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二医——陆雾【完结】
时间:2024-12-13 14:41:31

  她忍不住笑了,又道:“你肯定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我知道啊,你肯定在笑话我的衣服丑。是不是啊?我可是聪明的笨蛋。”张怀凝笑而不语,只给他展示新换的浴缸,砸掉了玻璃门,换了大尺寸,他的三万块再由她贴补点,全花在这上面。
  来不及叙旧,不多时又有人来敲门,这次邻居阿姨,之前还借过那条哈士奇。她手里牵着个小女孩,数落道:“你家孩子丢了,大人怎么不看着点?”真是个热心人,上下打量他们,道:“我们社区定期有给亲手父母的讲座,免费的,爸爸也去。”
  张怀凝忙打断,道:“这不是我孩子啊。”
  “妈妈,我考试一定不作弊了,你别不要我。” 小东西伶俐,竟抱住杨浔叫了声爸。说不清理,姑且先认下。阮风琴不机灵,女儿倒灵活过了头。
  张怀凝想吓唬她,骗出阮风琴的住址,粗声粗气,道:“你妈不要你了,知道吗?怕不怕?”
  小姑娘盯着她看,不赏光,不见丝毫惧意,吵着要平板玩游戏。杨浔觉得她太面善,亲自上阵,“看到那边的车了吗?一会儿我们就把你卖掉。”
  她竟然笑出声,道:“你们是医生吗?我以为医生都是很聪明的,原来你们这样也可以当医生。”
  张怀凝同他咬耳朵,道:“我觉得她在骂我们。”
  “她看着你说的,没骂我,我挺聪明的。”他还是拿了平板给她,又道:“我们是陌生人,很坏的,你懂不懂?你不该对我们提要求的。”
  “你们比我爸和奶奶温柔多了,我妈说你们是她换的新亲戚。” 平板是杨浔工作时用的,存有不少病人的脑片,她好奇点开看,问道: “这蝴蝶的 x 光片吗?”其中一张有对称的两瓣光斑,其实是胼胝体的病变。
  张怀凝道:“这是肿瘤。”
  “我妈妈脑袋里也有蝴蝶飞不出去吗?”她问得很认真。
  半小时后,张怀凝就把女儿还给阮风琴。要找她的踪迹根本不难,小区里遍布监控,能清楚拍到她离开的方向,既然不坐车,就是步行可达,周围没几家酒店。她也住不过连锁宾馆。
  张怀凝向前台打听出房号,敲开门,道:“绝症病人还这么能折腾。”杨浔在后面抱着孩子,脸上还有个爱心贴纸,也撕下来还给她。
  阮风琴道:“就是没几天了, 才要为孩子拼一把。”
  “再有下次,我就以遗弃儿童罪给你报警了。”她说完就走,医院里还有事。
  德国人又有新症状了,急性左心衰,虽然抢救过来,但治心脏的药又影响了肾功能。
  紧急叫了两拨医生来会诊,先是负责肾内的医生道:“神内的医生请让一下。”接着是心内的医生也来,“这里我们负责就好。”
  他们简直是来添乱的,肾内要求优先治疗肾损伤,心内却认为会加重心衰。心内要求先治疗心衰,这药又对肾脏有负担。再问他们对病因,都没个主意,直言这是神内的工作。
  冷医生蔑笑道:“哼。”
  旁边的张怀凝,道:“呵。”难得同仇敌忾,但一时都没什么主意。
  三个人凑在一起开小会。冷医生确信不是食物中毒,钱晶晶质疑,道:“为什么一开始透析会有用?他的血就是有问题。”
  张怀凝道:“血有问题不一定是中毒,原因很多,可能就是糖尿病性肝病。”
  冷医生道:“肝脏专家来看过了,说概率不大,重点是他为什么会昏迷。他的血糖没有高到昏迷的地步,糖尿病昏迷还会伴随脱水。他现在算不上水灵灵,但也没太干巴。我想他是基因病。”
  “那是什么基因病呢?”张怀凝看了眼时间,“瞎蒙肯定来不及了。现在是凌晨一点,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他妻子的飞机就到了,先保证他状态平稳吧,转院之后和我们也没关系了。”
