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在一旁急得直冒汗,望着稚陵,低声恳求说:“姑娘,求求姑娘了,可惹不得呀!”
稚陵沉下脸,收回了银子,说:“既然这位娘子不肯私了,那我们去见官,看看太守大人怎么说。”
那位缪娘子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说:“见官?哈,你跟我说要见官!?”
稚陵反倒一愣,旋即就想起,难道她的男人是哪位宜陵的官员么?她道:“娘子也不想闹到公堂上罢,娘子先还我银钗,我另付赔偿,不会吝啬。”
缪娘子道:“我却巴不得你要见官。”
算算时日,眼见就要到冬至了,京里那位就算不来,也会赏赐些东西,便是她最体面荣光的时候了。
“太守见我,都要给三分脸面,你一个小姑娘,哼哼。”说着,便折身要走,稚陵深吸一口气,要追上她,谁知道心口遽然一痛,跟着眼前一黑,堪堪扶住一旁的八仙桌,咳嗽起来。
客栈里堂倌吓得不轻,一是给那位缪娘子放的话吓到,二是给稚陵这突然犯病吓到,慌忙要搀扶她,一边却低声嘀咕着:“姑娘啊,可不能与她硬碰硬啊……小的我知道姑娘您衣着不凡一定也是官宦人家……可那位啊,她的靠山实在厉害着呢,便是举天之下——”
稚陵冷声打断他:“便是举天之下如何呢,她这样做就是不对。”
正这时,钟宴回了客栈,恰见这客栈大堂里人满为患,挤到跟前,看稚陵将将要晕,连忙一个箭步冲过去扶着她,二话不说地背起她,问:“怎么回事,阿陵,是又犯了病么?”
稚陵呼吸急促,说:“没什么事,只是刚刚,……咳咳。”她脸色白得像纸,钟宴背她上了楼回房立即坐下,给她沏了热茶,递到她嘴边,担忧道:“先喝点热茶暖暖。”
稚陵将来龙去脉与钟宴说了,他却罕见地默了一阵。稚陵道:“阿清哥哥,怎么了?”
钟宴才说:“我替你去要回来。”
稚陵见他神色不好看,却像另有所思一般,追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钟宴声音微微嘲讽,道:“我在想她的‘靠山’。委实是可气。”
稚陵说:“不知是谁。但是谁也不重要了。这件事本没有要闹那么大的地步。”
钟宴冷笑了一声说:“不止是可气,还觉得恶心。”
稚陵方才心神激荡,现在平复下来,却觉得累了,想着回家来遇到这些麻烦事,真真烦恼,烦恼中渐渐地闭上眼和衣睡下。
钟宴给她掖好了被子,转头下楼,外头雨势瓢泼,他叩开那家的门,开门的正是那缪娘子,问他:“哟,好俊的郎君。你是谁啊?”
——
稚陵一觉醒来,入眼是傍晚昏沉暮色,尚未点灯,室内光线灰暗,却见一样东西,赫然躺在床头小几上,微微泛着银光。她惊喜地支起身子,连忙拿着它看了又看,是她的白玉银钗!
她心里满满感动,一定是钟宴替她拿回来的。她连忙掀开锦被下了床,要去找他,因着起得猛了些,眼前一黑,险险撑住小几,她去敲了他的门,谁知他门中漆黑,不知他去了哪里。
好容易等到钟宴回来,别的尚未注意,先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什么热乎乎的吃食,立即觉得饿了,笑盈盈问他道:“今天吃什么好吃的?”
钟宴徐徐坐下,暖黄烛光照在彼此身上,忽明忽灭,稚陵先看到他买的热腾腾的饼子,再看到他面色凝重,便问他道:“怎么了呀?哦,对了,我的钗子,是你帮我要回来的罢?阿清哥哥,谢谢你——”
钟宴勉强一笑,说:“是在南边街上一家店买的胡饼,不知味道怎么样,只是看他们家排队的人多。白玉钗子,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他说罢,顿了顿,却忽然道:“阿陵,我看我们不宜在这里久留了。”
稚陵正在切胡饼,闻言,微微一愣:“为什么?”她揶揄道,“难道是因为那位缪娘子?是她放了什么狠话,吓你么?我都不会被她吓到,你怎么还要担心呢?”
她咬了一口胡饼,酥脆油香,吃得心里满满当当都是幸福感。她怀惘着说:“我小时候,爹爹也经常给我买这些小吃。唔,……”
一转眼过了这样久。
钟宴却默了一默。
稚陵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道:“到底怎么了,我们钟大将军,钟侯爷,也有什么心事么?”
