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兰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玛禄的模样倒是从来没有变过。”玄烨欣羡地抚上她白皙的脸蛋,“不像朕,如今已经是个老人的样子了。”
祝兰哂笑:“万岁爷这话可不是折煞臣妾了,臣妾一天到晚在自己宫里窝着,什么烦心事也没有,哪像您天天日理万机,要处理朝堂上这大大小小的事务。俗话说得好,操心的事少自然老得慢一点,再说了,臣妾本身就比万岁爷小几岁。”
“只是朕这样看起来倒是与你不相配了。”玄烨闻言也笑了。
“万岁爷如今怎么也开始在意起别人的眼光了?”祝兰弯起眼,“咱们只要站在一起,若是有人说不相配之类的话,万岁爷把他们打出去便是了。”
“那朕岂不是成了蛮不讲理的暴君?”玄烨笑着笑着咳了两声,祝兰急忙拍了两下他的背,将魏珠备在一旁的金地茶拿来给玄烨润润嗓子。
“万岁爷功绩累累,仁厚待人,谁敢说您是暴君?”祝兰抿唇笑笑。
玄烨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欢悦起来:“玛禄说得对,朕从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你是朕名正言顺的皇后、不,册封礼还未过。”
他沉吟片刻:“明日吧,明日就回宫,这几天养了养身子,朕觉得也好的差不多了......你这册封礼不能再拖了。”
祝兰却是浑不在意:“这事不急......”
玄烨打断了她的话:“虽说不急,但迟迟没有行礼,到底会有人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先前册封用的东西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择日不如撞日。”
既然皇上的意见都这么坚决了,祝兰也就遂了他的愿望,她笑着福身:“既如此,臣妾便吩咐人下去准备一二。”
“等等。”玄烨拉住了她,目光炯炯道,“朕记得你许多许多年未曾给朕做针线活了。”
“万岁爷真是的。”祝兰先是有些心虚,随后却又理直气壮起来,“不说宫中绣娘如此之多,就是满宫上下那些年轻的嫔妃哪个没给您做上好几个那些小物件。臣妾的针线活什么水准您又不是不知道,虽说这些年进步了,但肯定比不上人家专业的绣娘,毕竟术业有专攻......”
“朕知道,但朕就想要你做的。”
玄烨此刻仿佛执着讨糖的孩童:“你给朕做一个吧。嗯......荷囊太麻烦了,你打个同心结吧。”
同心同心、永结同心。
祝兰的目光有些复杂,说句实话,以她和玄烨之间这么多年模模糊糊的关系,很难让人想象到有朝一日“同心结”这种东西会出现在她们身上。
但她没有拂了玄烨的意思,笑着答应道:“这还不简单,等过几日臣妾打好了就叫采芙送过来。”
玄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缓缓躺回床上。
祝兰推开清溪书屋的门,正欲抬脚往前走,一道沉稳的声音却从她的背后传来。
“玛禄。”
“兰花开了。”
祝兰神情茫然了片刻。
春兰、剑兰、蝴蝶兰、文心兰......大片大片的兰花被栽种在清溪书屋的周围,春天为她们带来了生的气息,她们沿着初春的阳光缓缓伸展微拢的花瓣。
极美。
玄烨侧身望着这幅画面,他想,他好像握不住兰花了。
*
册封礼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一大清早的时候祝兰就被迫离开了暖和的被窝端坐在了镜子前,采薇和采芙捧来了内务府送上的皇后吉服服侍她穿上。
镜子里的祝兰一改从前那股小清新的气息,妆粉上重了不少。但是她底子实在好,哪怕再重的的脂粉到了她的脸上也难掩姝色。
如今年纪大了,更添两分成熟的风韵。
“娘娘皮肤白,戴东珠可真好看。”采芙凑趣道。
一耳三钳,看着镜子里的采薇给自己戴上的东珠耳坠,祝兰觉得自己的耳朵重得都要掉了。
这也就导致了,去乾清宫叩谢圣恩的路上祝兰不止一次想把身上又繁琐又重的衣裳脱下来,但是也只能在脑子里想一下。
