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与质子——鸢飞羽【完结】
时间:2024-12-14 14:36:33

  素筠点点头:“臣回来时,已经叫人去请了。”
  “嗯。”段曦宁听了便不再多问。
  素筠见她面色微沉,似是愁眉不展,不由地关切道:“陛下可是为何事烦忧?”
  段曦宁抬手敲了敲案上文书:“户部又跟朕哭穷了,也不知我大桓何时才能富庶起来?日后伐蜀的粮饷何时能凑齐?”
  “想要富庶,无非是开源节流。”素筠谏议道,“陛下已节俭至极,百官多清流直臣,如今只怕已无可节流之处,须多寻开源之法。”
  不得不说,她家陛下当得上最为节俭的皇帝了。四时常服几年也不见换新的,吃喝从不追求什么山珍海味,不纳后宫,不大肆设宴,更从不铺张,快要赶得上苦行僧了。
  且陛下对贪官污吏格外心狠手辣,在她手下敢贪赃枉法,那可不是一刀砍头那么容易,必要叫人不得好死。
  这股清廉的肃杀之风,后来直直刮了三朝才息。
  自然这都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节流节流,朕倒是想多节流,却总有要大把花钱的地方。”段曦宁叹了口气道,“太庙塌了,约莫又得不少银子修缮。”
  素筠一惊:“太庙?不知是太庙的哪座寝殿?”
  “应当不是父皇的。”段曦宁猜测道,“若是父皇的,早有老匹夫跳出来要朕下罪己诏了。”
  素筠询问:“那陛下可有何打算?”
  段曦宁只道:“总得叫太常过来问过实情,才好定夺。”
  素筠一听便知,只要不是供奉先皇的寝殿塌陷,她这是连太庙修缮的钱都打算省了,舍不得多花一分。
  两人说话间,有宫人来禀,说是太常到了。
  段曦宁不再多说,命人宣他进来。
  太常见到她时,吓得站都站不稳了,连忙哆哆嗦嗦伏地告罪,生怕她因太庙梁塌一事而降罪。
  段曦宁见他这样就莫名不耐烦,阴阳怪气道:“你这幅德行做什么?太庙是你震塌的?”
  太常一下不知如何接茬,悄悄擦了擦额头上冒的冷汗,直呼恕罪。
  阴阳怪气了一句之后,段曦宁便直说正题:“太庙榻陷的寝殿是哪一座?”
  太常冷汗涔涔道:“是,是正殿后面的祧庙。”
  天子宗庙多为九庙,是能用来分别供奉九位帝王的寝殿。可一个王朝若传续许久,不止有九帝,多出来的灵位总不好拿去当柴烧,便都放在正殿之后的祧庙统一供奉。
  与九庙相比,祧庙便没那么要紧了,因而当初修的时候就是东拼西凑的,大梁还是从前朝太庙拆过来的,塌了也不稀奇。
  素筠眼见段曦宁闻言之后神色微微一松,听她又问:“工部可派人去过?”
  太常恭敬回道:“梁塌次日,工部柳尚书便亲自来过,已与臣拟好了重建的章程,不日便能动工。”
  “户部呢?”
  段曦宁冷着脸,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叫人无从揣测她的心思。
  太常暗暗擦了冷汗,如实道:“户部的夏尚书也来过,直言国库空虚,让臣不可大手大脚,一应花费,当省则省,将臣重建所需削减到了十之有三。”
  言罢,太常还小心地觑了段曦宁的脸色,只见她仍是阴着脸,无法探知她的心思。
  段曦宁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无意摩挲着手中奏章,眉头微皱,久久未言,好一会儿,才吩咐内侍:“去户部叫夏元璐过来。”
  太常一听这话,将头埋得更低,唯恐她要问罪,却只听她道:“你且退下,按户部所拨银钱尽心整修便是。若再有下次,朕便送你和柳端明去见父皇。”
  太常明显一抖,急忙伏地领命,好生表了一番忠心才告退。
  段曦宁未再理会他,闭目养神,脑海中思绪仍在翻腾,使殿中一下静得出奇,左右侍立的宫人都不由地屏住呼吸,生怕吵到她惹她不快。
  夏元璐来的时候碰到了离去的太常,心下极为忐忑,生怕她会因为他削减开支之事而兴师问罪,一路上想了不少说辞,可到了面见段曦宁的时候却吓得什么都忘了,只赶紧伏地行礼。
  “夏元璐。”听到他行礼,段曦宁才睁开了双眼,叫宫人给他看座,旋即屏退了殿内所有人,只余他们君臣。
  这下令夏元璐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如坐针毡,就听她问:“大桓,当真拮据若此?”