钟宴道:“过几日是冬至了。”
稚陵说:“那怎么了?”
钟宴终于和盘托出:“那缪娘子,她说,过几日,她背后那个大人物要来。阿陵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他是……”
他深吸一口气,稚陵咬着胡饼,笑了笑打趣说:“谁?总不能是当今天子吧。”
钟宴的反应,叫她胡饼掉在了桌上,一刹那,脑海一片空白。
一来是,若来的是他——的确如钟宴所言不宜久留;二来是,她手指颤了一颤,铺天盖地的怒火涌上心头,百味杂陈。
第103章
说什么情深如许,说什么一直在等她的鬼话,她若是信了,那才是真的大傻瓜呢!
天底下最有权有势的男人……她怎么会相信他能替她守节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不过是哄她想她回心转意罢了!
原来早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每过些时日还要来——甚至是养在她家里,占了她的东西,真是,这真是岂有此理!
稚陵胸闷气短,一时间恍惚不已,抬眼望着钟宴,他神情闪了一闪,目光静静落向了桌上烛灯。这一件事,他是从那院子里听来的。
缪家母女两人住在这里,已十几年了,周围人只道她们不好惹,乃是跟京中大人物沾边的人,尤其是缪小娘子,素来蛮横。
她们蛮横归蛮横,他自没有畏惧的道理……然而那靠山若是即墨浔的话——
若是他,那未免太恶心了。
若是他,那他此举,就是对她彻头彻尾的侮辱。
稚陵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钟宴剔了剔灯花,静静地同她道:“阿陵,若当真是当今天子呢?若真是他呢?”
方才,他便是去了一趟官衙,一班小吏诚惶诚恐,但提及那缪家母女,便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了。只有一位在任许多年的老衙役,悄悄地跟他道出实情来。见到了宜陵太守,这位太守新上任不久,却也知道那对母女的来历,于是小心劝告他,千万不要惹是生非。
稚陵久久没有说话,钟宴侧过脸来,才见她不知几时,眼眶通红,连忙抽出了绢帕来,递给她,怎知她却怔怔地没有接,声音哑得厉害,说:“我不走。”
钟宴顿了顿,说:“阿陵,离京不易,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我们若是不走,……届时只怕他就没有当时心境,不肯轻易地……”
稚陵抬着发红的眼睛,声音虽然哑,却分毫不减她的坚定:“我不走——凭什么走的是我。”
钟宴想着今日那太守大人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只怕他的上一任太守也像这般叮嘱过他此事。今日他去见的缪家母女,若仔细说起来,还是从前稚陵家里的远亲,只怕也是这层缘故,叫她们得了机会。
老衙役的原话是,那缪家娘子十几年前跟着她娘住进那宅子时,正是十六七岁好年纪,容貌姣好——这十几年,她也不曾婚嫁,久而久之便有人问她做什么还不成亲,她自个儿亲口承认了,陛下是如何如何地看重她。
这宜陵城里哪个不知她们母女是皇亲国戚,还有陛下做靠山哩,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她。只不过是陛下好清俭,她们也不敢铺张,每年冬至清明得的赏赐却数不胜数。
冬至那日呢,有好多年,陛下都会微服驾临,更是佐证了她们的话。没一个怀疑。
钟宴捏着帕子,替她揩了揩眼角温热泪痕,轻声地说:“阿陵,不是逞一时意气的时候。我们先避一段时日的风头,过了冬至再回来。至于缪家母女,自有办法叫她们搬走。”
稚陵梗着脖子重复:“我不走。”
钟宴见劝她无果,叹息了一声,想着,恐怕换成谁,也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事。他更没有想到即墨浔竟能做出这等事来,他一直当他虽然冷血无情,却也称得上光明磊落,不想他不过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背地里还有这么一面。
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倘使即墨浔要在冬至日来,届时他们两人只怕又要天各一方了。他已饱受离别思念之苦,焉能再去冒险?
稚陵好久没再说话,却一时觉得疲惫至极,没有一分多余的精神支持着她,一个恍惚间,头便重重地倒下去。
钟宴手忙脚乱伸手把她接在怀中,抱她到床边躺下,他想,这件事上,他们两人固然是隐姓埋名地来,但今日那缪家母女像是不肯罢休,扬言要闹到陛下跟前。
外头冷雨未歇,谁知到了半夜,雨点化了雪片,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下半夜时,地上一层薄白。
钟宴彻夜未眠,望着窗外夜色里模模糊糊的飞雪,恍然想到,当年的宜陵,是不是也下了一场这么大的雪……?
