她是来撇清干系的。
她的大伯母……也就是蔚映敏的母亲大人,时不时地托人弄来些自己养的鸽子和鸡,她都会留着每周跟高美惠炖了吃,这回她仍然炖了只鸡拎来,高美惠望着保温桶里面的一层油花说:“不能换换口么?”
蔚映如说:“我也腻了,但我家冰箱实在塞不下了。”
高美惠给予建议,“你爆炒也好呀。”
“老母鸡爆炒多损营养。”
高美惠吸着小腹说:“我最近胖了两斤。”
“你长肉的日子在后头呢。”
高美惠不睬她,筷子夹着荷兰豆吃,在嘴里漫不经心地嚼啊嚼,嚼半天咽了,然后举着筷子看看炖老母鸡,看看青椒肉,最后夹了个荷兰豆继续嚼。蔚映如一口饭三口菜,三五分钟就能再添一碗,等她吃到第二碗,高美惠的第一碗还没吃一半。她吃着说:“这两天睡前都要冥想半小时。”
高美惠说:“能睡着就行。”
蔚映如又说:“学校快要二模了,二模后最多半个月就填报志愿了。”
高美惠说:“这不是你能改变的,你当好母亲的角色予以她生活上的关照就够了。”
蔚映如说:“照照让人省心又省钱。”
高美惠不认为,“我操心的时候你没看见。”
蔚映如难心,“就去农庄那天在车上装装样子,回来就故态复萌。她要考不上公办或好民办,只能去读职高了。”初三上学期她花了一两万块数学和英语一对一的补,期末成绩没见任何成效。
高美惠不会宽慰人,也不爱说虚的,只说对当事人有用和实际的话,“实在不尽人意的话,让明心去学护理也是一条出路。”
蔚映如的心情无以言表,有些话无需多说,多说反倒使两人生分。恰这时有人敲科室的门,高美惠说:“请进。”
来人是妇科的一位实习医生,她朝蔚映如笑笑,把高美惠托她在食堂打包的多春鱼送来。托她是因为她每天往食堂跑最快,她早午饭合并一块吃。
人离开后高美惠把打包盒给蔚映如,让她拿回去给明皓和明峻吃。
蔚映如拆着打包盒说:“不给明峻吃。”
高美惠如她愿,顺着她话往下问:“你们俩不是和好了?”
蔚映如吃着条多春鱼说:“我要跟他离婚。”
这话她来来回回说十年了。
高美惠完全没接话的意思,等着她自己往下说。
“这回真不骗你。”蔚映如往嘴里塞着鱼说:“我们俩都已经分房大半年了。”
高美惠问她,“有夫妻生活么?”
“我们家每个月有两件事是最稳定的,我的月经和房贷。”
高美惠不认同,“你们才四十岁。”
蔚映如找杯子倒水,“你不也四十岁,不也一直单着。”
高美惠说:“我每半个月会骑行 80 公里。”
“我也骑行。”
“你这话就有失理性。”高美惠跟她说:“你有那精力骑行,为什么不花在维护夫妻关系上?”
“累了,没心力了,自顾不暇了。”
高美惠问:“明峻不存在原则性问题吧?”
“我还真希望他有,他有才会显得我更正当。”蔚映如深出一口气,转了话说:“羡慕死你一个人了。”
高美惠给她泡一杯花茶,把立在一侧的折叠床抻开,让她躺上去休息。
蔚映如躺上来就舒坦了,一舒坦就把这些糟心事全忘了,想到她的正事儿,“我跟你说老高,我只能担保我堂弟是个有底线的善良的好人,不担保别的。”
高美惠说她,“你脑子想点别的,我跟你堂弟是十足的友谊。”
蔚映如捂耳朵,“我不听。”
高美惠着手准备下午三点的学术会议,“你对我的了解不够深刻。”
“你自己对自己的了解都不深刻。”蔚映如说她,“一个月前对男人没期待一个月后围着银杏树转圈求姻缘。”
高美惠说:“我也求平安了。”
蔚映如回她,“你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么?”
高美惠十分自洽,“我也可以适当地摇摆。”
蔚映如下结论,“你就是骑墙主义。”
蔚映如也就只在高美惠跟前说这些,外人从不说,父母更不说。她不对外人说倒不是别的,是大家忙生计都累死了,听这些还不如多刷点视频找乐子。另一个原因还是玄学――家里亲戚问她干洗店咋样孩子咋样?听你爸妈说干洗店一年能挣四五十万?不论有没有挣到,她统一回答:孩子好着呢,干洗店旺着呢,旺旺旺旺旺旺旺――
旺旺她妈给旺旺开门――旺旺到家了!
