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角声鸣,她站了会儿,不觉得累,臧夏就要搀扶她坐下,她笑了笑说:“我不累。”
她幻想着他们骏马飞驰,张弓搭箭的情形,无比歆羡又无比落寞。
旁的人在起初看了一阵,失了兴趣,便纷纷下了高台,回营帐,或在西边水景亭台走一走转一转。稚陵却看了这么久,臧夏实不知有什么好看的,这样望着,不过都是些山啊水啊林子啊石头啊,要说极美的风景,却算不上。
等太阳快落山,才见陆陆续续有人回大营来。
金乌西坠,如血残阳染得山林似金,烁烁动人,极远处群山浸没在火红残照里。饶是八月的太阳,在落山以前,也仍旧格外刺眼。
稚陵自己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显得很落寞。
即墨浔回来时,只见仆从们一担一担挑了猎物堆在场中。
稚陵见他回来,这才下了高台,迎过去。
旁人也都纷纷堆放起自己的猎物,各人有各人放猎物的地方,粗略一扫,但绝没有即墨浔猎的多。小到山鸡野兔,大到鹿、狐狸、灰狼,……琳琅满目。
即墨浔翻身下了马,箭壶里的羽箭空空,他向她随意笑道:“运气不错,比去年多得多。”
稚陵抽出绢帕要给他拭汗,他便稍微俯身,好让她够得到。斜阳残晖将尽,他说:“晚上烤鹿肉吃。”
便在此时,她听见拉缰停马声,稚陵一瞧,是程绣回来了,同样猎得盆满钵满,连下马时的气势,也颇显张扬骄傲。
稚陵望着她,心里羡慕了一阵。不想程绣后边儿来了一群成群结队的贵女,当先的便是谢疏云,看得出,她也猎了许多,满脸热得发红,英气非凡。她周围的贵女纷纷喜上眉梢,稚陵远远儿听到她们在讨论晚上生篝火烤肉吃,心里更加羡慕了。
她这边心里在羡慕着,替即墨浔擦汗的动作僵在虚空,叫他微微疑惑,唤她:“稚陵?”
她才如梦初醒,唇角续而弯出了温柔的弧度,什么也没有说。
即墨浔目光深了深,转头还当她看到了谁,只是周围形形色色,在他来看,也没有谁值得特别注意的,不知她瞧见什么才那么出神。
直到入夜之后,他偶然听到了臧夏在稚陵跟前小声嘀咕:“娘娘生下小殿下,明年便也能骑马了,请个师父教一教,这也不是什么难学的事!”
稚陵未应。
他方知她的落寞从何而来。
秋狩一向也有君臣同乐的意义,围坐篝火前,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的,没有太顾及君臣之礼。
稚陵见程绣可劲儿地跟侍女在火旁烤着她的猎物,两眼冒着星星一样,一只山鸡接着一只野兔……。她毫不吝啬分给稚陵,笑盈盈的,稚陵轻声道谢,一时却更羡慕了。
她转头望向即墨浔,即墨浔正忙于和他的爱臣们喝酒聊天,玉碗相碰,酒水飞溅,浇上火堆,火星子噼啪爆响。
她怀着歆羡的心情睡下。
哪知第二日,稚陵再度目送他们出发以后,没过多时,却见一匹黑马独自回营。
那黑点愈来愈近,快马疾风,逐渐看清是即墨浔驭马回来。
稚陵诧异着,他不会受了伤,所以自个儿回来了吧?
这般想着,她连忙下了高台,却见黑马稳当停在了她跟前,马上之人,玄色劲装,银织束袖,玄色披风猎猎鼓动,利落下了马来。
他向她伸手,漆黑眸色深沉,对她道:“来。”
稚陵一愣,全没想到他特意悄悄绕回来。
为的是带她一起去狩猎。
迎面秋风薄冷,他在她的身后,替她围紧了身上石青大氅。怀孕不宜颠簸,所以只驱着马儿慢慢地走,却不是往林子里去,而是向北一折,北面是无垠的旷野,野草茂盛,时有几处天然的水洼,引来些飞鸟栖息。
稚陵靠在他的怀里,怀中温热,丝毫不觉得冷,倒是他的气息拂过耳廓,让她能热得出汗。
比起骑射,更像是闲适的溜达,旷野风来,呜咽刮过身侧,这儿平坦开阔,入目风吹草低,不比山林里总能遇到猎物。
他们这么慢嗒嗒地骑马溜达了半天,即墨浔背着的箭壶里,一支箭也没有少。
稚陵手里挎着他的弓,瞥见箭壶,想起昨日他满载而归,两相对比不由觉得好笑,轻声笑说:“若再陪着臣妾闲逛,陛下今日要两手空空了。”
即墨浔低笑一声,磁沉嗓音从背后传来,被风也吹得四下流散,“不会。”
正说着,天空掠过一行南飞的雁阵。即墨浔沉声道:“拉弓。”
他左手握住她的左手,紧握住弓身;右手握着她的右手,拉住弓弦。
这张弓若要拉满,需十石的力气,稚陵只知道若凭她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法拉满这么硬的弓——但有他在,这不可能的事竟在眼前实现。
她明明白白感受着这张弓随着手臂的后拉渐渐绷紧,几乎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他揽她迅速瞄准那行大雁,嗖的一声,羽箭离弦射出,闪电般飞往青空。
望箭而去之际,她身后传来他咚咚有力的心跳声,一时间,忽然觉得血液倒流,心中小鹿乱撞。
随即有坠落声,一只雁落在草中。
即墨浔把猎物捡进筐中,稚陵心中无比欢喜,昨日落寞一扫而去,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她喜的不仅是这只大雁。
这趟回来,众人纷纷觉得奇怪,陛下猎回来的东西,仅有一只雁。
陛下还说这是爱妃猎的,不是他。
稚陵听了,心里颇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敛了眉目,可唇角的笑意却实在抿不平。
臧夏几乎是崇拜般问她:“真的是娘娘射下的雁么!娘娘简直是神射手!”