他不告而别,为了是建立一番功业,衣锦还乡地回来迎娶她——谁知一别便是数年生死。他听闻了赵军渡江夜袭一事之时,快马赶回宜陵城的那一日,雪早已停了,放眼望去,火肆虐烧过的地方,通通成了焦黑一片,残雪没有化尽,天气依然阴沉。
那一日,齐王殿下已经攻下了召溪城。他在满眼的焦土残雪中,听说了裴家满门战死的消息。父亲他抛下公务也追过来,冷声地问他,死心了吗。
他其实没死心——二十多年,也没有死心过。
他一恍然,却想到,雪若是照这么继续下,宜陵城四周大雪封路,便不好离开了。
况且……
他有些懊悔告诉稚陵这些糟心麻烦的事了,她那晚晕过去后,如今病来如山倒,比先前似乎要严重很多。
病得脸色消瘦苍白,漆黑的眸子偶尔睁开,没有显得迷茫空洞,而是显得尤其坚定,饶是病成这样了,她还是每回清醒时,都要轻声地告诉他:“阿清哥哥,我没事,我不要走。”
她的身体,自然不宜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客栈终究人多眼杂,事情繁多,她要静养,客栈并不适合养病。这几日,钟宴已将石塘街的院子收拾完毕,便雇了轿子,接稚陵回自己院子里住。
这段时日,稚陵几乎不分昼夜地在客栈里躺着休养,宜陵的大夫们给她诊了又诊,却诊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敢用药,只叮嘱她是伤神过度,让她一定多多休息。
下了这么多日的雪,今日难得没有下雪,只是天气仍然阴沉沉的,不放晴,恐怕还要下大雪……。
她靠在轿子的壁上合眼养神,遐思时,心口猛地一刺,痛了一痛,叫她清醒过来,恰巧这轿子也颠簸了一下,停下了。
她轻声问:“什么事?”
轿夫讪讪的,说:“姑娘,没事,……遇到了官差盘问。”
稚陵指尖掀开了轿窗的软帘向外回头看了一眼,原来刚过一道石拱桥,刚刚桥头处似乎聚了一些官差,正在盘查过桥的人。
官差盘问?她似乎隐约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但是围着的人挡了视线,便使她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官差盘问轿夫里头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轿夫应了声:“是一位姑娘,到石塘街去。”并塞了银子给对方,讪讪一笑,“差爷行个方便。”
轿子重新抬起,还没有走,倒听得另有声音传来,是问那两个官差的,声线磁沉好听,略显得急促:“刚刚轿中是谁?”官差遮掩着答了,那人便没有继续问,静了一会儿,不说让他们一行过去,也没说要怎么样。
只是稚陵听得心头一惊,下意识攥紧了手抵在唇边。
她猛地想到,明日便是冬至了。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他怎么还有脸来,借着祭奠她的名义,其实是来私会他的相好。她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要气得浑身发抖。
他既然有相好的,怎么不娶了回宫,偷偷摸摸的像什么话,难怪说话本子里常要写男人一边深情怀念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边却换女人如换衣服,可见这些桥段,其实都有据可循有理可证。
她咬着嘴唇,强忍下了此时心里的火气,知道如钟宴所说那样,逞一时意气,届时,她若再失了自由可怎么好——这么恶心的事,若戳穿他,以他的个性,得恼羞成怒了罢……稚陵攥得手指发白,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默认着他就该喜欢她。
她明知这样想,很不对,她应盼着他别再执着她了,早点放过她——可这时候,她竟无法做到。
她暗自觉得灰心丧气,直起的背脊重又缓缓地靠在了轿子的壁上,她咬了咬嘴唇,却压不住,重重咳嗽了好几声。
冷不丁听到有谁在说话:“你们家姑娘病了?!快走快走,少惹贵人的晦气。”
稚陵巴不得早点走,见到他才是晦气,轿夫连声应着,抬起轿子,三步并两步地连忙走开,绕着官差驻守的巷口,从另一条路辗转到了石塘街的院子。
轿子甫一停下,有人撩开了轿帘。只见面前已伸来一只手,阴沉沉的天色中,那只手显得骨节分明。稚陵未及多想,便搭在那只手上。还没有起身,却一刹那意识到了手上戴着的嵌黑玉银戒指。
她霎时间僵住。
循着那只手看去,只看得到对方漆黑蟠龙的精致袖口,袖口上覆着雪白大氅,氅衣上的纹饰纤毫毕现,便在眼前。
那只手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稚陵却将手攥得很紧,怎么也不肯遂他的心下轿,一番僵持以后,她坐了回原处,手仍被对方这么紧紧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