  夏元璐拱手道:“陛下,我大桓自立朝以来本就连年征战,百废待兴,民生凋敝,国库更是年年捉襟见肘,非立时三刻所能恢复。”
  “朕以为,南征回来,便会好些。”段曦宁合上手中摩挲的奏章,向前微微倾身,“南征所得,亦是无济于事么?”
  说到钱的事,夏元璐从不含糊,直白道:“南征粮草军饷,户部凑了几年才凑齐。陛下南征所得,还须抚恤阵亡将士,补亏空可,想富国难。”
  “你除了哭穷就没别的可说了吗?”段曦宁哼了一声,“照这样下去,朕何时才能一统天下?兵从何来,粮从何来?”
  夏元璐一哽,半晌未言,像是在思索什么,在段曦宁发火前,他一扫战战兢兢,站了起来拱手长揖,问:“陛下觉着,江山稳固,国富兵强,应当依靠何人?”
第25章 受了委屈
  段曦宁略一思量便道:“民为邦本, 自然是天下百姓。”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夏元璐继续道:“大桓自立国以来,虽对士族豪强多有限制, 但不抑兼并,致使他们肆意侵占百姓之良田,却不纳相应之赋税。先皇与陛下体恤百姓, 轻徭薄赋。如此一来, 无异于以国库之收成供养士族豪强, 此等蠹虫不除, 我大桓难以富国。”
  这个道理段曦宁自然明白, 冷笑一声,凉飕飕地问:“那怎么办, 把他们都杀了?”
  夏元璐吓得抖了抖,知道她真的能下了这个手,急忙建言:“陛下,杀人绝非上策, 只能治标, 不能治本。大桓若想国祚绵长,国富兵强, 当整修内政,改革赋役田制, 抑制士族豪强兼并。”
  段曦宁微眯了眯眼, 问:“你想变法?”
  夏元璐赶紧强调:“臣只变富国之法。”
  段曦宁又问:“你想怎么变?”
  她语气淡淡的,像是与人闲话家常,听不出她的心思。
  夏元璐也不费心揣测上意, 直觉陛下有时虽行事凶残,可心怀天下, 并非暴虐昏庸之辈,至少不会反对,便将怀中揣了好久的奏章呈给了她。
  他虽胆小,却不是尸位素餐之人,心底里还是有着为生民立命的抱负的,想做名垂青史为国为民的一代贤臣。
  从接任户部尚书之初,他就有心想要改革田赋,使大桓富强。
  可惜那个时候段曦宁忙着弹压反对她的大臣、准备南征,无心大力整顿内政,他也不敢贸然提出来去触她霉头,一封奏章一直揣在怀里,就想着等个合适的时机能呈给她。
  段曦宁接过来翻开仔细看了一遍,心下微惊。
  奏章中将田制、赋税、徭役甚至官吏俸禄的改革之法描述得很详细,可见是经过了长久思虑才写就的。
  合上奏章,她并未说满意与否,而是问:“你可知道,兼并土地者,不止这些士族豪强,还有朕麾下的将军们。若是一竿子都打死,谁来替朕打江山?”