  冷医生又不乐意,收敛了脾气,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去私立,对病人都不上心了,为什么你总怕承担责任呢?”钱医生在她身后叹气,已经摆出了要劝架的架势。
  但张怀凝很平静,道:“不是怕承担责任,而是由公立医院的系统决定的,这里不支持医生逞英雄。成功了,你一个人立功。出事了,所有人陪你负责。很多同事和你的起点是不同的。”
  “你上次治那个姓孙的时候,不也挺激进的?都越级汇报了。”
  “所以报应说来就来,我不是差点被刀捅吗?”说到这里,她也悠然起来,道:“诊断疑难杂症,就像是遇真爱,要天时地利人和的。”
  ”算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对不住。你看,我脾气改好点了。”冷医生扭头就走。
  张怀凝面上带笑,暗地心焦,其实这个好机会,她并不想错失。下个月就要宣布分院主任的人选,她大感成败在此一举。可人紧张到某种程度,脑子是生锈到格格作响的。还是睡得太少,她先去翻文献,又去洗手间擦脸。
  理论上护士和医生的洗手间是分开的,但也仅仅是理论。理论上医患还应该放下隔阂,携手攻克疾病。
  张怀凝洗手间去了好几趟,有一次赶上护士在闲聊。她们叽叽喳喳说起那个德国人,原来他屁股上有一大块橘皮,估计青春期太胖,后面才健身瘦下来的。张怀凝暗笑,医院最公平,任你是跨国企业的高管,展示给外人体面,矜贵,平驳领的西装。落在护士眼里也不过是病患,橘皮,濒死的皮囊。
  其中一个护士又道:“以前都说红毛洋鬼子,原来是真的红。”
  张怀凝这时候才插话,道:“他不是金发吗?”
  护士笑了一下,道:“给他插导尿管,别的地方毛是红的,就头发金。”
  所以,天时地利可不就来了嘛。至于人和,就看她能不能在病人妻子的飞机抵达前证实推论,有效治疗。遗传病的基因检测是等不及了,她优先给他测了血清铁蛋白。这天上午还有她的门诊,到第 13 号病人时,她抽空看到结果,是八九不离十。
  面前的 13 号病人总在咳嗽。张怀凝这时才从欣悦中回神,带着不安,观察起她来。她是由男友陪同着来的,刚从内蒙古旅游回来。咳嗽了两天,痰里带血,头疼胸闷,本来想挂呼吸科,但昨晚发了一次癫痫,就先来这里。她之前确诊过动脉瘤,担心是咳嗽太用力,导致动脉瘤破裂。
  张怀凝问道:“你在内蒙古具体做了什么,有没有和小动物玩耍过?”
  “有骑马,抱羊,还有摸那个会叫的动物,表情包里常有的。毛茸茸的很可爱,导游带着我们去摸了,很出片。”
  “土拨鼠,是吧?”很出殡才对。
  病人点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抬头,带血的唾沫飞溅在张怀凝脸上。
  她先是一怔,木了木,强忍住心底的翻江倒海,站起身安抚病人,同时把诊室的门从里面反锁上,开始给冷医生打电话。
第76章 舞照跳,马照跑,替死鬼回收到
  失败的预感翻涌上来,又转为万念俱灰的空白。张怀凝尽量轻松,道:“我找到那个德国人的病因了。如果我是个白人,这话估计涉及种族歧视。好在我是亚裔,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红发的凯尔特人在西方社会受歧视,金发碧眼的白人认为他们愚蠢又放浪,还把一种病当作他们的基因缺陷。”
  冷医生立刻说出答案,道:“血色素沉着症。可他不是德国人吗?”
