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为这事?只为这事?”张怀凝似笑非笑,半挑眉。
“说多了你又不爱听。”
“你到底想怎么样?”
檀宜之又装没听到,道:“那我不打扰你工作了,祝你的病人早日康复。”他转身想走,却动不了,张怀凝抓着他的领带,往下一拽,在手上一圈圈绕着。
他比她高许多,被逼得弯腰凑近她。他伸手去解领带,越急越解不开,轻微的窒息感。
“别乱挣扎,小心把自己勒晕过去。已经卡住你的颈动脉窦了。”张怀凝说话时,手上的力气没松,只往下压。
既然他主动来找,就是隐晦的让步,纯粹的公事不值得他如此奔前忙后。以前他们吵架,也都是他先低头。没办法,年长几岁就是要多谦让。可现在离婚了,名不正言不顺,天荒地老都能冷战下去,先见面的就是服软了。
今天见他来,她已经偷偷给了他台阶下,只要他说几句软话,那些伤人的话就用拇指抹去了。 毕竟她也失言在先,又抽了太多血,底线薄弱。
可他只迈得开腿,低不下头,脖子梗得直,都是领带戴坏了。她不禁有些恼。
此地僻静,午休时少有人经过,檀宜之却不知,生怕外人撞见,两根手指紧张地卡进领带结里。 他哑着喉咙,道:“不然呢?你这么说我,我还腆着脸装作无事发生来讨好你?我没那么低声下气。”
“那好,我也不会收回我说的话。你应得的。对了,那戒指你捡了吗?”看他脸都红了,张怀凝松开手。他肯定捡了,知道他会捡才故意往最脏的地方丢。
“当然没有,我不是收破烂的。” 檀宜之咳嗽了一声,松了松领带,道: “而且,你为什么随身带戒指?”
张怀凝避开了回答,道:“我就姑且当你是为了工作来的,不知道你和我舅发生了什么,我给你一个舅妈的联系方式吧,她人不错,有误会就去解释一下。我也祝你工作上一切顺利。”
檀宜之接过她写着名字的纸条,扭头就要走,张怀凝眼疾手快,又揪着他的领带尖,“你是不是该和我说谢谢啊?”
这次檀宜之反应更快,抽手把领带结一松,人往前走,张怀凝只徒劳地抓着他领带的一端。
他走开几步,才回头对她,道:“这条领带你喜欢就送给你,是 Gucci 的,不客气。还是那句话,别对我太怄气,既显得你放不下,也显得你的现任不行。”
张怀凝追上几步,想去拦,道:“先别走,给你拿块毛巾擦擦吧。”
“谢谢,不用了, 车上有。” 檀宜之加快脚步,因为走得太急,险些在地上滑了一跤。隐约听到身后张怀凝的笑声,以为是在嘲笑他狼狈。
因他没回头看,便没看到张怀凝的笑里怅惘如薄雾。她是在笑自己,想起了她的学生时代。一个雨夜,他骑自行车来接她,最后也是淋得他落花流水。他们在泛着水汽的月色下走,她的心荡起层层涟漪。
回到车里,檀宜之抬头瞄见后视镜里的自己,竟然有不自觉的笑意。
真闹翻了,倒比维持表面平和的婚姻有激情多了。刚认识时他们是确实也不对付,张怀凝这么多年确实没变多少。是他变了。
一转念,笑容也垮下来,他想,我就是这么犯贱的人吗?不可能。
吴小姐的母亲一到,许多事都好办了,张怀凝先让她补签了之前的同意书,交了医药费,又把吴小姐的私人物品交由她收着,并叮嘱道:“她好像是回家了一趟,病情才恶化的,你能不能看一下她住在哪里,方便我做诊断。”
吴母从包里找出房门钥匙,一本手账本,又解锁了手机。从九十多条未读消息里,一条条翻看。
张怀凝从旁候着,本想等吴母有了结果,立刻与她去吴小姐的房子里探查。可有护士来说悄悄话,说是主任找她。
是秦主任找她,快人快语说明要求,“张医生,手边的事先放一下,这里有个 vip 要加塞。他儿子出车祸失忆了。这家人蛮难伺候的,你先和患者父亲聊一下,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患者父亲姓黄,是个白手起家的企业家,如同多数成功人士一样,他的儿子很不成器:国外读的大学,因超速被捕险些吃官司,找了律师才捞出来。回国努力创业,成功破产一次,现在正在父亲公司里做事。
黄总道:“张医生,我其实想让你帮忙确定一下,我儿子是不是装失忆。但是请不要用药,也不要刺激他,就单纯靠你的医疗知识和话术判断一下。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了,但您是名医,肯定能处理好。”
“话术?”张怀凝诧异。
“对,之前找了别的医生,都建议药物啊,催眠啊,不行,我舍不得。你就只能聊天,请不要太严厉,不要像审犯人一样,更不要问得太隐私,或者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什么的。如果他是装失忆的,就麻烦你偷偷告诉我,不要太声张。”
“如果不是装的呢?”
