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在刑部尚书许佑功觐见前,贺兰辛在清河搜集的百姓状告这些士族的万民书也到了,顺带要案的人证也送了回来。
段曦宁也不跟许佑功废话,直接就问如何定罪,一点不拐弯抹角:“你的奏章朕看了,鹰扬卫的奏章你也看看。这些败类,该当何罪?”
许佑功也是老油条了,当即明白陛下这是要收拾士族了,依《大桓律》拣了几条重罪的刑罚回禀,既迎合她的心思,又维护律法之公正。
崔三郎自然是要处以极刑的,可崔氏毕竟是清河大族,必然要斟酌着些,不可太过。
此次还有其他士族,若是大动干戈,只怕要引得天下士林震动。
他已经老了,行事自然力求稳妥,不愿看到这天下再生大变故。
“不够。”听了许佑功的陈述,段曦宁当即驳回,带着浓重的杀意,“崔三郎几人,凌迟。此次牵涉到的几大家族该抄家、该夷族夷族。清河官场那几个,皆重判,郡守、刺史,车裂。”
许佑功吓得咽了咽口水:“陛下,我大桓多年征战,百废待兴,文脉不盛,如今贸然兴此大狱是否不妥?”
段曦宁冷笑一声:“爱卿是否想劝朕,徐徐图之,莫操之过急?”
许佑功确实是这个意思,可看到她的神情,又支支吾吾地不敢承认。
只听她又嗤笑道:“爱卿以后若哪里生了烂疮,记得也徐徐图之,莫让大夫一口气把腐肉全刮了。”
听了她的话,许佑功不由地冷汗涔涔,壮了壮胆子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陛下,这些士族的家主,细究起来大多……大多都犯了夷族大罪,若是行刑,只怕要砍成千上万人,还请陛下三思。”
“爱卿倒是心善。”段曦宁阴阳怪气了一句,旋即又道,“行,那便审清楚,牵涉人命者必杀,剩下的……打散流放南汉故地各州郡服苦役吧。正好,南汉那地方让先前的昏君们吃得没什么人了,耕织渔猎都缺人手呢。”
见她竟然松口了,许佑功心下一喜,急忙道:“陛下圣明,臣遵旨。”
段曦宁面无表情,心中冷笑着看他一脸欣慰地领命离去。
审吧审吧,累不死你个老东西!
她本来也没打算一口气杀那么多人,毕竟养活一个人也不容易,不如留着干苦力。
对于这些枉法之人,她向来都是冤有头债有主,爹有罪杀爹,儿子有罪杀儿子,其余的能当个人使就丢去干活儿。
她又不是真阎王,不要那么多小鬼。
果然,许佑功心中因为陛下松口的窃喜都未超过一天,便已经开始后悔了。
按常理来说,夷族大案皆须反复审三次才能定夺,卷宗处理起来也要麻烦许多,还必须另外抄录两份卷宗送往大理寺和御史台存档,才能定案。
而寻常案子则要省事许多,无需如此,刑部审过之后就可直接定罪量刑。
许佑功没想到须审理的人会有这么多,且全部得由刑部主理。
这些士族子弟未必人人敢草菅人命,但罔顾律法于他们来说却是家常便饭。毕竟他们很多人家族已延续上百年,无人会将一个立国三十年的朝廷的律法放在眼里。
刑部这边点灯熬油地审着,鹰扬卫还在不停往京城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许佑功这个刑部尚书不得不亲自坐堂,和刑部上下的人成日里没黑没白地审案。
他本就不多的头发更是雪上加霜,这么下去,他觉着自己以后出家都不用专门剃度了,
这还不如让陛下把他们都砍了算了!
不过,陛下的名头倒是极好用,他审案时言称陛下原本要诛九族,如今网开一面,若能坦白从宽或许还能留一命。
此言一出,这些人大多被吓得什么都说了。
贺兰辛不仅扫荡了清河郡,更借机将清河所在的整个河北道都清洗了一番,让平日里还算清闲的刑部忙得不可开交,几个月干了几年的活儿。
这股肃杀之风毫无征兆地迅速刮了起来,让暂且未受到波及的士族大家也都老实了许多,赶紧想方设法约束家中子弟。
他们似乎才惊觉世道已经变了,这不是士族可以横行霸道、甚至敢拒娶公主的时候了。如今的陛下有大批兵马可以收拾他们,而他们没有那个实力抗衡了。
屠刀都挥了起来,段曦宁自然也不需要在借民意推波助澜,更不需要编什么说书的故事了。
沈渊再来乾阳宫时,段曦宁便没有让他再撰稿,叫人上了壶茶道:“今日不编故事了,尝尝朕这里的茶。”
沈渊诧异,似乎还未想明白为何突然就不用写了。
他对朝堂的事知之甚少,知她自有打算,便不多问。
垂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听对面一直盯着他的人问:“如何?”
