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颤了颤,垂眸,再次轻轻嗯了一声。
很乖巧。
像已经被彻底磨光了爪牙的猫咪,拔掉了爪牙的小狗,谁也不会把他当成一只猎豹。
蒂娜心有点软。
她弯了弯眸,重新低下头,用最轻柔的力道,轻轻擦拭他的伤口。
他的手很凉,像冰块一样,不是人类的温度。如果不是他的手指依然柔软,被她触碰到的时候会轻轻颤抖,蒂娜甚至会觉得,她碰到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蒂娜有些恍惚。
阴暗潮湿的孤儿院地下室里,蒂娜和小女孩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
她们早就没了心情,比较谁的伤口更大,谁的伤口更小。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饥饿和疼痛让她们只能浑身无力地瑟缩在角落里。
蒂娜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红肿,发痒,溃烂。
小女孩比她更严重。
她浑身滚烫,双眸紧闭,额头全是汗水,嘴里呢喃着听不清的胡话。
蒂娜在地下室里绝望的呼喊了一整晚。
天明时分,头顶的窗户终于被人恶狠狠地拽开。
“呸。”男人拽着一口粗狂的乡音,“没人要的贱坯子,真把自己当高贵的公主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蒂娜倏地从地上跳起来,声音嘶哑:“快开开门吧,她昏过去了,她会死的!”
男人闻言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黑漆漆的角落:“死?活该!”
男人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呸!这就是不听话的代价。在孤儿院里,死几个小孩可太正常了。不听话,就该死!”
蒂娜无力地拍打着墙壁,嗓子像是被碎玻璃碾过:“求求你了,放她出去吧。”
男人倒也不想真的让她们死,他冷哼:“那你们以后会听话吗?”
“会听话的。”蒂娜无声喃喃,“会听话的。”
“大点声!”男人手里的皮鞭毫不客气地重重敲在铁窗上,头顶簌簌掉下来一大片铁锈,“这么小声谁听得见。”
蒂娜湛蓝色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会……会听话的。”
男人嗤笑:“以后还敢不敢对大人动手了?”
“不敢了。”蒂娜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滚着哭腔,像是被沙漠里的灼热的沙子一遍又一遍地摩擦过,“不敢了。”
男人终于满意,得意地大笑,骂骂咧咧地打开了地下室紧锁的门。
蒂娜半拖半拽,拉着小女孩回了宿舍。
一路上,很多小孩在看他们,同情的,关切的,不忍的,愤恨的。
但没人来帮助她们。
蒂娜不怪他们。
每个人都有保护自己的权利。
他们都在用尽全力地生存。
蒂娜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痛到晕眩的大脑,艰难地打水,拿出朽旧的布巾,轻柔地擦拭小女孩的身体。
滚烫的身体,在冰冷的井水下一点点降温。
……
蒂娜攥紧了伊莱的手指。
“疼吗?”蒂娜湛蓝色的眼睛轻轻颤抖,声音干涩。
伊莱摇了摇头:“不疼。”
一点也不痛,握着他的手指那样滚烫,掌心是从未有过的炽热温度,沿着冰冷的手掌一路传到了心脏。
烫得他心脏微微发酸。
轻柔的力道像羽毛一样,轻轻刷在掌心,刷在指腹,带起一片片的麻痒。
伊莱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如此轻柔小心的力道,就好像他是什么珍贵的瓷器,易碎的珍宝。
她很认真。
伊莱能从她身上感知到,关心的情绪。
他不怕痛,此时此刻,却有些难以言明的惊慌,被她轻握在掌心的手指忍不住轻轻蜷了蜷。
蒂娜立刻停下了动作,抬头,有些担忧:“怎么了?疼了吗?”
“不。”伊莱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疼。”
蒂娜一个字也不信,她声音更轻,力道更柔:“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伊莱:“嗯。”
蒂娜用白棉布认真地擦拭了每一个细碎的伤口,然后再次打开旁边的小木箱。
贴心的克恩医生在小木箱的药瓶上写上了标注。
蒂娜选择了标注着“普通外伤”的那瓶。
她将药水倒出来,细心地涂抹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最后用柔软的干净白棉布包起来。
这是一个硕大的工程,因为伊莱手上的碎伤口实在太多了。
半晌,蒂娜才重重舒了口气,抬起头,查看自己的成果。
――一个硕大的像棒槌一样的白色棉布球。
蒂娜脸上的笑容僵住:“……好像……好像包的有点过分了。”
他只是手上受了伤,又不是断了胳膊少了手指,伤口也没有感染,这样……好像是有点太夸张了。
包成这样的手指,会连东西都拿不了的吧。
这也不能完全怪她。
她完全沉浸其中,失了分寸。
伊莱可一直注视着她的动作,但他却没有阻止她。
蒂娜:“额,还是拆掉一点吧。好像包得太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捉他臃肿而巨大的手。
出乎意料的。
一直十分乖巧,任她摆弄的“臃肿手指”动了,轻轻一晃就躲开了她的触碰。
伊莱看了她一眼,轻飘飘:“不用了。”
蒂娜:“啊?”