  “那家伙的金发是染的,给他擦身的阿姨发现他的体毛是红色。他昏迷的原因是急性铁中毒。我找到了当时店家的单据,除了菌子外,还吃了猪肝。肝富含铁,可是他的身体无法代谢,过量的铁在血液里冲击了他的神经系统。血透有一定效果,可铁在红细胞内,无法靠透析出去。”
  “为什么他的情况恶化得这么快,透析至少能稳定他身体里的铁。”
  “因为在前一家医院急症时,以为是食物中毒,给他上了促造血猛药地塞米松, 我给他做了基因检测,结果还没出来,要是他的情况还恶化,就给他放点血吧,享受一下华盛顿同款。”
  “你不一起吗?”
  张怀凝苦笑,道:“我忙着呢,运气不好的话,我说不定死的比他快。我现在和一个疑似鼠疫病人在一起,你先通知领导,再联系院感吧。”对着镜子,她又把脸上的血沫擦了擦。
  真是错怪院感了,原来内科门诊戴口罩也是刚需。
  病人接受坏消息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妥协,抑郁,接受。张怀凝迅速体验了一遭。
  冷医生通报后,疾控迅速接手,张怀凝马上被隔离。她起先还安慰自己,未必是鼠疫,哪有这么巧,还没做任何检查,说不定是虚惊一场。但很快她就得到通知,加急给病人做了个二代测序,确诊肺鼠疫,对她进行至少七天的医学观察。
  难以抑制的愤怒。凭什么倒霉的又是她。医生常有职业暴露,不少人都习以为常了,可不该在她给德国人确诊的前一刻。莫非是她处处争先想立功的报应吗?
  整层楼的医患都被隔离了,张怀凝也说不上运气好还是差,甚至有个单间。外科基本在手术,多数人倒是逃过一劫。说来吓人,其实鼠疫每年全国都有一两例,概率低,基本都能控制好,只是落在个人头上纯属倒霉。
  全国每年还有一到两个千万彩票得主,明明概率接近,怎么没轮到她?
  事已至此,她只能听天由命。吃了链霉素作为预防药物,又被抽了血。她现在只希望领导看到她遭此一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杨浔接到消息立刻给她打包了换洗衣服,连玩偶都一并带来,怕她寂寞,还把桌上的那本普宁拿了。他安慰她,“就当放假,不会有事的。”
  她装得淡然,却偷偷把脸埋在枕头里干嚎,总算到了抑郁。一翻身,她看着病房的天花板想,原来这就是病人的感受。住院的病人会不会都有过这个想法,想着,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遭遇不幸的是我?
  医生究竟该和病人保持什么尺度的距离?她一直没弄懂。以前轮值的时候,钱晶晶给五岁的儿童病患拔过管,她也哭过,张怀凝安慰时,她却道:“就这一次,我不会再为病人流泪。”她能做到,张怀凝做不到。
  钱医生和病人保持安全距离,冷医生又离得太近,杨浔坚持救回支离破碎的病人们,乐观表示,“这不还活着嘛。”从行医观念上看,文医生和她最接近,可惜文医生的仕途不顺,惹得她也是物伤其类。
  她从没想过当圣人。毕竟她出生时,她父母的态度是,“啧,女的。”而非,“哇,是个圣人。” 然而当医生再心不甘,情不愿,也要在某一刻强充救世主。
  不少病人免疫力低下,口罩遮住脸,漏出来的眼神是,是求垂怜,望拯救。可医生救不了很多人,甚至在她见到许多病人第一眼时,就知道无能为力。
  那么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得到,失去,努力,拥有,再失去,一次次功败垂成,一次次苟延残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如果人们注定会死,那么医院走廊目睹的眼泪又在惋惜什么?