*
蔚映敏是在夜里快十一点的时候,在从老家回市里的路上,跟一个夜骑的女的一块等了两个红绿灯后,才认出她是高美惠。
她要不是在路口仰头喝水,无意偏头跟他对视上,两人是认不出彼此的。
先说他回老家。他西点店开张,他六十三岁的妈在朋友圈大肆宣扬,弄的跟他办婚礼似的,在酒店搞了四十来桌。份子钱都收了,他人不露面不合适。
对此他是大力反对的,反对无效,老太太说这半辈子她和他爸前前后后随出去多少份子?退休前领导儿子的三婚她都随了。对他结婚是不抱希望了,生孩子更没指望,所以借着西点店开张,老两口趁自己的社会关系彻底凋零前,趁那些同事的领导的都还健在,能收回多少成本收回多少!
这有错吗?老太太掷地有声地问他:我收回我工作时候放出去的钱有错吗?我也想在你的婚宴和满月酒上体体面面地收,你给我机会了吗?
没有错,蔚映敏开车回来了。
他是在当天上午十点到家的,他家住老家属楼的顶层,一共七层当年老太太单位抓阄她抓到的七层。抓到时很不乐意,把所有阄给验完才不情不愿地搬来。他到自家单元楼时一帮年老的年少的和居委会的在争执,居委会的手里挥着一张业主意愿征询表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他站原地听了几嘴,然后接过居委会手里的征询表看。
对方语气不善地问他,“你哪位呀!”
蔚映敏说:“七楼的。”
这时有人拱火,冲着居委会手一挥,“装,你装去!只要七楼愿意跟我置换我就签!”
“你这浑话,人家凭啥跟你置换呀!”
蔚映敏接过看是多层住宅加梯征询表,一共十四户,十户同意三户不同意一户弃权。目前跟居委会据理力争的几个人是一二楼住户。
一楼的老爷子脸红脖子粗地冲楼上喊:“都一个个能耐的,想撇过我们一楼的拉群装电梯门都没有!凭啥不征询我们一楼的意见呐?哪方声量大哪方就掌握话语权是么?讲人权么!你们这不欺辱人么!”
蔚映敏把征询表还给居委会,准备上楼时又折回,朝着居委会的人说:“您能把我拉群里吗?我代表七楼的业主。”
对方扫了他后把他拉群。
等他上来家见老爷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潜伏》,他换着鞋问:“我妈呢?”
“你老子死了,进屋就问你妈。”老爷子没给他个好脸,“都不关心你老子有没钱吃好喝好。”
蔚映敏从背包里抽出五百块给他,他手指头划开乜了眼,“就这点?”
蔚映敏又掏了两百块给他,他装兜里关上电视起身说:“楼顶找去吧,天天跟鸽子待一块招一身酸臭。”
蔚映敏见他换鞋出门,问他,“你去哪呀?”
“我去黄赌毒!”
蔚映敏找上顶楼,诺大一个顶楼,一半被圈来养鸽子,搭建了一个三米长的鸽棚和十几个鸽巢,一半用来种花草果蔬。
他不往鸽子棚去,嫌酸臭。他站在一株爬藤月季架前朝里喊:“妈,妈――”
“叫魂呢。”
他嫌烦,“你下来呗?”
“咱俩谁找谁说事?”
他不得已弓着腰穿着粉浓浓的爬藤月季架过去,迎面扑棱棱飞过几只鸽子落在棚顶上。他捏着鼻子说:“你也不怕都飞出去不回来。”
“飞哪去?它们的伴侣和孩子都在笼里呢。”老太太跟他分享养鸽心得,“把它们一家家的拆开,先集体放公的,等公的撒完欢再放母的,公母的轮番放完再放孩子。”
蔚映敏说:“你不照样养飞不少。”
“飞就飞了,碰上哪些抛妻弃子的渣鸽我有啥法。”老太太在收集鸽粪发酵,回头养花都是肥料。
蔚映敏摘了朵粉色的月季放鼻口嗅着,懒洋洋地望着鸽棚上的一排鸽子。
老太太见不得他这副样子,但也不得不勉强接受,朝他说:“领回来,领回来我瞧瞧。”
“领谁?”