“那麻烦医生你想个办法,劝他和之前的女友分手,不要再闹了,他现在的妻子很好的,早点回归家庭。”
职业前景堪忧,当医生还要兼职红娘。张怀凝头疼,总算知道这儿子是怎么被养废的。
因为太忙,张怀凝提前让小赵做病史采集,也是借机历练她一番。与黄总谈话结束,收来一看,她是哭笑不得,病史要求详略有当,但小张略去的是疾病,详写的是爱情故事。
“8 月 23 日,在早上八点于 xx 路发生交通事故,被一辆白色本田撞击,当场昏迷。后送至二院,由神经外科紧急开颅,清理淤血。术后转入该院 icu,于四日后苏醒。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8 月 30 日,患者出现逆行性遗忘,无法回忆起车祸半年前的所有经历,并忘记了自己已婚的事实。三个月前,患者的新婚妻子许某与患者结识,在父母的安排下火速结婚。患者父亲认为他们婚后相处较为融洽,但不排除患者假装失忆的可能性。患者现在只记得前女友姜某, 记得两人五年前的爱情回忆,却忘记了两人分手的事实。现患者已转入本院,两位女性共同照顾,目前情况较为稳定。
张怀凝把小赵叫到跟前,道:“我本来今天想放你早点走,但我改主意了,你给我去改,改到我满意,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
进病房时,三角恋正演到高潮处。前女友和现妻子都带了水果来。前女友是削了皮的苹果,现妻子是装在保鲜盒里的三样水果:樱桃、葡萄、蓝莓。
妻子彬彬有礼对前女友,道:“姜雨欣小姐,谢谢你专程过来,但苹果放了这么久都氧化,你还是带走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对,是我不好,许小姐,如果不是你老公特意叫我来,我也不来受这个气。”
“谢谢,请叫我黄太太。我是他的法定妻子。”
黄先生出言打断,立场分明,道:“别争那口气了,我现在又不记得你了。我只想和雨欣在一起。”
“别叫我叫得这么亲热,我们已经分手。”
“如果你真的放下了,又为什么要来医院看我?”
“纯属礼貌。”她作势要走,“反正我的人和我的苹果一样,都普通。你家里人都看不上眼。我就是活该来受气。”
他急着挽留她,一抬头,竟然流出鼻血来,道:“诶呀,我的伤口好痛。”姜雨欣心急如焚,立刻折回坐到床边,他顺势倒进她怀里,牵着她的手,笑道:“你心疼我也是纯属礼貌?”他抓着那只半氧化的苹果,慢慢吃了。
黄太太看他们打情骂俏,不动气,只是默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玩手机。张怀凝硬着头皮进病房。她便道:“医生,你好好看,千万别让他留下什么后遗症,他还年轻呢。”
姜雨欣却道,“医生,你别管他,祸害留千年,他死不了的。”
张怀凝无语凝噎,“你们能先出去吗?两位请一起走,我想单独和病人谈谈。”为谁先推门出去,她们还偷偷较劲一番,最后全被张怀凝轰走了。
黄先生还在恢复期,不比电视剧里的主角,头上卷一圈纱布,除了失忆外无病无痛。他的血液指标不算好,又有轻度感染。不过从片子上看,并未伤到关联记忆的海马体,做了脑电也无异常。
张怀凝为他进行了记忆测试,随机说出五种水果,然后再倒着说一遍大家一定要好好保护记忆力,这个测试我读书时做非常轻易,现在也要想一想了。。他却连倒数第二个都回忆不出。又给他做了改良版的《长谷川痴呆量表》,得分属于轻度痴呆。
张怀凝道:“你只记得四年前的人和事,那在你记忆里的现任美国总统是谁?”
黄先生沉思片刻后,郑重道:“林肯。”
“林肯当总统时,中国还在清朝。我现在是在当御医吗?”抱怨归抱怨,张怀凝还是悄悄对杨浔,道:“当了这么久医生,终于让我遇到这么戏剧性的病例。车祸,三角恋,逆行性遗忘,忘记了刚结婚的妻子,却想起来已分手的初恋。放偶像剧里能拍二十集。”
杨浔扶额,道:“这种话你最好别让病人听到,先想想怎么办吧?这种 vip 是要捧在手心里的,说一句重话就闹。”
张怀凝耸耸肩,也是一筹莫展,不过并不妨碍她声情并茂演起来,道:“曾经,我在古装剧里当医生,皇帝说治不好她,你们统统陪葬。我就被拉去陪葬了。重来一世,我成为霸总言情里的医生, 霸总说她死了,你也别活了。我又死了。再来一次,我发誓一定要夺回我失去的一切。”
“张医生,你真的看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你要夺回什么东西啊?”
