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与质子——鸢飞羽【完结】
时间:2024-12-14 14:36:33

  道路两旁的百姓似乎是敬畏君王,亦或是被众将士透露出来的杀伐之气所震慑,不敢喧哗,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他们从战场归来的英雄们。
  好在回朝之后南征各部将士返回驻地,各归其位,入京的将士不算多,不一会儿便能望得到头。
  待得将士行远,人群才又恢复原有的喧闹,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方才所见。
  皇城长乐门外,文武百官秩序井然地在此迎候。
  见段曦宁策马行来,众臣齐齐拱手,高呼万岁,场面煞是壮观。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道了免礼,与为首的侍中裴云起简单寒暄几句,便策马顺着天子驰道入宫。
  多少年了,他们陛下还是这么喜欢纵马入宫。先帝在时就特意为她开天子驰道,百官自然不敢有异议。
  她身后的将士在宫门口便已下马肃立,无人敢在像她一样在宫中策马。将军们随一众文臣井然有序地朝着平时议政的大殿走去。
  段曦宁直接快马进了帝王居所乾阳宫,停在了自己的寝殿仙居殿门外。
  侍候她的一众宫人早已候在殿外,为首的女官素筠见她疾驰而来,领着众人齐齐行礼。
  素筠在云京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存在。既是统管内廷六局二十四司要务的宫令,又是辅佐陛下起草诏书参预机要的御正,与其极为亲近。
  看见素筠,段曦宁心下轻松不少,将手中缰绳扔给一旁侍立的内侍,大步朝殿内走去,朗声道:“素筠,快给朕沐浴更衣,这身盔甲闷死了!”
  素筠笑着跟上她的脚步:“早就为陛下备好汤池了,陛下辛苦了。”
  “你不在身边,朕都快成乞丐了,身上成天脏兮兮的。”进得殿内,段曦宁便开始同她吐苦水,“这身衣服又穿了好几日了,全是臭汗。还有头发,要脏成鸡窝了!”
  素筠上前伺候着她卸甲,嗔怪道:“陛下该让臣随军的,也好有个人贴身照顾,不然您一个女孩子家的,在军中总有许多不便。”
  “你都病了,万一随朕出征病情加重了怎么办?”段曦宁道,“去的又是江南,万一水土不服,岂非雪上加霜?”
  素筠将卸下来的甲胄交给侍立的宫人,交代她们妥善收好,笑着摇头:“臣哪里是那么金贵的人?”
  “还有贺兰辛在,他像你似的爱唠叨,有事使唤他就行。”段曦宁伸了个懒腰道,“朕这么大人了,没什么事儿的。”
  素筠自她幼时起就一直贴身照顾,早已为她操心惯了,又絮絮叨叨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好好看了看她,见她一如往常,这才放心了些。
  段曦宁靠在汤池边上,由着素筠给自己捏着肩,发出舒服的喟叹,想起什么来,问:“素筠,宫中还有能住人的殿宇吗?”
  素筠回道:“除了小殿下住的景明殿,便只有承明殿了。”
  大桓国库向来拮据,自是能省则省。
  段曦宁登基后,为了节省宫中开支,命人将所有空着的殿宇通通落了锁。唯有她以前住过的承明殿,素筠舍不得封,日日叫人洒扫着。
  “承明殿……在外宫城。”段曦宁思虑片刻道,“那就承明殿吧。你叫人简单收拾一番,能住人就成。”
  素筠好奇地问:“陛下打算让何人住承明殿?”
  “沈渊。”段曦宁道,“梁国带回来的质子,总要找个地方安置。”
  “梁国质子?”素筠诧异,质子之事,她也听说过,只是未想到陛下会如此安排,犹疑道,“陛下要将他留在宫中?”