“你说领谁?我够照顾你脸面了。”
老太太站直了看他,脸被太阳晒得红棠棠,又气恼又无奈,脱着身上的罩衣说:”领回来认我跟前当干儿子,也算给你们弄块遮羞布……”
蔚映敏转头下顶楼了。
第7章 成为一个圣人
酒席安排在晚上七点。
这酒店是老太太的社会关系,她五天前就订好了,四十二桌常规席,还让人打了个八八折。经理建议她抬高一个档位,她说又不是婚宴要啥排面。
下午在家吃完午饭,老太太让蔚映敏开车载她去批发市场买酒水。蔚映敏说不包酒水么?老太太说你憨,谁要酒店的酒水。
傍晚六点一家三口就去酒店准备了。路上蔚映敏跟她姐蔚映意通话,大喜的日子你没来我很遗憾。他姐说如果你把收到的份子钱分我一半,我立刻订票。蔚映敏说你单位怪忙的,拼事业吧。他姐说按理人越老应当越讲究脸面。蔚映敏说面面俱到。他姐说到此为止。蔚映敏说止于至善。他姐说善始善终――
晚上宾客陆续到齐开席了,老太太举着话筒发表了一番感言,蔚映敏见状躲去了卫生间的马桶盖上,十分后出来,被老太太揪住跟在她身后一桌桌敬酒。哪些是老领导,哪些是前同事,哪些是已经退下来的,哪些是任上的。她端着酒一杯杯敬一口口抿,蔚映敏端着果汁跟在后头。
这弄得像巧借儿子明目为她自己办的迟来的退休宴。她退休后被返聘,前年才彻底退。
晚上九点半从酒店回来家,老太太高兴多喝了两口,到家朝着身后的蔚映敏说:“明儿中午咱一家三口去小红楼吃法餐。”
老爷子嗤她一声,“崇什么洋,又吃不惯!”
“吃不惯你不吃。”老太太说:“我跟敏敏去。”
蔚映敏的面上看不出情绪,去餐桌给她兑杯温水说:“我等下就回市里,明天有事。”
“明天周日你有啥事?”老太太说他,“有事往后缓缓。”
蔚映敏赔小心,“我下回陪你吃饭呗。”
“不行!”老太太忽地拔高了声量,“必须明天,改天我没心情!”
老爷子屁股朝沙发上一撅,爱吵吵去,啥事不管。
“你们一个个跟白眼狼似的。”老太太骂他们姐弟俩,“蔚映意一年半载不朝家一次,她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是死爹妈了?”
“去年我动手术她回不来,春节值班回不来,她是嫁去了埃赛利比亚!”老太太愈骂愈凶,“你个孬种也是,你回来统共一个小时车程,一个月不回来一次。”
蔚映敏面无表情地说:“妈您消消气。”
老太太朝他甩手,“滚滚滚,滚回去吧,下回等我死了再回来!”
老爷子就侧身歪在沙发上,戴着耳机乐呵呵地刷短视频。
老太太心中烧着一把无名火,加之又有借酒耍疯的意味,朝着蔚映敏声音夯实地说:“我明儿就跟他离婚去,让你们姐弟俩过年回来没个家!”
蔚映敏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再次逃离家,从高速上下来后尾随上了一辆骑行车,他被骑行车后座的夜行灯闪到眼,因为旁边修路有一排路障他想超车而不得,只能默默地跟在骑行车后面。
等过了两个信号灯,在他再次侥幸自己单身以及再一次对婚姻心灰意冷时,转头就跟骑行车上的高美惠视线交汇上了。两人都十分受惊,受惊于一股窥见了对方不同面相的尴尬。高美惠消化能力强些,喝口水壶里的水漱漱口吐到旁边的绿化带里后,喊他了声:映敏。
声音四平八稳,不存在任何情绪。
仿佛傍晚小区散食,迎面撞见了而已。
蔚映敏还处于受惊状态,但他敢笃定高美惠骂他了,具体骂啥他不清楚,但他百分百确信是骂了!因为在她喝水漱口时明确地给了他一眼。他脱口就问:“姐我打扰到你了?”
高美惠头上戴顶白色头盔,上身是一黑色长袖骑行服,下身是一黑色五分骑行裤,大概通身黑的因素就显得膝盖以下裸露出来的皮肤白到发光,她朝完全敞开的驾驶窗里的蔚映敏说:“怎么会,这又不是我家马路。”
蔚映敏说:“那你为什么骂我?”
高美惠看他,神色如往常般严肃(尽管她头发凌乱面色红彤,但不折损她的严肃性),“我骂你了?”接着朝他示意信号线,”绿了。”
蔚映敏懵懂地驶离了。
高美惠见他车彻底离开,才把头盔取下重新束了发。她发量大,盘发戴头盔很不容易,而后又把防蚊虫的骑行眼镜戴好。今晚骑行了三个小时,刚进入到忘我的状态就被蔚映敏给拽了出来。
*
次日一早蔚映敏就收到老太太微信,她把份子钱结完酒席还余下的四千块转了过来,且无事发生一般的文字他:【就知道这帮老头老太太精刮,幸好酒席规格不高没贴钱。】
这是母子冲突后老太太惯用的手法。
蔚映敏已经免疫了,他洗漱完整了点吃的才麻木地回她:【您收着吧。】
老太太回:【让你收就收,添两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