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着沈星遥便走,全然忘了凌无非还站在一旁,等回到房里坐下,取出金疮药,才后知后觉盯住沈星遥,想了好半天才捋清思绪,问道:“星遥姐,你和师兄是不是……”
“不对,”她说到一半,又推翻了自己的话,重新说道,“从前你要受点什么伤,他早该疯了,今天居然就这么看着你流血,简直就是……”
“从前的凌无非,已经死了。”
第56章 瑶台有月镜妆空(四)
沈星遥拿起一卷纱布,从苏采薇手中接过伤药,俯身挽起裙摆裤脚,将瓶中药粉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尽管刺痛,却不吭一声。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她的模样始终平静,眼波恍若一潭死水。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人还是从前的人,只是忘了些事,喜欢什么样的,不喜欢什么样的,总不会变吧?”
“是我变了。”沈星遥的回答言简意赅,“七年光景,刀光血影,该经历的都已经历过,谁还能像当年那么纯粹?”
“胡说八道,”苏采薇道,“他要只是喜欢天真纯粹的姑娘,天底下到处都是,可遇见你之前,他可是发誓要终身不娶的。不就是只喜欢你吗?再说了,七年过去,谁还一成不变啊?你又不是今天才变,怎的失忆前他不嫌你老练世故?非等到这时再说?”
“我不知道。”沈星遥摇头,足尖勾过一张矮凳,将伤腿搭在上边,低头包扎。
苏采薇见状,连忙上前帮忙。
沈星遥拉开纱布,一圈圈缠上伤腿,忽地锁紧眉头,若有所思问道:“你说,为何他明明不喜欢我,却还不肯放我自由?”
“啊?”苏采薇听到这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傻愣愣抬头朝她望来,“星遥姐,你是说……”
“我想和离。”沈星遥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他若对我不满,休妻也成。”
“别别别……你……”苏采薇被这话吓住,当即跳起身来,“怎的突然就……你们……”
她拍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只当方才所听见的都是胡话,谁知拍了这一巴掌,反觉耳边嗡嗡响个不停,思绪越发混乱。
“这些都已不重要了。”沈星遥道,“我只是不明白,他既已不在意我,为何还要留我?”
“话不是这么说,”苏采薇被她一席话弄得慌乱起来,连连摆手道,“他不在意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你当真确定他是这么想的?还是说,他说错了什么,令你误会……”
话到此处,苏采薇眉心一紧,一跺脚道:“不行!我得去问问他――”言罢,转身便往外走。
“采薇!”
苏采薇闻声回头,一脸困惑朝她望来,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方犹犹豫豫道:“如果真是这样,大概便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选择了你,就得负责到底吧。”
沈星遥闻言一愣,等回过神来,门前已不见了苏采薇的身影,只剩下摇晃的门扇和吱呀吱呀的声音。
“可是……”她疑惑地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我的人生,为何要他来为我负责?”
门外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低矮的云,压得天色暗了下来。苏采薇在院门前撞见跟来查看沈星遥伤势的凌无非,当即拉过他的胳膊,拖去院墙外,见他手上缠着纱布,不由愣道:“你怎么也受伤了?”
“你才发现吗?”凌无非摇头,无奈叹了口气,道,“她怎么样了?”
苏采薇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还好意思说!人家都不要你了。”
凌无非听了这话,愣了一瞬,下意识便往院里走,却被苏采薇拦住。
“师兄,你老实回答我。”苏采薇紧盯他双目,“你现在到底还记得多少事?”
凌无非摇头,算是回答。
“那你想不起来的,我们都告诉你了。”苏采薇道,“其他的呢?我们不知道的,她也没对你说过吗?”
“说是说过,可是……”
“那你到底是不信她的话,还是听她说的太少了?”苏采薇语若连珠,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为何她会认为,你已经不在乎她了?”
听到这话,凌无非身子霍地僵住,久久未能回神,直到被苏采薇猛推了一把。
“你说话呀!”
凌无非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连忙问道:“她还在房里吗?我想……”
“就算忘了七年过去,早些时候你也不是这么迂回遮掩的性子吧?”苏采薇越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严肃问道,“你当真……”
“我不知道。”凌无非迷茫不已,不住摇头道,“我如今甚至不知在意一个人是何感受,看见她也与看见其他熟识之人无甚分别。这种问题……你让我如何回答?”
苏采薇听得瞪大了双眼。
她万万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当年她与恩师同门,一路协助这夫妻二人辛苦走来,种种恩爱深情都看在眼里。
岂料那时连生与死都拆不散的情分,如今说忘便忘,脆弱至此!
