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从他稍懂事些,晓得此事之后,对法相寺委实没有什么好感,遑论是如太.祖皇帝一般虔诚信仰了。
他认为,他们满嘴胡言乱语,分明不可信。
可偏偏此时,他心里却莫名生出些惶惑担心来。难道说,真的会应验么?世界上的事情,也都说不准。
稚陵许完了心愿后,缓缓睁开眼,又垂头瞧了眼还没有隆起的小腹,才看到即墨浔正望着她。
见她睁了眼,他反而收回视线,轻咳一声,嗓音淡淡:“走吧。”
稚陵应了声,他扶了她站起来,向外走去。
谁知,刚踏出殿门,忽然间一只野兔猛扑过来,险些扑到稚陵身上,稚陵惊呼一声,踉跄后退两步,跌在即墨浔的怀中。
与此同时,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娘娘——”
又戛然而止。
野兔飞快窜走,是一只赤红的兔子,灵活敏捷从人群里窜逃。
即墨浔扶着稚陵,脸色铁青,皱眉冷声说:“抓住那孽畜!”
众人高高低低呼着“抓住它”“快快快”“在那儿”——一时间乱了起来。
稚陵脸色惨白,刚刚心跳骤停,这会儿浑身上下更没有了力气,急促喘息着,靠即墨浔才能站得住。
幸好避得及时,野兔子没能扑到肚子上,但吓得不轻。
即墨浔的大手抚了抚她后背,垂眼温声安抚她:“没事了,……”稚陵抬起雪白小脸望他,心里无限后怕,连指尖都在发抖,强撑着笑了笑说:“臣妾没事。”
稚陵脸色不好,这会儿恐怕没法下山。法相寺的和尚便上前来说,请娘娘去观音殿暂歇。
即墨浔点了点头,却在想,无端冒出一只野兔,谁也没扑,单单扑向了稚陵,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可是他第一个孩子,若真是人为,其心可诛。
他目光扫过底下站立的群臣,停在了绯色官服里,一道瘦削但挺拔的人影身上。
钟宴今日看起来,不似太医回来禀告时说的那样严重。
送了稚陵到天王殿暂歇时,即墨浔打量了一番这座观音殿。观音殿里,略显古朴破敝,柱上红漆斑驳掉落了些,连顶上的花饰都褪色了,器具看起来更像是百十年前的东西。殿正中立着观世音像,怀抱玉净瓶,慈眉善目,低悯世人。
殿内不算宽阔,却有前后两道门,后门通向这法相寺里的宝昌塔,绰约可见春意微微,挤进门来。草藤葳蕤,零星还有几树桃花。
这法相寺的主持大师尘因和尚,总算寻到了机会和即墨浔单独聊几句。
即墨浔自然是没什么可与他聊的,只是尘因和尚提起了他母亲萧贵妃,萧贵妃的灵位供奉在法相寺里,尘因和尚劝他不如顺路过去祭拜祭拜,也让娘娘在此稍歇片刻。
即墨浔这才答应,前往主殿西侧的往生殿。
临走时,格外回头望了眼稚陵,命人仔细守着,不准出半点差错。
宝殿森严之地,臧夏原本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在这样的氛围里,都给咽了回去,只低声说:“娘娘,要不要吃点儿点心?”
她随身带了几块糕点,拿给稚陵,稚陵却摇了摇头,抬手抚了抚胸口。这里发闷难受。
观音殿里,弥漫着淡淡的年久腐朽的气息,才经了雨,格外潮湿。稚陵在罗汉榻上坐了片刻,忽然听到后门有动静,循声看去,却只见到了一角绯色衣袍。
她心里一惊,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难道是钟宴?
她抿了抿唇,殿中只有臧夏和泓绿两人贴身伺候,旁的人都在门口守候。她便寻了个借口,说独自去后边走走,不要跟来。
稚陵踏出后门,却看那截绯色衣角极快要走,被她轻声叫住:“世子。”
他停下来,回过身,嗓音却哑滞至极:“……娘娘。”
离得近,才看得清,她周身熠熠,贵重端庄,唯独额头上,……竟戴着那只黑玉坠子。
他一瞬愕然,愣了愣,看稚陵抬起纤长手指,抚了抚这枚额饰,似伤感又似释然般,轻轻地笑笑:“世子,别来无恙。”
上回是在上元佳节的夜里见的面,一别月余,自他得知她怀了陛下的孩子后,便觉人间无趣,潦倒度日。连从前的念想,也都作废。
她抬眼望他,绯色衣袍上绣着的麒麟兽,仍然和那回在明光殿外长廊上她所见到的一样凶狠威猛。但他今日这张脸却显得要瘦上许多,苍白许多。
“世子,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而别么?”