“没想好,先夺回这个月的加班费吧。”
“那不用夺了,已经发了,新院长来之后,月头月初,发两轮钱。你看一下通知。”
第38章 震惊,白月光回院
黄先生除了血检的 b 细胞过高,血小板偏少,间歇性低热外,情况还算平稳,暂且不必管他。反正偶像剧里的医生,除了宣布病人失忆外,没什么重要台词。
可吴小姐还没脱离危险期,张怀凝又匆匆赶回去。病房外,吴母竟然在哭,张怀凝以为她忧心病情,急忙安慰。
可吴母却摇头,手里拿着吴小姐的手账,原来里面除了日程还有日记,写尽她孤身打拼的心酸。
上个月,她加班到凌晨一点,写下的句子是,“我就是一个非常努力,非常勇敢,非常幸运,非常有生命力的女生!我就是绝不会被打倒。 ”
半月前,她被郭组长扣了绩效,眼泪模糊了前两行字迹,“为了向公司证明,我是不可替代,我牺牲了一切来工作。可我越是努力,越是证明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真正不可替代的人,根本不用像我这样拼命。”
确诊当天,她写的是,“查出来脑子有瘤,我好酷,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炸弹。”
最后一篇日记,她笔记潦草道:“啊,我被生活吃掉了。”
一瞬间的决心比闪电比更明亮,张怀凝立下决心定要治好她,“你知道她租房子的地方吗?”
“之前只去过一次。记不太清路,不过我在她手机里找到租房合同,有地址。”
张怀凝跟着一起去了,吴母不认路,由她开车更快些。
张怀凝开车很急,吴母又怕生,没话找话道:“张医生讲话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言情书网的。还这么负责,真是好医生。”
张怀凝微笑应承下来,“对,我确实是一个比较内向,文静的人。”反正吴母永远不会知道那天电话里她怎么教训的郭组长。
吴小姐租住的是一个旧小区的三楼,吴母用钥匙开门。门只开了一条缝,顿时恶臭扑鼻,张怀凝朝里张望了两眼,说是案发现场,藏了五具尸体她都信。
紧接着又听到一声微弱猫叫,难怪吴小姐那天不惜逃院也要回家一趟。
张怀凝拦下吴母,道:“你别进去,里面可能有病菌,你不要被感染了。我先去看看再说。”她戴上口罩和手套往里走。
迎面是三个垃圾袋堆在客厅,是打包好的湿垃圾,透出腐烂的臭味。接着是一个被打翻的废纸篓,里面丢着一些工作的文件。北面是厨房,水槽里堆着没洗的碗筷,旁边还摆着吃到一半的外卖,上面围着一堆苍蝇。
这个小区进行垃圾分类,晚上九点之后,垃圾房就上锁。吴小姐加班到深夜,往往赶不及丢垃圾。心力憔悴后,她也无力再做家务,久而久之,房子堆成了垃圾箱。但这样的肮脏也不至于成为脑膜炎的诱因。
她再往阳台走去,那只猫正冲着她撕心裂肺惨叫,猫粮已经吃光了,猫砂也发出一阵臭味。是只橘猫,像是个霉掉的橘子。作为一只猫,竟然能长得这么丑,实属造物主的恶意。
紧接着她又听到鸽子的叫声。
抬头向上看,楼上一户似乎养鸽子当宠物,不时有鸽粪透过栏杆间隙,掉进阳台。
张怀凝了然,退出房间,对吴母,道:“你要是想帮她打扫,记得用酒精消毒。千万不要碰阳台,可能里面隐球菌。鸽子的体温比人高,有四十度,身上携带很多真菌。你女儿一直透支工作,抵抗力太差,长期接触鸽子粪,就感染了。”
她回到医院,还要联系院感填表格,接着医院还要通知疾控中心。城市养鸽一旦影响公共卫生,即刻取缔。万一污染了水源,整个小区都要遭殃。
有的放矢,检验的结果也很快出来,不敢给吴小姐抽脑髓液,就取了血样和尿样,终于找到了极微量隐球菌荚膜抗原,可以确诊真菌性脑膜炎,常用药是两性霉素 b 。用了药,情况稳定,接下来只等她醒来了。
连续加班多日,同事都劝张怀凝暂且休息几天,她婉言谢绝,黄先生那边还在上演大型情感连续剧,黄总又连声催促,她准备先解决了再走。
病房里,姜雨欣声泪俱下,道:“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你为什么又要联系我?虽然我不喜欢她,可是我也不能当第三者啊。”
黄先生从后面抱住她,挽留道:“你不是第三者,等我的情况再好一点,我就和她离婚。你为什么不能把这当成命运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之前的事我很多都不记得了,但是现在我们可以重头再来?”
“来不及了,那时候你放弃了我,不管我给你发多少信息,为你流了多少眼泪。你都假装我不存在,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痛苦,不可能忘记!不可能原谅!”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分开的,可我记得我们是怎么开始的。你对我的好,对我的温柔,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要我给你跪下吗?”他当即就跪了下来,姜雨欣想把他拉起,他却搂着她的腰,道:“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你不要太激动,对恢复不好。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看那边的医生,她都不赞同你们。”
张怀凝正抱肩站在一旁,表情像是在看动物表演,道:“把手松一松,当心伤口感染。还有请别在医院喧哗。”
又一次,姜雨欣坐在床边喂黄先生,柔声道:“你伤口还痛不痛啊?”
“亲我一下,我就好了。”黄先生笑着点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