虽然有些缺德,但是祝兰此时此刻又有些庆幸还好太后已经过世了,不然她还要穿着这么一件重得要死的衣服到宁寿宫拜见太后。
玄烨握住她的手免了她的礼,二人一同往太和殿走去。祝兰的身后是一条长长的命妇队伍,里面大多都是些她不认识的亲王福晋,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
太和殿外钟鼓声一阵接着一阵,行列两侧站着文武百官。祝兰有些恍惚,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皇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玄烨站在左侧,她站在右侧,文武百官一齐跪下参拜。
祝兰站得太高了,在这一刻,她看不到下面任何一个官员的脸。
他们跪在下面,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小点。
她实在忍不住扪心自问,若是她也变成了一个掌握最高权力的人,她能不能做到玄烨的一半功绩。
皇权至上,在这一刻完美的呈现出来。
初春的风中透着丝丝凉意,碧空澄净,鸿雁高飞,紫禁城的红墙金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祝兰却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奋力挣脱,挣脱她现在的躯壳,跟着那一排展翅高飞的鸿雁飞向远方。
第125章 同心结
册封礼过后三个月, 玄烨的病就又重了起来。先是眼睛越来越坏,后面是手握不住笔,最后玄烨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还是老了, 发了命雍亲王监国的圣旨下去。
监国理政的事情, 胤禛从前跟在废太子身后学过一点,但到底学的不深。玄烨便亲自将儿子带在身边, 一点一点将朝堂上的东西掰开揉碎了教他。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在看到自己越发出色的儿子时心里仍不免有些酸酸的。
胤禛正如日中天, 而他却已经到了薄暮时分。
*
清溪书屋外的长廊上站满了带刀侍卫,屋子里面灯火通明, 侍候的宫人们却都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喘一下。太医们站在一旁窃窃私语, 宗室和大臣在屋子里站不下,离了一部分人去了外面。
阿哥们则大多都跪在离床榻一尺远的地方, 除了被圈在府中的大阿哥、二阿哥和八阿哥外, 其余的阿哥都到了, 哪怕是年纪小的阿哥也都有奶嬷嬷抱着跪在地上。
榻上的玄烨面容苍白, 上面隐隐约约泛着一股青气。
他微微翕动了两下嘴唇, 唤出了一个在众人意料之中的名字:“胤禛。”
胤禛跪在榻边, 饶是当年因为胤祚的事情消磨了二人之间的父子情分,但是这么多年下来玄烨对他的爱护他也并非熟视无睹,因此胤禛向来镇静的面容上不自觉地浮现出哀色,泪水慢慢蓄满了眼眶。
“儿子在。”
胤禛的声音有些哽咽,沉重的气氛推动着剩下的阿哥们也渐渐泛红了眼眶。
虽说从前老爷子眼里心里只有废太子一个儿子
, 但是也并不是说他剩下的儿子就都是草了。
他们小的时候也是与皇上享受过天伦的, 就算是先天残疾的胤祐,玄烨也偶尔会关照他的骑射, 亲手教他拉过弓箭。
“你心系百姓,在兄弟之中又素有威望。”玄烨喘着气缓缓说道,“朕这么多儿子里面,你是最肖朕的。只是有时候你理事的手段刚直太过,日后登上高位,还是要刚柔并济......”
此话一出,所有人心里的石头都落地了。
“大清江山,日后就要交到你手上了。”
胤禛抬起泪眼,他蠕动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他等这一天明明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但是为什么……
他还是这么难过。
“皇后娘娘!您还不能进去!”
屋外突然传来吵嚷的声音,年纪偏小的阿哥忍不住偷偷往门外瞥了一眼,依稀能够看见一道丽影站在门口。
“放肆!本宫是皇后,有什么不能进去的!”