  正想着,她又是一阵莫名的咳嗽,抽抽鼻子想,应该不至于中头彩吧。希望只是寻常感冒。越咳越晕,她躺在床上想,真不甘心。可咳累了,倒也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睡到这种时刻,总有种被天地抛弃的感觉,太安静了,好像从这个世界被抹去了。其实中间还来量过两次体温,对面说她没事,是流感,多休息就好。可张怀凝依旧产生了微妙的病人心理——医生说你没事,是你没救了,在安慰你。医生说你有事,是你真的没救了。
  越想越乱,她却看到杨浔发了新消息,是一个小时前,“你怎么睡觉四仰八叉的?”她立刻到窗前,杨浔和文医生就在楼下,甚至怕她看不清。杨浔打了手电,对着脸照。她被逗笑,劝他们快走,心领了。夜里风大,文医生明显脸色不好。
  出于病人的软弱,她很想要陪伴,但源于医生的责任,她克制了一切情绪。
  重新躺回床上看书。普宁写的都是清淡的短篇和诗,不适合此刻心境,翻页时却发现别有玄机。檀宜之曾经写过信,把这本书垫在下面,扉页的空白处有明显的痕迹。她拿铅笔一扫,就能看到字。
  “……我始终忘不了你的笑容,我想从中挖掘出一些浅薄的原因, 那一天,你笑得很开心,有多少是因为我。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知道爱与恨已经让你筋疲力尽了,深感歉疚。怨恨依旧将我留在原地,并非是对你的抱怨,而是不甘心自己的过失。我很想再说爱你,又自知没有资格。
  我的性格有局限,顺风顺水太久,高估了个人的努力,力求补足一切缺憾。然而时代的起伏,生活里的意外,绝不以个人意愿而改变。把失败的人定义为不够努力,是太轻松的逃离。躲在侥幸里假装可以掌控一切。
  我为你补过课,现在我要谢谢你,为我补上这一课。某种意义上,你给了我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人生,寻求能不被结果定义的尊严。
  至于爱,我还能说什么呢?你留给我的回忆是无可取代的,构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或许对你来说,这已经过去了,但对我而言,至少存在过。我们像是在十字路人相遇的行人。来自不同的方向,去往不同的目的地,只在错身时相遇了。我……”
  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他换了一页纸。
  下雨了,她起身去关窗,却见檀宜之正在楼下。杨浔在旁边给他打伞,医院在特殊时期,外部人员入内必须要有医护陪同。她还被他拉黑着,在窗口举了纸,写道:“你有没有写过信给我?”
  “忘了吧。”檀宜之又把她拉出来,道:“别担心,你会没事的。”
  “那你也回去吧,忘了吧。”
  幽深的夜,不停歇的雨,阻隔了千言万语的境况。经历过的得与失,错过与回首,像是溅在窗上的雨滴,从不按她的期望滑落。她这一生,从来没凑齐过天时地利人和。
  然而伤感仅仅是一瞬,因为杨浔打伞根本没专心,雨水汇成一股,全浇在檀宜之肩上。
  檀宜之回家后有点感冒,可能是淋了雨。近来抵抗力差,他全心扑在康顺的项目上。这个光鲜亮丽的大项目原来经不起细究。
  首先是作为亮点的 AI 大模型。康顺的技术总监特意说,该模型经过了 MM LU 的评估,Reflection自我反思,可简单理解为纠错能力的成绩优于市面上所有同类竞品。一张写满数据和专业术语的介绍页,像是好学生的成绩单,关键处都标红,门门优。
  牛皮吹到这地步本该刹车了,毕竟檀宜之不懂 ai。可接下来的话却露馅了,说是这款大模型诊断病例的速度为平均二十分钟一人,准确率在 85%。他可是认识医生的,这个效率约等于张怀凝和冷医生二合一,再活吃了一个杨浔。
  他不禁嗅出阴谋的气息,他想起曾经的硅谷医疗骗局:伊丽莎白霍姆斯,她的公司正在研发一款仪器,只要一滴血就能检测所有指标,成功拿到 600 亿投资,事后证明是骗局。为什么有钱人那么蠢?因为利益纠葛太负责,幕后还有人想大捞一笔。
  他又去问了专业人士,得到了不乐观答复, 康顺进行的的 MMLU 很容易操控结果,改一改权重就能造假,金标准还是要第三方独立评估,并且康顺开发大模型的速度太快,很可能是套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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