钟宴却沉默着没有说话,一如从前她认识他时那样,少言寡语。
正当稚陵以为,他不会开口解释时,他却反问了另一个问题:“若我有……不可说的原因,那原因,与娘娘也有关呢?”
稚陵几乎没有犹豫,便道:“那世子不必告诉我了。”
钟宴身形微颤,撑住了观音殿的外墙,喉结一滚,唇角缓缓弯出了个自嘲的弧度。
春风微冷,吹过山顶,风声浩荡,林叶簌簌。
稚陵微微别过脸去,心里却想,她明明是想劝他开解他,可这会儿怎么任性起来,一点不想听到他的解释,也一点不想知道他的不得已。她明知这样是不对的。
好半晌,他从随身的锦囊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红绦。红绦徐徐在风中飘展开,赫然便是当年上元夜里,稚陵亲笔写下的“封侯拜相”四字。
她望清后,顷刻间,眼前一切都朦胧了。
她嗓音微微哽咽,轻轻念着:“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
后半阙无论如何,也念不出口了。
钟宴喉头一滚,说:“臣明白了。……娘娘所愿,便是臣的所愿。”
两人谁也没发现,这宝昌塔外茂密修竹里藏着一人,手里死死逮着一只赤色的兔子。
第39章
稚陵看到钟宴一张脸苍白如纸,脸颊旁却有几道猩红才愈的细长血口子,不由轻轻蹙眉,抬手想碰,猛地僵在半空,别开眼收回了手。
钟宴轻声宽慰她说:“是……不小心刮到的。”
稚陵微微点头,这会儿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相顾无言时,只见钟宴侧过身,将那条红绦顺着风扬去。
这一面,对着的是幽深陡峭的山林。
山上风大,那红绦如一星鲜血,没入绿海之中,顷刻在风中翻滚跌宕得没了影。
正这时,不远处草丛间忽然有窸窸窣窣声音。
稚陵听到动静,抬眼去瞧之际,一只赤色野兔突然窜出来,再次猛扑向稚陵。
钟宴一个箭步挡在稚陵身前,双眉凛凛,立即抽剑去斩,锵的一声,只砍到了砖石上,砖石裂出缝来——却被这野兔扭头逃了。
稚陵轻呼一声,连忙扶着门墙,心里后怕不已。
钟宴微微侧头,神情担心:“娘娘小心。”
稚陵白着一张脸,目光落向方才有动静的地方,这时已没有了声息。
钟宴续道:“臣去追它,娘娘勿要独处。”
他心中不无悲哀,但在此时却重新生出了一些希望来,至少他要振作——现如今,稚陵举目无亲,她腹中的皇嗣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将来若生下来是男孩,说不准还能争一争大位……。
他要有本事护着她。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重又亮起来,追索野兔子的脚步更加敏快。
稚陵微敛蛾眉,轻轻颔首,钟宴已抬步追着野兔去,她也立即转回殿中,呆在这儿已叫她觉得不安心,她思索着,便去大殿西侧的往生殿寻即墨浔。
往生殿宽阔高大,但时过经年,砖石立柱亦似观音殿中一样显出了破敝来。
即墨浔替他生母萧贵妃追封了孝肃皇后。
面对这孤零零一座牌位,他神情淡淡,祭拜过后,听着住持尘因和尚絮絮叨叨说着,近年来雨雪灾害,法相寺损毁严重,往生殿在阴雨天气每每宝顶漏水,连供奉的灵牌不免遭受潮害,恳求陛下拨款修缮。
原来兜这么大个圈子,是为了要钱。
他眉心轻蹙,淡淡说:“朕知道了。”
他缓缓起身,这尘因和尚又状若无意地提起,前些时日,谢家也来人祭奠过孝肃皇后,是谢家的姑娘,陛下的表妹。
提及此事,尘因和尚只见即墨浔脸色寒起来,立即缄口,不再笑了,更不敢再说此事。
只是心里惴惴着,方才的修缮寺庙一事,还能不能成。
天下谁不知陛下是个喜怒无常的个性,他现在不高兴了,……尘因不免暗自懊悔,不该提什么谢小姐。
却在这时,见门外一道娉婷身影,徐徐进殿来,眉目清丽含笑。
尘因就见即墨浔寒着的一张脸立即恢复了温和神情,主动过去,牵了对方的手,低声问:“怎么过来了?朕不是让你歇一歇。”
裴妃娘娘神情温柔,笑了笑:“臣妾已觉得好多了,……陛下既来拜祭母后,臣妾怎能不来?”