稚陵只有在她们俩跟前才交了底:“哪里是我,是陛下射下的雁。不过……”
她弯眼笑了笑,剩下半句,即墨浔答应明年教她骑马射箭——她没有说出来。
秋狩结束,浩荡队伍刚回宫不久,正晚蝉悲鸣秋风萧瑟时节,从西关却飞进来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捷报。
乃是平西将军大破犯境的戎族,戎族首领俯首称臣。
捷报进了京,满京中都在夸赞着平西将军实是当世英雄,我朝肱骨。秋日愁滋味儿仿佛随着这封捷报暂时消失了。
即墨浔自然心情大好,大加封赏了程家满门,封了程绣之父为西阳侯,晋封了程夫人为一品夫人,程绣家中几位兄弟悉数加官进爵,她的大哥并封西阳侯世子。
一时之间,门楣光耀,无可比拟,盖住了满京城里贵胄的风头。
不过他独独未晋升程绣的位,倒让稚陵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了。
八月末,秋风正起。那日,程夫人进宫来探望程绣,顺道带来了一筐秋蟹。
稚陵也在场。她们几人一面剥蟹吃,一面闲聊,秋蟹肉厚肥嫩,味美色香,她一向很喜欢吃,只是如今怀孕了,太医说过不能多食,便只剥了一只尝尝。
程绣提了提没有晋位一事,程夫人却宽慰她说,你父兄的荣耀也是你的荣耀,等你生了孩子,资历久些,晋位更顺理成章。
稚陵在旁听着,虽知道程夫人说的话很对,可听见“生孩子”时,不免心头一刺,微垂下了眼睛。
程夫人待她自然很好;她也十分贪恋这份如母亲般的关爱。只是……她的心却始终悬吊着放不下,明知程夫人是有所图的,大约也晓得程夫人图的是拉进她的关系,让她在宫中多多帮衬着程家的掌上明珠程绣。
稚陵从前便憧憬着能做皇后,这念头根深蒂固,野火烧不尽。
近些时日,她和即墨浔的关系几乎近到了这样的地步,难免更加觉得后位近在眼前,伸手可摘。
他待她当然也极好。
稚陵心中明白,和程夫人的关系是一时为着利益亲近,可与即墨浔却是绑在一块儿的一世亲近。若在两者中要取舍,毋庸置疑取谁舍谁。
皇后的位置便是她的底线,只要不碰,她便始终能与程绣和睦相处。
稚陵千般思绪想过一遭,端着茶盏呷了一口茶后,却听个太监过来请程夫人,前往涵元殿觐见。
稚陵微微疑惑,不过旋即想通,程将军才打了胜仗,即墨浔无论如何,也要多表示表示的。
有人高兴便有人不高兴,稚陵听说谢老将军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却无可奈何,连想把女儿塞进宫里,即墨浔也是敬而远之,绝不纳她。
稚陵暗自想,谢疏云的确是个好姑娘,若能寻个她喜欢的也喜欢她的人嫁了,或许比入宫要更好……不管怎样都要好。
程夫人去了涵元殿后,大约跟即墨浔多叙了一会儿,稚陵便告辞回了承明殿里,并不曾知,程夫人后来还回了一趟昭鸾殿。
她告诉了程绣一个消息。
那夜里昭鸾殿全宫的宫人都莫名其妙受到了程昭仪娘娘的赏赐,却不解缘故。
朝霞悄悄儿问:“娘娘,是不是娘娘也要封妃了?”
第44章
朝霞问了一遍,程绣没有应她,只掩着嘴笑,朝霞又问:“难道晋升的不是妃位,而是正一品的四妃之一!?”她喜滋滋的,“贵淑德贤四妃,奴婢觉得娘娘颇有贵妃之姿!”