苏采薇挽起衣袖便要揍人,却听得院内传来“吱呀”的门声,连忙跑去院门前查看,只见沈星遥已换了一身衣裙,跨出门槛走到院里。
凌无非亦跟了过来。沈星遥远远望见他,略一晃神,脚步随之停下。
微风习习,拂得花叶摩挲,簌簌作响。二人四目相对,脚下不过三丈余长的距离,竟似有千里之遥。
“昨夜走得仓促,是我失礼。”沈星遥坦然开口,话音平静,眼波一如镜湖之水,没有半点波澜,“今日当着你的面,便不算是不辞而别了吧?”
凌无非恍惚听着她的话,思绪犹在风中飘u,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猛地明白过来苏采薇方才那番劝导的用意,不自觉跨出一步:“你要走?”
沈星遥略一颔首。
“你要去哪?”
他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到了这一刻,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字,有多么小心,字字句句飘在风里,颤摇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从此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嗯。”沈星遥点头。
“那我能不能问问你,”凌无非大步走到她跟前,眼里终于有了紧张的颜色,“这件事,我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究竟是为何,非要留我不可?”沈星遥唇角略一抽搐,眸底飞快掠过一抹自嘲之色。
“我……”凌无非不禁语塞,半晌,方道,“我不能就这样辜负你。”
“可你已经辜负我了。”
沈星遥没有逃避他的注视。
一抹亮色从阳光里坠落,浮在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眸里。这光彩原不属于她,却让他在恍惚间失了神,怅然无措。
她笑中带苦,低头从他身旁绕开,大步走远。
苏采薇追了几步,却苦于无立场阻拦,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
梁上飞燕离巢,倏然掠远。
凌无非右手忽地攥紧了拳,转身疾奔追出。身形穿梭在光与阴影之间,步履越发急切,神情愈加仓皇。
他追着沈星遥跑出钧天阁大门,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狂奔。沈星遥头也不回,只自顾自往前走,每每被他追上,都会避开他的拉扯,继续往前走开。
二人之间,虽有拉扯,却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哪怕叫路人瞧见,也只被当作寻常的夫妻争吵而忽略。
直到郊外长亭前的老榆树下。
“不追了。”沈星遥放慢脚步,渐渐停下,“继续拉拉扯扯。你累,我也一样。”
凌无非追至她身后,按捺不住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再不肯松开。
他惊慌失措,却分不清这慌乱是不是爱。
只知这是他少时所求,曾经一生的执念,若就此放手,一切再与他无关。哪怕此刻不知心痛是何感受,也定有一日,将为今日之失,追悔莫及。
沈星遥没有拨开他的手,只是慢慢回过头来。二人高矮相差本就不大,刚好脚下是处平缓的斜坡,她又站得高些,目光刚好能与他平视。
“你可知自你失忆以来,我与你相处,每一刻都是煎熬?”
凌无非仓促点了点头,拉着她的那只手,颤抖得越发厉害。
“所以,为何还不肯放我走?”沈星遥的话音忽然变得很轻。
“我……”不知是不是跑了太久的缘故,他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话也开始语无伦次,“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回想过去的事。我想知道你我从前经历过何事,想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不该,也不能这么对待你。我想和你重新开始,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也就是说,不管是为了你的颜面,还是所谓的责任,你都想拴住我一辈子?”沈星遥忽然怒了,大力甩开他的手,低吼声直窜树顶。
阳光顺着颤摇的枝叶间隙漏了下去,如雨一般淋了二人满身。
“凌大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沈星遥坦坦荡荡与他对视,眉眼间的傲气,一如少时叛出师门那日一般,不可催折。
她定定注视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倘若与你相伴一生,只是你权衡利弊,施恩于我的赏赐,我受不起。”言罢,决然拂袖转身。
燕子飞过梢头,稍稍停伫,遮盖了雨点般破碎的光影。凌无非抬足欲追,却觉眼前昏花,直欲作呕。一阵又一阵的头疼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脚下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栽了下去。
他抱着树不住干呕,连日来与她相处的片段如走马观花从他眼前晃过,蒙着黑压压的树影,尽是灰暗的颜色。心里空空荡荡,又像被看不见的东西填满了,什么也装不进去。
凌无非强撑着往前迈出一步,却摔倒在地。四肢困顿乏力,似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喉头蓦地涌上一股暖流,温热而腥甜。