沈渊点头称赞:“回味甘醇,甚好。”
段曦宁靠在椅背上歪头看他,姿态闲适,意味深长道:“沈渊,这可是你第一次为朕做事,可想要什么封赏?”
沈渊被这目光盯得不自在,心似乎莫名其妙地便乱了,忙垂下眼帘道:“陛下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不敢贪功。”
闻言,段曦宁只是唇角勾了勾,倾身靠在了茶桌旁,伸手描摹着他方才握着茶杯的手,令他些微颤了颤。
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却被她抓住,指尖描摹着他修长的骨节,赏玩一般赞叹道:“果然是天生就该握笔杆子的手,就是比握刀子的手好看。”
沈渊只觉得被她触过的地方皆有些痒,似有暗流涌动,这样的触觉有些奇异,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底流转,叫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好一会儿,段曦宁才收回了手,笑眯眯道:“这笔杆子玩儿得好了,果然比刀子都好使。”
手上温热的触觉久久未散去,叫他莫名觉着有几分不知缘由的失落。
第33章 醉酒之后
沈渊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似乎想要用力冲破什么束缚,视线落在被她握过的手,久久不敢抬头。
段曦宁并未注意到他的异色, 饮了一杯茶,转头透过窗棂看着天边斜阳洒下的金光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 她突然问:“暮色将至, 若是对月独酌, 别有一番滋味。喝酒吗?”
沈渊闻言抬头看着她被霞光镀了一层金光的侧颜, 愣神片刻才摇摇头道:“陛下恕罪, 我从不饮酒。”
段曦宁弯唇:“不沾酒色,真是个好孩子。”
她调侃了一句, 便起身出去,远眺着天际的飞鸟,感受着凉风拂面带来的秋意。
沈渊随她出得殿外,望着她立在斜阳中的背影, 只觉有几分寂寥, 像是在北风中的孤雁。
“陪朕喝两杯?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那语调轻忽缥缈,让沈渊再不愿说出拒绝的话
平心而论, 他是非常厌恶酒的。
在他记忆中,父王只有喝醉了酒才会来找母后。
即便是醉醺醺的, 父王看他的眼神中也有不加掩饰的厌恶。
每次父王来了以后, 都会让人将他从母后宫里强行拖出去,不许他靠近寝殿。
紧接着殿内便会传来两人激烈的争吵,再便是一阵床板震动和刺耳的裂帛之声, 伴随着母后痛苦的呜咽,像一把刀一样扎进他心里。
他从来不觉得酒是什么好东西, 也从来不碰酒,更不喜欢见人酗酒。
眼见段曦宁坐在桂花树下端起一坛酒仰头就灌,他下意识地劝道:“陛下,酒气伤身,少饮为妙。”
“上好的杏花春,真不尝尝吗?”段曦宁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笑着问了一句,又自顾自地饮了一大口。
沈渊立即摇了摇头,端坐在她对面未动。
她又仰头灌酒,后起身懒散地靠在了桂花树下的躺椅上,半躺着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上中天,好不惬意。
盯着她看了许久,他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对劲,轻声问:“陛下可是有何烦心事?”
她没回答,只是扭头看他,似是疑惑不解:“沈渊,你说这天下的人,是不是都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
不知她这话从何问起,沈渊一时发蒙,仔细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呢?”一会儿功夫,段曦宁竟已饮完一坛酒,又重新打开一坛,尝了一口,歪头问,“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只觉得这些事似乎离他很遥远。
既然她问起来了,他也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我做不好父亲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未料他这般回答,段曦宁诧异地扭头看他,“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做父母的,自是尽心就好。”
沈渊补充道:“我从未想过要孩子。”
以前他也想象过以后的日子,想象过自己会与什么样的女子成亲,想象过去哪里隐居,却从来没想过要孩子。
他只知道女子生育是可能会像他母后一般难产而亡的,无法接受以后与他情投意合的女子因此而有性命之忧。
段曦宁提醒道:“天下人都想要子孙满堂。”
沈渊一板一眼,极认真道:“天下人是天下人,我是我。旁人如何,与我无关。”
段曦宁一笑,仰头灌了一口酒,喃喃道:“算了,都没成亲的半拉小子,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她不再说话,仰躺着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另一手握着酒壶有一下没一下地灌自己酒,仰望着夜空中圆满的明月。
她还记得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父皇拉着她念念叨叨说了许久,而后一声不吭就走了,叫人猝不及防。
那时她抱着父皇一寸寸凉下来的身子,心中慌得以为天塌了,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赶紧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当年她秘不发丧,稳住了京中朝臣。
如今又利用姝华之殇,对士族动刀子。
可她从来都不希望他们会死,也并不想这般做。
他们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至交,她怎么真的舍得呢?