祝兰清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下一秒她就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阳光透过她与门之间的缝隙打到了玄烨的脸上。
她逆着光,叫玄烨眯着眼睛也看不清她的模样。
“万岁爷……”魏珠小心翼翼地跟在祝兰身后,面露难色道。
“让皇后进来吧。”他轻声道,“你们哥几个先下去,朕想同皇后说说话。”
祝兰怎么也没想到玄烨的病严重到这个地步,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窝深深凹陷,枯瘦的手缓缓搭到她无意间露出的手腕。
白皙莹润,天壤之别。
“玛禄。”
玄烨见她的眼角微露出些水色,原本高高挂起的心渐渐落地。
“若是当初胤祚落马时,朕第一时间发作了与此时有关的所有人,你是不是后来也就不会与朕生分到如此地步。”
祝兰闭合了两下嘴,最后吐了一口长气:“臣妾后来就不怪皇上了。”
封建时代玄烨作为君主,为了保证朝堂稳定和先太子的储君权益,只能将她的儿子作为一个牺牲品。身为乌雅玛禄,她没有资格去责怪自己的君主,因为说穿了她只是奴才。
而作为祝兰,她这辈子,永永远远不可能原谅爱新觉罗玄烨。
“太宗独宠宸妃,世祖对董鄂氏情根深种,都说爱新觉罗氏出情种,朕本来还嗤之以鼻。”玄烨声音渐轻,“直到落到自己身上,朕才知晓什么是情。”
祝兰的心头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微微泛起波澜,她怅然地望着眼前这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君王,平白生出了想让他不要再说下去的念头。
“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警告过朕,前车之鉴还在眼前,朕若想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君王,就务必不能沉迷于小情小爱。”
祝兰想到后世对这位圣祖爷的评价,忍不住脱口而出:“您做到了。”
“削藩统一、亲征朔漠、重农治河、兴文重教。”她将自己的情绪敛回眸中,“您必然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可是玛禄,人到了临死的时候所求会变的。”玄烨气息越来越弱,“我想要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的手脱力而垂落,祝兰捧着他再也感受不到温度的手,意识仿佛也渐行渐远,一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身后才传来震天的哭声。
清圣祖康熙于畅春园清溪书屋驾崩,雍亲王胤禛正式继位,尊生母乌雅氏为太后,福晋乌拉那拉氏为皇后。
祝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永和宫,她浑浑噩噩地倚靠在床边,宫人们也不敢打扰她,满室寂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沉默地起身从炕桌上拿起放了不知道多久的描金木盒。
祝兰将其打开,盒盖下方静躺这一条打好了的同心结。
*
大行皇帝的遗体被送入梓宫奉安,胤禛也就正式开始处理玄烨后期宽厚待人留下的烂摊子。不过,他最先开始动的倒不是后期站队失败的官员,而是有条不紊地开释了原先被圈起来的三位阿哥。
兄弟手足是汗阿玛临终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他和大哥还有八弟本身就没有什么交恶,因此放出来也就放出来了。但是对于废太子胤禛的心情却很复杂,再加上祝兰对废太子的意见也不小,胤禛干脆给人家封了一个理亲王的爵,安排他到皇陵给大行皇帝守陵。
其他阿哥们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大家小时候都多多少少受过太子的气,老爷子从前不是最喜欢你吗,现在他老人家下去了,你作为孝顺儿子怎么能不去陪陪他呢。
兄弟们安排的差不多了,令胤禛最头疼的却还在后面。
养心殿中雅利奇站在胤禛面前,她攥着拳头倔强地看着眼前这位久久沉默不语的兄长。
“宫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胤禛对妹妹的请求实在有些为难。
雅利奇反驳道:“先例先例,这种东西就是有先人开创才成了例子。等四哥你应允了我这件事情后,后来人便能遵循这一条先例了。”
胤禛哑然失笑:“你这便是胡搅蛮缠了,便是我答应你带额娘随你一同前往蒙古,朝上的大臣会答应吗?哪里有太后不在宫中,反倒随公主长住蒙古的道理。”
“你若是实在想额娘,便半年住蒙古,半年住京城,我命人给你单独在京里造一座公主府便是了。”
胤禛以为自家妹妹远嫁后太想额娘了,所以才冒冒失失地跑过来和他提这个意见。
“这不一样!”
雅利奇咬唇:“四哥,你没发现吗,额娘她根本就不喜欢住在宫里。”
“她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看各色各样的书,话本也好游记也好,大多都是市井之言,她却始终乐此不疲。还有,她每次跟着汗阿玛出去南巡或者巡幸塞外的时候都很高兴。”
雅利奇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永和宫的所有小动物,哪怕是汗阿玛送来的鹦鹉,额娘也不许宫人们把他们拘在笼子里……”
“她生性自由,皇宫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座逃不开的牢笼。”
雅利奇认真道:“可是四哥,你现在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了,只要你同意,额娘就能过上她心心念念自由的日子。”
胤禛原本勾着的嘴角渐渐放下,他在思考。
换句话说,他有些茫然。
“额娘……原来这么不喜欢宫里么。”
“你们出宫这么多年,到底比不上我日日夜夜跟在额娘身边,论起对额娘的了解程度自然没有我深。”雅利奇颇为骄傲地仰头看向胤禛,“若是能换取自由身,让额娘做什么她都会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