凌无非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血来。血水啪嗒落地,裹住湿润的青草,散发出一丝淡淡的黑气。
倒在树下的人,也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57章 只向从前悔薄情(一)
深山幽静,古树参天。险壑深谷之内,乱草浓荫覆盖,堆积的岩石之下,露出一方尺余宽窄的地洞口。洞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一只沾满泥沙,遍布血痕的手,从洞里伸出,屈指扣上洞沿。
这双手,手背青筋起凸起,显然铆足了力气。过了一会儿,狭窄逼仄的洞口周围响起断断续续的拍打声,震得洞周碎石扑簌簌下落。
“砰!”倏地从洞沿下传出一声巨响,几寸厚的洞壁也没能经受住这强烈的震感,裂开一大块,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坠入洞底。四壁回声连带余震的颤响传回地面,乘着微风弥散。
洞中之人另一只手也攀上了洞沿。那只手,鲜血淋漓,五指血肉模糊,隐约露出白骨。
这样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却力大无穷,愣是支楞着撑起了双肩和他一整个人。凌乱的长发夹着青草,毛躁且污秽,鬼魅一般覆盖住他的脸,一身鸦青色长袍破烂不堪,裸露出的肌肤布满伤口,仍在渗着血。
一只脸盆大小,缺了半边木盖的偃甲爬虫追在他身后爬出洞,被他用顺势捞起的环首长刀劈成了好几瓣。
男人坐在洞边老树下,长长舒了口气,缓慢撩开覆盖在脸上的长发,露出削瘦的面庞。
他被这些聒噪的机械造物困在不见天日的地洞里近一个月,渴饮生水,饿食爬虫,苦不堪言,若非孤注一掷,抵力相拼,只怕早已丧命。
堂堂落月坞宗主,竟沦落到这种狼狈的境地。叶惊寒倚着树,回想这大半月来被困在洞底所经历的一切,愈发觉得自己可笑,唇角微微勾起,尽显自嘲之态。
他被困数日,已饿得头昏眼花,却不得不强撑着身子站起,四下寻找起食物,一路跌跌撞撞踏过满地乱石枯草,不知不觉转入山林深处。
山头升起雾霭,缭绕盘旋。渐斜的日头投下的光,越发昏黄稀疏,漏过林间繁茂蓊郁的枝叶缝隙,又被雾气氲散,只剩下疏疏落落的光点。叶惊寒以刀为杖,蹒跚前行。头顶天色在崎岖迷途中,一点点暗了下去。
却在这时,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晃晃悠悠出现在参差交错的树荫下。
叶惊寒眉心一紧,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在天边勾勒出一圈金黄,浓雾渐淡,显露出那黑影真实的模样――一匹毛色发黄稀疏,上了年纪的老狼。
叶惊寒扶着树干的手,五指倏地扣紧。
老狼的眼睛混浊,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缓缓匍匐下身子,弓起了背,露出尖利的狼牙。
这是预备进攻的姿态。
叶惊寒看见它吊起凹陷的小腹,恍然明白过来,这匹狼显然也饿了多日。
饥饿的人,遇上饥饿的孤狼,注定只能活一个。
叶惊寒握紧刀柄,正结痂的伤口随着青筋凸起崩裂,渗出的鲜血在手背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红线。
野狼挺身纵跃,朝他扑了过来。它饿了太久,显然没多大劲,跳得并不算高。
叶惊寒踉跄着躲开,后腰撞上一截树枝,疼得他龇牙咧嘴。
饿狼戒备跳着回转身来,退出数尺开外,缓慢在他身周绕行。
夜幕降临,圆月升起。饿狼仰首朝天,发出一声长啸。
叶惊寒身形陡地动了,几乎是一转瞬的工夫,闪至那头饿狼跟前。手起刀落,一声凄厉的狼嚎穿透夜色,响彻山林上空。
老树浓荫之下,饿狼呼啸扑起,将一刀落空的叶惊寒死死压在身下。
叶惊寒佩刀脱手飞出,只剩下一双手,死死扼住饿狼脖颈,拇指抵在它喉心,脸色胀得通红。
惨白的月色照亮饿狼一身凌乱的杂毛,也照亮了它鼓胀发红的双眼。
一人一狼,气力都已用竭,然生死只在一线,谁也不敢放松。
时间一点点过去,叶惊寒被饿狼压着,僵持不下,愈觉两眼昏花,眼看那狼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头顶咬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一挺身翻起,仍旧掐着饿狼咽喉,按倒在一旁的乱石堆里。
“嗷呜――”饿狼发出沙哑的叫唤,扑腾着四肢试图挣脱他的束缚。叶惊寒不敢松手,迅速抬头搜寻起方才被狼爪拍飞在一旁的环首刀,却发现那把刀正倒插在离他眼前六尺开外的岩石旁。
这个距离,除非松手,他断然是碰不到那把刀的。
可若从眼下所在之处,纵跃至刀边,间不容发的时间,稍有迟滞,便会被起身的饿狼扑杀。
这简单的动作,对于往日的他而言,本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如今他被困在地洞大半个月,忍饥挨饿,遍体鳞伤,身法远不及康健时灵巧。
但若继续僵持,他的耐力又如何比得过茹毛饮血的野兽?
叶惊寒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摁住仍在挣扎的饿狼,凝神聚气,心中默念三下,倏地垫步跃起,凌空纵跃翻了个身,却因体力不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几乎同一时刻,饿狼翻滚起身,朝他猛地扑来。叶惊寒见之,飞快拔出长刀,全力刺出,寒芒刺入饿狼胸前血肉,直直穿透心脏。衰老的饿狼仰面发出哀嚎,庞大的身躯惯性不减,如一座大山似的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