  夏元璐愣了一下,随即答道:“陛下,若纵容勋贵武将,届时尾大不掉,骄兵悍将,亦不利我大桓长久。”
  “陛下亦是一代将星,何故受武将掣肘?”
  “少给朕戴高帽。”段曦宁嗤笑,“朕是要大桓昌盛,而非朝堂震荡,依你所言岂非本末倒置?”
  闻听此言,夏元璐哑然,急忙辩白:“臣并无此意,只是……”
  段曦宁意有所指地问:“卿想做我大桓之商君?”
  夏元璐只道:“商君之法,使大秦兴盛,一统天下,乃万世之良法。”
  段曦宁勾唇提醒:“可知商君之下场?”
  夏元璐一僵,商君被车裂,比他知道的前户部尚书下场还要惨烈。
  见他脸色一白,段曦宁一笑:“卿放心,若此法乃我大桓之良法,朕保你一世荣华富贵,功成名就。若不然,前车之鉴已有。”
  她将那封奏章按在了一边:“朕自有决断,卿太过想当然尔,还当回去细细思量其中利弊。”
  夏元璐当即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说想法太天真,他忍不住老脸一红,面有愧色,领命退下。
  待他一走,段曦宁有几分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闭着眼睛深想夏元璐的奏章。
  其实他有些地方说得也没错,如今士族豪强在地方上树大根深,广占良田,逃避赋役,甚至把持入仕之兔,若是再不解决,大桓永无富强之日。
  这是前朝时就有的弊病,如何处理,须得慎重,免得引起大乱。
  士族……
  她指尖敲击着桌案,脑海中思绪万千,眸中流露着淡淡的杀意。
  沈渊此次虽着了凉,却并无大碍,喝了太医开的几服药,过了些日子便再无大碍。
  只是想起段曦宁当日所问“将来五十年所做之事”,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茫然,难以寻求到想要的答案。
  世间读书人,大多是为了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为了忠君报国建功立业。
  可他的文武艺,约莫是无处施展的,他的君父、他的故国,对他都是不屑的,自然也不需他来报。
  他一开始读书,也只是为寻一方宁静,捱过那些难熬的日子罢了。
  他并无抱负,亦无任何追求,似乎有愧于先贤,亦有愧于自己读过的书。
  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亟需有人能为他解惑,便独自出宫,冒昧去太傅府上叨扰,想求得这位敬重的老先生指点。
  上次段曦宁带沈渊登门拜访,梁太傅便对他颇为欣赏。如今见他再次登门,自然十分乐意,拉着他谈论古今,相谈甚欢。
  听他说起心中困惑,梁太傅大笑一声,指点道:“古往今来,少年立长志者寥寥无几,其他的,寻常人大多如你这般迷惘,这算不得什么,莫为此焦心。”
  “此事并非解谜,可一蹴而就,须得你自己渐渐参悟。读史,可鉴往知来,使人明智。不若你多读历朝史书,看看如你这般先辈,年少时如何思量,届时心中自会有答案。”
  沈渊喃喃着:“读史?”
  梁太傅笑眯眯道:“我华夏数千年历史,有数不清的人和事,而今之事,在史书中或许早已不新鲜。”
  沈渊心中有了些想法,朝他一揖:“多谢先生指点。”
  梁太傅定定地注视着他,意有所指道:“你是璞玉,日后当寻机大放异彩。我不愿见美玉埋没,无须言谢。”
  梁太傅对他这般聪慧勤学的后辈极为欣赏,便叫他常来。而沈渊在这云京城中并无什么亲故旧友,与太傅投契,视之为良师,便时常拜访,俨然如太傅的关门弟子。
  此事段曦宁随后亦知晓,便在有日傍晚沈渊自宫外回来时,让素筠将人叫到了乾阳宫。
  得知段曦宁找他,又听素筠所言似乎不是什么要紧事,沈渊便匆匆回了承明殿一趟,这才去了乾阳宫。
  这还是沈渊第一次踏入这座恢弘的宫殿。
  毕竟是天子所在,比起承明殿,这里愈加宏伟大气,庄重肃穆,令人不由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跟着素筠到了宣政殿时,段曦宁仍在伏案批阅奏章。
  沈渊朝她行了礼,便听她问:“又从太傅府上回来的?”