  “质子特殊,总要放到眼皮底下才稳妥。”段曦宁舒服地闭着眼,满脸放松,“况且,大桓约莫只会来这么一个质子,专门开府也麻烦。”
  素筠一听便知自家陛下抠门舍不得花钱的毛病犯了,不再多说什么,轻笑着领命道:“臣尽早派人将承明殿收拾好。”
  大军班师回朝后的大朝会,照例要论功行赏、抚恤将士。
  段曦宁沐浴更衣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心情极佳,连往常总觉得厚重的天子衮冕也不嫌弃了,难得对在她出征后的几位监国辅政大臣和颜悦色了许多。
  能从一向爱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陛下嘴里听几句慰劳中听的话,以侍中裴云起为首的几位老臣只觉老怀甚慰,这些日子的辛劳皆不值一提。
  对武将们的论功行赏亦恰如其分,众人皆心服口服,未有不满,一派祥和。
  平常总是吵吵嚷嚷的朝堂,在难得的和睦中顺利结束。
  段曦宁出征许久,朝中大事都交给中书令程庆之、侍中裴云起暂理。
  二位毕竟只为臣,行事总有不便,有些政务还是需得她亲理。她处理军务是一把好手,处理朝政时却总不耐烦这些文绉绉的琐事,更不喜同人扯皮。
  偏偏朝中总有老家伙同她较真。
  梁国质子入桓,她只觉得既已吩咐素筠安置,便没什么再议的地方。
  可是有了她在军中大晚上的直接把人召入大帐的先例,纵使她自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不少朝臣却不由地多想。
  那位沈七公子品貌非凡,他们的陛下就这么直接把人放在宫中,孤男寡女的,难保不会有什么。
  陛下风华正茂,还未成亲就先和一个质子不清不楚的,总归有损清誉。
  侍中裴云起更是引经据典地论述此事如何不合祖宗礼法,如何易招人非议,如何于朝政不稳,慷慨陈词条条有理,看起来占尽了大义,叫人不由想附和他。
  可惜他的巧舌如簧能对付得了一般人,唬不住从开蒙起就跟他打交道的段曦宁。
  听他这么扯,段曦宁直接噼里啪啦地堵回去了:“大桓立国以来,只有父皇与朕两代君王,不合哪个祖宗的礼法?朕将人安排在皇城,又不是后宫,如何遭人非议?质子放在朕眼皮子底下,如何就于朝政不稳了?”
  “这……”裴云起只愣了一下,又准备长篇大论,再劝她一劝,“一个质子怎能居于宫中?”
  他乃原齐国旧臣,后来先帝起兵代晋,见他有大才,礼贤下士,建立大桓后又委以重任,先为幕僚后入门下省为相,一直颇得重用。
  段曦宁即位以后,收拾了一批不听话的大臣,却留了时常跟她唱反调的裴云起。
  实在是这人文采斐然,尤其是写的檄文慷慨激昂,引经据典,抑扬顿挫,每次都能鼓动着全军将士义愤填膺,士气高昂。
  骂人骂得相当有水平,用词讲究,不带一个脏字儿,却能骂得人无地自容,堪比诸葛亮骂王朗。
  段曦宁以前骂人都是跟军中的老兵痞学的,一般只会问候对方三代血亲,直指祖宗十八代教养问题,偶尔磕碜一下下三路,没几个干净字。
  自从即位后整天跟裴云起掐架周旋,她都觉得自己骂人的本领青云直上,也会不带脏字儿地寒碜人了。
  此刻见这老家伙还没完没了,段曦宁不耐烦地皱眉叫停:“得,得,得,住处而已,你至不至于扯这么多闲淡?住哪儿不是住?”
  裴云起听了立刻反驳道:“内廷要地岂可等闲论之――”
  段曦宁立刻给他堵回去:“是外宫城,什么内廷,张嘴就胡咧咧,一把年纪了这么爱操这闲心,要不朕调你去内侍省?”