伊莱站起身,灰绿色眸子里沁着满意:“我很喜欢。”
蒂娜:……
她嘴角没忍住抽了抽,暗道血族的审美真是异于常人。
关键是,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这样子,根本会影响手指正常使用的吧?!
然而,面前的少年恍若未觉。
伊莱・亚图斯,举着两只臃肿的白色手掌神态自若地离开了客厅。
第18章
◎仅仅只是担心她,想要帮她治病◎
蒂娜只好下了楼。
第二天一大早,蒂娜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可没忘记伊莱昨天说的──今天会有新的管家和仆从来到亚图斯堡。
新的管家和仆从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蒂娜刚刚洗漱完毕,便听到外面一阵嘈杂的声响,她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匆匆跑向门外。
果不其然,平日寂静空荡的客厅里,已经站了满满两排人。
蒂娜定睛望去。
这两排男男女女都穿着制式的仆人衣服,为首是一名有些上了年龄的中年男性,他一头灰蓬蓬的短发,用发胶一丝不苟地梳了起来,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看上去严肃谨慎而又一丝不苟。
毫无疑问,这便是新来的管家和仆从。
可是……可是……蒂娜后退一步,眸中的好奇变为惊恐,面色陡然变得惨白起来。
这些人全都面色苍白,身上有着和克恩医生如出一辙的“完美融入黑暗的感觉”。
这些根本不是人,这些……全部都是吸血鬼!
有什么比一只羊落入一只狼手中更可怕的事情,那肯定是,一只羊落入了一群羊的手中。
“蒂娜小姐。”
为首的中年男性微笑着朝她打招呼。
蒂娜抚着胸口,警惕:“……你、你认识我?”
“我是乔治,亚图斯堡新来的管家。”乔治管家顿了顿,“公爵大人向我提起过你。”
蒂娜咽了咽喉咙:“公、公爵?”
乔治褐色的圆眼睛闪过一抹微讶:“你不知道?”
蒂娜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知道。
克恩医生不是说,嗯……这里是吸血鬼王族的城堡吗?
怎么变成公爵了?
“公爵,是亚图斯家族在人类世界的爵位。”
少年清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蒂娜回过头,伊莱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
他噙着微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蒂娜视线下移,他手上,还包着夸张的白棉布。
臃肿又好笑,像两个肿起来的球。
“伊莱大人。”乔治管家弯腰朝他行了个端正的礼,望向他的手掌,迟疑,“您……您的手受伤了?”
“啊?!”克恩医生从阴影里冒出来,“怎么这么严重?我昨天来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么夸张啊?!”
不然,他当时就帮忙处理了。
“所以,喊我过来就是因为这个吗?”克恩了然,他托了托拎着的木箱子,“这是你自己包的?自己没办法把自己的手包成这样吧?”
他看向蒂娜,黑眼睛里流出促狭的笑意:“哈哈哈,蒂娜小姐,这是你干的吧?”
蒂娜:……
虽然但是,这真的不怪她。
她是想拆掉重新包的,是他自己不愿意。
“专业的活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干,来来来,还是让我来吧。”
克恩一边说,一边三两步窜到了伊莱面前,直直朝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双手摸去。
伊莱好看的眉毛蹙起,手掌轻轻一动,就避开了克恩的触碰。
“?”
克恩医生的手摸了个空,满脸疑惑地看着伊莱。
伊莱:“不是让你看这个。”
克恩:“??那是要看什么?”
伊莱偏头,望向蒂娜:“看她。”
蒂娜指了指自己:“我?”
克恩医生也看过去:“蒂娜,你身体不舒服?”
“啊?”蒂娜放下手指,干笑两声,“我……我昨天是有点不舒服。”
伊莱怎么还记得这件事啊?
蒂娜有点慌,他是察觉到了自己在说谎?