程绣还是只笑不语,却拿纨扇轻打了一下她,望了朝霞一眼,笑意愈发深深,说:“你知道个什么。”
朝霞一愣,旋即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惊得没敢出声,好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说:“娘娘,难道,难道是——”
九月秋深,下了两三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寒冷,御花园中,草木零落凋谢。
稚陵坐在绣架前,望着这件快要绣好了的锦袍,想着最迟到十月初,就能完工了。这袍子费了她近十个月的心血,袍面上绣着山河湖海,九尾金龙或卧或立或盘桓或游弋,陪衬麒麟等瑞兽飞鸟,栩栩如生。
只差最后一只鸾凤,便大功告成了。她轻轻抚摸着自己一针一针绣的图案,心里满满当当的欢喜。
她正兀自欣赏着,黄金鸟笼里的雉鸟啾啾叫了几声,扑腾起翅膀来。泓绿过去喂鸟,却疑惑道:“娘娘,今日它怎地这样能闹,早上也闹了一回,领出去遛了,现在又闹起来,还不吃不喝的。”
稚陵才起了身,过去喂它时,却看冉冉的确别开了头,对着泓绿喂它的鸟食,理也不理。稚陵担忧说:“别是生了病……”
但看着也不像有毛病——只是使劲啄着笼子的金锁,稚陵思索着说:“莫非,近日总下雨,它在这儿闷坏了?”
说着,她笑道:“左右无事,我再带它去散散步。”
雨后初霁,暮秋的日光如碎金般落在稚陵身上。沿着虹明池水滨而行,池水泛着粼粼波光,每回从这二十三孔望仙桥上过时,稚陵都要想起那时候,谢疏云在这缥缈雪雾里舞剑,身姿飒爽,令人心神向往。
她过了桥,再走一阵便是矗立林间的飞鸿塔,到了这里,笼中鸟忽然扑腾得愈发厉害,黄金笼子铛铛作响,稚陵没有拿稳,笼子摔在地上,这只雌雉鸟仍在奋力扑腾,妄想破出笼中。
稚陵不知它怎地这样大反应,泓绿先扶着她,忙说:“娘娘没吓到罢?”
稚陵摇了摇头,抬起眼一看,却见这红叶林中,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一只色彩斑斓的雄雉鸟,而冉冉它挣扎的方向,也正是那雄雉鸟的方向。
雄雉鸟飞近,在这黄金笼的上空哀鸣盘旋,稚陵一时怔住,喃喃:“难道……它们是一对?”
雌雄雉鸟哀鸣相和,稚陵恍了恍神,打开了金笼,顷刻间,冉冉便破出了笼门振翅飞起,与那斑斓雄雉鸟一并飞入深林,再没见影子了。
臧夏可惜说:“哎,娘娘怎么不把雄的也抓来,到时候,生一窝可爱小鸟……”
稚陵失笑,说:“那又有什么好的呢。”
臧夏说:“好歹咱们宫里,锦衣玉食,吃喝不愁。”
稚陵目送它们飞去,秋林中彻底寂静下来,她轻声道:“它们自己有自己的生活,未必就向往什么锦衣玉食呢。”
稚陵失去了素日里逗弄的鸟儿,这两日,承明殿里仿佛都静了下来。臧夏见她闷闷不乐,连绣袍子都没有心思,便费心费力搜罗了些宫中内外的八卦,讲给她听。
说起那位素来勤勉的薛大人近两日没有来朝会,据说是不小心落水染了风寒。
臧夏说:“没想到薛侍郎官还是个旱鸭子。亏得那时候,晋阳侯府的周姑娘在场,指使自家铺子里的伙计把薛侍郎给救上来了,还让薛侍郎住在自家空院子养病,请了大夫,送了药,还配了仆从帮着照顾。这薛侍郎原来是个脸皮薄的,经过此事,说自己身子被周姑娘看到了,他要以身相许,——京里都传遍了!”
泓绿笑出声来。
稚陵想着上元佳节那会儿,听见了周姑娘一直心仪薛侍郎的事情,这会儿心里也有些替周姑娘高兴,轻轻道:“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臧夏又说了其余几桩八卦,但稚陵却没什么兴致,只得叹了口气。
臧夏心想,娘娘这里闷闷不乐,昭鸾殿近日却不知有什么好事,她每回碰到朝霞,朝霞都乐得合不拢嘴,不知道的还当她捡到钱了。
然而问了朝霞几次,朝霞也不说。
今日她又碰上了朝霞。
朝霞还是乐得不行,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臧夏忍不住再次问她到底捡了多少钱,竟然乐了近一个月,这嘴角都还平不下来。
朝霞没说,但臧夏一激将,她实在憋不住,干干脆脆告诉她——她家昭仪娘娘,要封后了。
这消息如一道晴天霹雳般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