  内侍省是宦官待的地方,裴云起可没这么想不开。
  同段曦宁了解裴云起一样,裴云起也知道陛下这是不耐烦了。
  她愿意给你脸跟你扯皮,自然你说什么她都不会动怒,还会笑呵呵地跟你斗嘴玩儿。
  可她要是不耐烦了,你不见好就收顺着台阶下,她翻脸就能把递出来的台阶踹翻,跟泼皮无赖一般,什么混话都能说出来。
  再牙尖嘴利的书生也怕混账,滔滔不绝的裴大人识相地闭嘴了,打算且观望看看。
  他们陛下自小就极有主见,虽爱看脸,却不像是个色令智昏的人。
  罢了,只要妨碍不了大桓的江山社稷,如她所说,一个住处而已,不必一直揪着不放,给她找不痛快。
  大概是理政多年,与文臣打交道多了,段曦宁脾气也被磨得好了不少,没再说什么不中听的,反倒是拿出了一张纸,让宫人递给裴云起看。
  裴云起一头雾水,纸上是一小段文章,看笔迹确实是出自陛下之手。可自家陛下什么文采他是清楚的,这不像她能写出来的文章。
  “陛下,这是?”
  段曦宁问:“你觉得如何?”
  裴云起带着几分疑惑,如实道:“行云流水,妙笔生花,见解独到,甚好。”
  难不成出去打了一仗,陛下这是开窍了,文章都写这么好了?
  “那就好。”段曦宁满意地点点头,约摸看出了裴云起的疑惑,知道被他怀疑文采了,没好气道,“非朕所写,是沈渊的文章。”
  她一向记性不错,那天看过沈渊的手札之后,回去便在一张纸上把印象最深刻的一段默了下来。
  “原来如此。”裴云起囫囵听了,顿觉恍然,只觉心中困惑被解开了大半,意识到她后半句说的是谁,又急忙问,“陛下此言何意?”
  段曦宁将文章收好放在一旁,顺手抽了一本要看的奏章,故意卖关子:“你猜?”
  “臣……”裴云起一噎,就见她低头翻开了手中的奏章,约摸不想再搭理他,只好主动问,“陛下是看上了沈公子的文章?”
  段曦宁快速翻完手上的奏章,提起朱批注了几个字,又放到另一边换了一份看,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裴云起端坐着狐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豁然开朗:“有道是,贤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伤。陛下有礼贤之心,是我大桓社稷之福。”
  一下被猜中了心思,段曦宁脸上带着不算明显的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合上刚批阅完的奏章放到了另一边,又拿了另一份打开来看,并未顺着裴云起的话,而是道:“大桓的窟窿,非一二贤才可填。朕要的是枝繁叶茂,如林之盛。”
  “陛下高瞻远瞩。”裴云起拱手恭维了一句,免不了唠叨,“这沈七公子,如何安顿,陛下可要多加思量,切不可草率。”
  “朕晓得。”段曦宁的目光一直黏在手中的奏章上,头也不抬地下逐客令,“忙你的去。”
  见自家陛下都忙成这样了,裴云起也不好一直坐在这儿唠叨着吃闲茶,便起身告退。
  待他走了,段曦宁看完手中的奏章,又拿起了自己抄写的那段儿文章,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9章 少年英才
  沈渊到承明殿时,满腹疑虑,不知这位女皇陛下为何如此安排。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那位陛下的心思他一向是猜不透的,便不多费心思,随遇而安,反正再差也不会比在梁宫时更差了。
  正站在庭中,看着商陆与承明殿的宫人将他带来的书及一应物什搬入殿中时,余光瞥见大门外一颗小脑袋在不停地张望。
  沈渊过去客气地询问:“小公子,可有要事?”
  这孩子约莫九岁左右的样子,非常自来熟地走了进来,好奇地问:“你就是我阿姐从武康带回来的漂亮哥哥吗?”
  这是什么形容?