说罢,也前往祭拜了孝肃皇后。
即墨浔在旁,唇角似勾出了星点弧度,又似在沉思什么。
尘因自知已没有了他说话的份,乖乖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在旁,却忽然听到裴妃娘娘轻声说:“陛下,往生殿似乎需要修缮了。”
即墨浔应了一声:“朕回去让人拨款。”
稚陵是瞧见萧贵妃灵牌受了潮,压根没想到这提议正中尘因和尚的下怀。
尘因和尚连忙感恩戴德地谢了恩典。
稚陵左右再看,却不见旁人牌位,这一整条长案上,孤零零只供奉了萧贵妃一人。
她悄悄看向即墨浔,暗自想着,大约在他心中,别人不配与萧贵妃在一处受香火祭祀,哪怕是先帝。
说起来,即墨浔跟这法相寺有番过节。
当年那个在他出生之后,铁口直断他将来要做鳏夫的尘芥和尚,还说了前半句,此子将来必有大作为。
先帝本不喜欢萧贵妃,萧贵妃出身高贵,母族是荆楚世家,而先帝最爱的皇后家世则弗如远甚了。皇后生了儿子,先帝立即将这儿子立为太子,捧在掌心里宠爱非常。
然而,那年意外跟萧贵妃生下即墨浔后,法相寺的尘芥和尚偏偏预言说,这孩子未来有“大作为”。
皇子的大作为,自叫人怀疑他将来要坐上皇位。
先帝始终忌惮这句尚未应验的谶语,认为乃是太子的威胁,加之萧贵妃母家势力庞大,不得不说确有此可能,最后先帝决定,在即墨浔八岁时,赶他去了怀泽,离上京城十万八千里远,以此确保太子将来顺利继承皇位。
这一遭,叫年幼的即墨浔不得不与母亲分离,萧贵妃不久便病逝在了西园,天人永隔。
现如今即墨浔当真夺了大位,那尘芥和尚的前半句预言,可谓一语成谶。
但如今他已圆寂。
遥想几年前,即墨浔杀回上京城,杀出一片尸山血海时,正也是春天,惊雷滚滚的数个暴雨夜。
她那时被安置在了馆舍里,惴惴了数日,只知馆舍外是一片腥风血雨,依照他的叮嘱,绝不踏出馆舍半步。
那一夜,雨势瓢泼,他浑身血色,在滚滚雷声里,踉跄踏进馆舍昏昏烛光里。鲜血和雨水交织,渗透金甲的每一处沟壑缝隙。随他踏进屋中,血的腥气极快蔓延开,将她这屋中淡淡的兰草香一下子覆盖住。
他一臂挎着他的银枪,枪上血迹斑斑;另一臂提着一只明黄色衣袍做的包裹,渗着浓艳的血。他俊美的眉眼稍抬,哑声笑问她:“稚陵,你猜这是什么?”
雨水浇透了他,乌黑发缕缠在苍白脸上,那双黑沉沉的狭长眼睛,疲惫到了极点,却强睁着,甚至眼中含着点得意的笑。
她知道他一直血战,现在能回到馆舍见她,必然是事成。
可当她见他几乎是支持不住地踉跄了一下,还是不免心头后怕,若是不成,谋逆便是死罪。
她连忙扶着他坐下。
金甲碰出泠泠声响,他浑身冰冷,身量挺拔,她使尽了力气才扶得住他,好容易坐下来,低头只见殷红的血从门口一直蜿蜒到她脚下。
不知是谁的血。
对于他这一问,她摇摇头,心里却有了些猜测。大约是他很讨厌的他那个太子兄长的人头。
他顿了顿,分明极其高兴,正要打开那包裹给她看,想了想,动作暂停,说:“算了,你见到了,晚上要做噩梦。”
他到底还是没解开明黄衣袍做的包裹给她看。她只见它在滴滴答答渗血。
他累极了,随意地把银枪掷在地上。随着锵的声响,他不顾身上还穿戴金甲,也倒在床榻上。
好似在如履薄冰之后,终于找到一处安安稳稳的避风港,不必顾及外界风雨和危险,能够放下心来,安心休息了。
即墨浔其实没有睡,睁着他漆黑的眼睛,盯着金丝帐顶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又坐直身子。
他拉着稚陵,隔着坚硬冰冷的金甲紧紧抱住她,眉眼弯弯,脸上沾着血,叫他的笑也像盛开的曼陀罗花般稠艳。他像个孩子,格外兴奋地告诉她:“稚陵,我要做个好皇帝。”
她应着声,柔声说:“殿下一定会心想事成,将来一定会做个好皇帝。”
但他极快又陷入了长长的静默,眼中的得意和笑意逐渐褪色,方才的兴奋劲也只像昙花一现般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