可如今他们都不在了,她已是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一坛酒很快又见底了,她开了一坛新的,就这样一下一下饮着,好不惬意。
许久,她才扭头突然问:“沈渊,你不好奇为何我会做了大桓的皇帝吗?”
沈渊闻言一愣。
时人皆倚重男嗣,家产宁与外侄,不与亲女。
明明桓朝有段景翊这个皇子,却是她这个长公主即位新君,这其中不知有何故事。
来大桓这段日子,他听过很多人提起先皇有多疼爱她这个女儿。
可他再天真,也知道皇权之争不是简单的事,不是靠父亲疼爱就能坐上皇位的,自然好奇,便顺着她的话问:“为何?”
段曦宁并未回答,只是灌着自己酒,双眼微眯地看着夜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依她的性子,沈渊也并未指望她真的会回答他。
见她不要命地灌着自己酒,他越看越心惊。
好在过了一会儿,她灌酒的动作停了下来,抱着酒壶仰躺着,许久未言。
沈渊以为她睡着了,正要起身查看,就见她坐了起来,眼神迷离,突然朝他露出个调皮的笑容:“你猜!”
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晃得还未回过神来的沈渊,就听她孩子似的得意道:“当然是,我最厉害啦!”
他了然,看来是醉了,不能让她再喝了,踟蹰许久,壮着胆子伸手抓住了她的酒壶想要夺过来,阻止她接着喝。
本想着醉鬼会有些难缠不好对付,没想到她却乖乖让他把酒壶夺走,只坐直了仰着头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看不出是清醒着还是醉了。
沈渊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将酒壶放到桌子上又赶紧回头去看她,猛不丁被她一把抓住胳膊。
他被吓了一跳,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她,就见她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声音清脆:“阿爹,我会背《尉缭子》了,厉害吧!”
沈渊大惊,吓得差点儿就要给她跪下:“你……”
“我背给你听呀!”就见段曦宁瞪着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仰头看着他,摇头晃脑一字一句道,“兵以静胜,国以专胜……将吏士卒,动静一身……”
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背诵着兵法,沈渊无奈,温声劝道:“陛下,你喝醉了,我去叫素筠姑姑来。”
话音刚落,段曦宁一把扑进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差点没把他撞得后退两步,她将脸埋进他胸前孺慕地蹭了蹭,仰起头,一副求夸奖的表情:“阿爹,我背的好不好?”
沈渊尴尬得双耳通红。
原本他就比一般人白皙许多,此刻通红的双耳跟白嫩的脸颊对比十分鲜明。
被她这么一抱,他顿时不知所措,抓着她的胳膊试着推开她道:“陛下,松手。”
这要被人知道了,他有几条命够赔的?
若是她酒醒了想起来,不会恼羞成怒之下把他灭口吧?
“我不!”她力气大得惊人,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扯开。
她死死抱着他,像个被先生夸奖了的孩子一般自豪道:“阿爹,我很厉害的,比所有小孩儿都厉害!他们不会的我都会!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你就等着我给你长脸吧!”
沈渊被她一口一个“阿爹”叫得心惊胆战,又推不开她,只得提心吊胆地耐心哄着:“陛下,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段曦宁死活不撒手:“我就不!”还十分N瑟道:“阿爹!我是不是很给你长脸?你快夸夸我!不要吝啬你的赞美!快!”
“……”这一声声清脆的“阿爹”让他觉着自己要看见奈何桥了,不禁追悔莫及,此番不会惹火上身吧?
见他没说话,她眸中渐渐盈起水雾,湿漉漉地很是容易令人心软,她控诉:“你都不夸我,你不是最疼爱我的爹爹了,你变了!我不是你的宝贝囡囡了吗?”
她再这么叫下去,沈渊给她磕几个响头的心都有了,急忙解释道:“陛下,你真的认错人了!”
这一下,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彻底惹得她大哭起来:“呜呜呜呜……你居然不认我!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种了!你不是说我才是你的心肝儿吗?怎么能不认我?你这个坏爹爹!呜呜呜……”
她哭得十分伤心,大片泪水全糊他衣襟上了,令有些天性喜洁的他头皮发麻,想要立即推开她,硬生生忍住了。
见她哭得伤心,他顿时心软,便顺着她,硬着头皮尴尬道:“你……你很厉害!人很聪明,武功很好,字也写得很漂亮!”
没想到一听这话她立刻止住了哭声,看向他的眼睛更亮了,鼓励道:“对,就是这样,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熟悉的感觉,这才是最爱我的爹爹!舒坦!不要停,继续夸!”
沈渊愕然,没想到喝醉了的她会这么难缠,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想着夸人的话来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