  “是。”沈渊说着,便将几张营造图式呈上,“不知陛下可是要这营造图式?我近日已画好,还请陛下过目。”
  段曦宁诧异,让素筠拿来扫了一眼。
  制图之事,她略懂皮毛,只约莫记得似乎与工部归档的营造图式相去不远
  放下手中的图,她叫人给他看座,起身坐在了他对面,问:“去找老……去找太傅都谈了些什么?”
  沈渊如实回道:“多是治学一途,先生学富五车,与之相谈,受益良多。”
  “那是,太傅当年可是享誉天下的才子。”段曦宁抿了口茶,不吝称赞,“朕看他倒是对你满意得很,没事便多去太傅府上坐坐。”
  “荣幸之至。”沈渊点了点头,看段曦宁气定神闲地坐着喝茶,想起那个雷雨夜的事,温声道谢,“那日,多谢陛下好意,臣不胜感激。”
  段曦宁并未放在心上,只随口道:“小事而已。”
  她将饮尽的茶杯放下,目光紧锁着他,手指无意敲击着茶桌,带着几分审视,令他更为疑惑,隐隐觉着她似乎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沈渊。”段曦宁问,“你们梁国的士族,是怎样的?”
  本以为沈渊自己便是士族大家出身,多少会有溢美之词,却没想到他脸色一变,出言丝毫不留情面,堪称尖刻:“树大根深,行事专横,道貌岸然,皆非善类,乃国之巨蠹,害民之贼。”
  他从小便听过无数赞扬士族的溢美之词,什么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芝兰玉树,几乎将他们描述得个个如谪仙降世。
  身在其中,才知其真貌。
  他亲眼所见,却与那些夸赞之语截然相反。
  士族之人对他无礼者不胜枚举,心存良善者亦是少数。
  他们视人命如草芥,对仆从随意折辱杀戮,还会以此为乐,过后还要用些华丽辞藻粉饰暴行,实在虚伪至极。
  他曾见过,沈濯将一个本来要欢欢喜喜嫁人的宫女强行占为己有,欺辱几日之后毫不怜惜,将此女与她要嫁之人一起虐杀,美其名曰成全苦命鸳鸯。
  他还见过宫中一位只有十岁的公主,将比她还小的小宫女活生生地埋进花田,高兴地说会长出许多一样的宫女。长辈非但不劝阻,反而大笑着赞其天真可爱。
  甚至他那一向以仁善著称的兄长,都曾被他撞见过杖毙仆从。
  他只记得那仆从被打得几乎看不出人形,像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人随意地丢了出去。兄长却对此云淡风轻,让他莫脏了眼睛,依旧与他谈笑风生,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似乎在他们眼里,这些“下贱的东西”的命都不是命,都可以随意拿来把玩取乐。
  明明他们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却没有一点书中所讲的仁善之心。
  未能想到他如此不加掩饰,用词称得上尖刻,段曦宁难得一愣,旋即调侃:“看来,沈公子在梁国受了不少委屈。”
第26章 有钱多了
  闻听此言, 深觉被她误会,沈渊连忙解释:“臣此言,非是出于一己之私怨, 而是多年所见所闻有感而发。”
  这么多年,他没有养成怨愤之心,亦不愿像他们那样视人命如草芥, 非是多么菩萨心肠, 而是看惯了那些仆从的苦难之后, 觉着自己起码想活还能活着, 较之那些人已算活得舒心。
  毕竟, 无论如何,没人会拿他的命随意去玩, 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幸运。
  段曦宁收起玩笑的神情,正色问:“既如此,梁国士族又如何与皇族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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