“但是……但是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找机会开溜:“就不必劳烦克恩医生了。”
伊莱拧眉,满脸不赞成:“让医生看看。”
“是啊是啊,讳病忌医可要不得。”克恩走过来,“是哪里不舒服?”
蒂娜还想后退,可伊莱仿佛看出了她的逃跑打算,包成木乃伊的手指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用力,蒂娜便无法再移动分毫,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在沙发上坐下。
她咬着唇,看着克恩医生认真详细地给她做检查。
片刻后。
“她身体没什么大碍。”
直接给蒂娜做了个全身检查,克恩医生合上木箱,“很健康,只是有些轻度的营养不良和贫血。”
蒂娜安静垂放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她悄悄抬起眼,看向伊莱。
他蹙着眉,似乎在认真思索什么,面色不太好看。
蒂娜心里一沉。
伊莱:“可是……她昨天说头晕。”
克恩医生:“是什么样的头晕?”
蒂娜连忙开口:“那……那只是因为……我一口气爬了十三层楼梯,太累了,所以才会有些头晕。”
克恩顿了顿,一双黑眸猝然亮了起来,他看着蒂娜,饶有兴趣:“你去了十三层?”
……
蒂娜闭上了嘴。
伊莱冷冷扫了克恩一眼。
克恩医生当即狠狠一凛:“好好好,当我什么都没说……”
“头晕这种症状,有很多种可能性,营养不良,贫血,都会造成头晕,当然,一口气上十三楼也可能会头晕。”克恩打趣,“尤其是让脆弱的小姐硬生生走上去。”
伊莱偏了偏头,轻咳一声:“晚一点,我带你去坐升降梯。”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虽然蒂娜爬楼毫无压力,但能不费力气,谁也不想辛辛苦苦地走楼梯。
她连连点头:“谢谢。”
“营养不良……贫血……不是什么大病。”伊莱弯了弯唇,轻轻舒了口气,“多吃点就好了。”
蒂娜坐在沙发上,微仰着头看他。
伊莱看上去很开心,唇角上扬起完美的弧度,眼角眉梢都散发着轻松的气息。
他让克恩医生来给她看病,好像并不是怀疑她,想要揭穿她的欺骗。
仅仅只是,担心她,想要帮她治病。
*
蒂娜神思不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在椅子上坐下,桌上还有一大堆乱糟糟的,没有处理的衣服。
她双手交握,像摆弄玩具一样反复掰着自己的手指。
经过上次的“不欢而谈”,她本来是打定主意绝对不再多做什么,就按照伊莱的吩咐,将这些衣服稍稍修改,符合他的身材便好。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是最安全的,最省力的做法。
但现在,她忽然不想那么做了。
这些衣服,颜色深沉而又正式,规整而又刻板。
光看衣服就能想象得到,衣服的原主人身材比他壮硕许多,肌肉发达,骨骼厚重,偏爱古板正经的深色。
但伊莱,伊莱身上的少年气很充足,他不那么阴晴不定的时候,像猫一样,总是慵懒又随意。
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两种风格。
仅仅是改一改尺寸,才不可能将它们变成适合伊莱的衣服。
需要更多的,更大的修改。
就像她们曾经在孤儿院里做的那样。
蒂娜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在孤儿院了,但小女孩不同。
蒂娜记得很清楚,她是八岁那年才来到孤儿院的。
她来的那天,整个孤儿院有一半的孩子都跑去了院子里,好奇地打量这个孤儿院的新成员。
原因无她,小女孩实在太漂亮了。
她有一头璀璨的,闪闪夺目的金发,一双葡萄般的绿眼睛,颊上还有两个又深又圆的酒窝。
和他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孩子们不同,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皙,手指像乳酪一样光滑,她穿着繁复而精致的蛋糕裙,朝他们羞怯又紧张地笑。
不像是孤儿院的新成员,像是给孤儿院捐赠物资的贵族小姐。
但她确实是孤儿院的新成员。
小女孩被分配到了蒂娜的房间里。
她的蛋糕裙被收走,发饰消失不见,**送来了洗到发黄的白色棉布裙。
小女孩沮丧地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垂着脑袋,一脸愁容地看着白色棉布裙上的布丁和破洞,扁着嘴,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蒂娜想了想,从床边的破旧柜子里摸出针线包,又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件叠放整齐的白裙,来到了小女孩的床边。
蒂娜:“我帮你补裙子吧?”
小女孩看了她一眼:“谢谢……”
她脸上没有太多喜悦:“不过不用了……”
她扁了扁嘴:“这样的补丁,我自己也能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