  沈渊微不可察地眉头微皱,“漂亮”这个词是沈濯那帮人总喜欢用来讽刺他的词,令他感到不适。
  可眼前这个孩子显然并无恶意。
  他不悦的情绪一瞬而逝,见这孩子眉眼间隐约与段曦宁长得有几分相似,很快猜出了他的身份,客气询问:“你是……大桓的小殿下?”
  段景翊笑容灿烂,很是热情道:“我叫段景翊,你跟阿姐一样叫我翊儿就好。”
  他便是段曦宁的幼弟,也是大桓先皇唯一的皇子。因是宫婢所出,并不得先皇重视。段曦宁对他倒是不错,还专门指了少傅悉心教养。
  此次南征,段曦宁也是带着他的,只不过因沈渊一直躲在自己帐中,未曾见到过。
  沈渊对大桓所知甚少,心中不免疑惑,大桓的先皇明明有皇子,为何会将皇位传于如今的女皇呢?
  从未有过如此先例,此事称得上千古奇谈了。
  他自己尚且是自身难保,也没心思打听大桓皇家那些事,便没有深想,只当是大桓先皇不拘一格,唯重才能。
  自前朝覆灭之后,百余年的乱世之中什么奇事都出过,纲常名教早已被践踏过无数次。
  传位于公主,在那异闻频出的乱世中,实在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
  段景翊盯着他看,满眼惊艳地称赞道:“沈七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那是一种由衷的赞叹,并不像梁国那些人提起时总带着轻蔑和鄙夷,仿佛他已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般。
  沈渊客气地问:“小殿下,到此有何贵干?”
  段景翊热情地拉着他的胳膊出了殿门,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殿宇,道:“沈七哥哥,我就住在你旁边的景明殿,以后你若得空,都可以来找我玩儿哦!”
  沈渊微微一愣,眉目温和地应道:“好。”
  乾阳宫宣政殿内,段曦宁看着进来的老者,起身道:“老头子,今日怎的想起来进宫了?”
  老者头发花白,精神镌烁,双目炯炯有神,周身气质透着儒雅端正,一看便知是位年高德劭的大儒。
  此人正是段曦宁的授业恩师,梁老太傅。
  梁太傅为人向来和蔼可亲,面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亲切得仿佛是寻常人家中疼惜小辈的祖父,丝毫看不出一代大儒的威严。
  一听她叫老头子,他胡子抖了抖,气鼓鼓地训斥:“老头子老头子,不老也被你叫老了!叫先生,先生!当皇帝的人了,还这么不庄重!”
  “跟我还装什么大尾巴狼?”段曦宁嗤笑一声,叫内侍给他看座、上茶,这才坐了回去,“这儿又没外人。”
  跟小时候拔他胡子、给他茶壶里放花椒面儿比起来,她现在不知道庄重了多少。
  梁太傅哼哼了一声,问:“让你找的人呢?”
  段曦宁无赖道:“没找到。”
  “是没找,还是找了没找到?”梁太傅知道她什么德行,直白地问,“老头子交代你的事,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是不是?”
  “诶!老头子,这你可冤枉我了!”段曦宁反驳道,“这回我可是听你的,好吃好喝地待吴兴沈氏那帮人,好言好语打听,真没找到你说的什么竟陵先生!”
  “那你打算怎么办?”梁太傅瘪了瘪嘴,“难不成让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给你教一辈子的书?”
  段曦宁揶揄道:“这不是正好叫你有事做,省得你个臭棋篓子出去祸祸人。”
  “你才臭棋篓子!”梁太傅气得当即就要跳起来,“我昨天还赢了三局!三局!”
  段曦宁嫌弃而又直白:“学宫里那帮学子谁敢不给你面子?人家尊师重道,你还当真了?别忘了,你可从来都没赢过我。”
  梁太傅泄了气,愤愤地想,谁知道这家伙心眼儿怎么长的,马蜂窝似的,下棋的时候怪招频出,谁能赢了她就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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