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想问朝中的事,纪芳松了一口气:“哪能啊,多的是人反对——”
自知失言,他猛地捂住嘴。
见程慕宁不在意,才敢接着往下说:“公主兴许不知,当初您前脚离京,圣上后脚便纳了许二姑娘为妃,赐封号珍,对其百般偏爱。自打珍妃入了宫,嫔妃们都两年没近过圣上的身了,就连皇后也……”
纪芳点到为止,程慕宁却听得明白。
许家是先皇后,也就是孝仪皇后的母家,就是她与程峥私下都得尊称许敬卿一声舅父,凭着这层亲缘关系,程峥自然倚仗许家,况且他自幼就喜欢二姑娘许嬿,早在还是储君时便存下了立她为太子妃的心思,可惜先皇后执意为他定下了翰林院的姜家。
当初得知此事,程峥还为此伤心了好几日。
那时程慕宁亦不太明白,只觉得亲上加亲没什么不好,可孝仪皇后却道:“母后是为你弟弟,也是为许家好。宁儿你要记住,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物极必反。”
事实证明,孝仪皇后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新帝继位之初,许敬卿便常以国舅自居,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只有程峥那个傻子还以为许家是真心扶持他。
因此在程峥提出要纳许嬿为妃时,程慕宁毅然决然驳了他的念头,且屡次告诫他切勿重用外戚,显然她的劝阻毫无成效,反而将程峥和许家都得罪了个彻底。
后来程峥忽然向她发难,其中定也少不了她那位舅父在背后煽风点火。他费尽心思将她赶走,如今又怎肯轻易让她回京,而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后宫既有许嬿专宠,前朝就必有许敬卿揽权,凡事他吱个声,就多的是人替他打头阵。
程慕宁丝毫不觉得意外,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是么”,片刻又问:“那圣上还是执意如此?他这回不怕得罪许相了?”
“嗐,那不是因为裴——”
纪芳顿悟,公主绕了一大圈,原来是要打听裴邵。
只是说到裴邵,纪芳方才还有条不紊的口舌仿佛被粘住了似的,支支吾吾好半天。
和许家这样依靠代代与皇室及其他大族联姻来巩固地位的门阀不同,镇国公府裴氏能在各大世家中屹立不倒,靠的全是实打实攥在手里的兵权。
且不说裴邵的父兄镇守朔东,那十五万朔东大军跺一跺脚就能踏平半个京城,就说裴邵自己,司殿前指挥使一职,手握禁军卫戍京师,哪怕是许家如今裹挟君王青云直上,都没能动摇过裴氏在朝廷的地位。
这般强有力的靠山,倘若能全心全意为君王所用,那圣上现在也不至于墙倒众人推,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要说许相揽权弄势狼子野心,那裴邵大敌当前袖手旁观也好不到哪里去。待叛军攻入京城的那一日,大家都是乱臣贼子,谁也不比谁高贵。
可纪芳能在程慕宁面前细数许相的不是,却不敢搬弄裴邵的是非……
毕竟么,一夜夫妻百日恩,当年长公主与裴邵有一腿那是阖京皆知的事。
纪芳只好委婉地说:“幸而这些年还有殿帅,才没让许相在朝廷只手遮天。”
程慕宁若有所思,这三年她人虽远在邓州,但对京城的变动如数家珍。
裴氏功高盖主又手握兵权,当年先帝在时便隐隐有所忌惮,病中担忧程峥继位后镇不住裴氏,于是临终前下了遗诏,命裴氏次子回京任职。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把裴邵拴在京中,以牵制他远在朔东的父兄。
既然是牵制,注定他只能空有头衔而无实权,彼时他进殿前司不过是个五品都虞侯,众人客气称他一声裴小将军,大多也是恭维裴家的权势。
可先帝大概是病糊涂了,裴邵年纪虽轻,不比他父兄老成练达,但裴氏一门能人辈出,个个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死里逃生出来的,程峥镇不住裴氏,难道就能镇住裴邵?
显然,只要给他机会,他必定不让人失望。
不过短短三年,裴邵就已经升至殿前司指挥使,先帝想让他老老实实当个花架子的愿望终究还是落了空。
程慕宁不知想到什么,她下意识抵住了指间明显大一圈的扳指,继而打探道:“……裴邵他说什么了?”
纪芳思忖道:“殿帅什么都没说,此事在殿上议论了三五日,殿帅不曾表过态,不过圣上说,他不反对便是同意了。”
“哦?”程慕宁看他:“圣上还说什么了?”
纪芳稍顿:“啊?圣上……没说什么了,只让奴才好生将公主护送回京。”
他说这话时略有心虚,忍不住斜眼去看程慕宁,恰被她似笑非笑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是吗?”
纪芳低头闪躲,心道不愧是亲姐弟,公主果然是最了解圣上的人。不过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圣上的意图人尽皆知,纪芳讪讪一笑,“圣上还说,说…说殿帅对公主兴许还留有旧情,倘若公主此番回京能与殿帅再续前缘,也、也不失为一则美谈。”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抬头一瞥。
然而程慕宁脸上并无恼意,她像是早就知道似的挑了挑唇,随后抬手让他退下了。
许是白日里谈及裴邵,当夜程慕宁便做了个梦。
梦里是三年前,程慕宁离京当日。
都说树倒猢狲散,当时她自知眼下处境,也无意牵连旁人,于是在拜别过自幼教导自己的太傅后,便随意挑了个日子悄然出城了。
本以为此行不会再有人送别,谁料马车刚刚出城就被人拦了下来。
拦得还格外突然。
马儿发出尖锐的嘶鸣,车厢随之倾斜,“砰”地一声,程慕宁撞到了手肘,她疼得倒吸一口气,“银竹,怎么回事?”
“公主——”不待银竹说完话,车帘就猛地被人揭开,由于力道太大,几乎扯烂了一半,窗外的人气息未定,声音冷戾而急促:“公主要去哪儿?”
程慕宁愣住:“裴邵?”
那时程慕宁与裴邵尚还情浓,因此倒不是惊讶于裴邵会赶来拦下她的马车,而是他此时根本就不该在这里。
自新帝登基后里外状况不断,两个月前金州刺史通敌叛国,勾结外族破了朔东防线,以致整个朔东陷入险境,裴公腹背受敌,裴世子不知所踪,裴邵奉旨赶去支援,整整两个月,直到前几日前方才传来捷报。
邸报是快马加鞭送来的,裴邵就算再快,这会儿也该还在路上。
程慕宁瞥见他身后那匹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马,再看他满身风雪,铁甲都还没来得及卸下,脸上那道崭新的伤痕都被冷风吹得裂开,血还在往外渗。
看起来比她这个被迫离京的长公主还要狼狈。
连日奔波,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都听说了,你跟我回京面圣,我来同圣上说。”
果然是知道了京城的变故。
程慕宁不动声色地掐了掐掌心,被程峥软禁数日都不及此时来得令人心酸。
她极力稳住才没在这时失态,故作轻松地扯出一抹笑:“你要同圣上说什么,替我求情?要是求情也没用呢,裴小将军,你难不成想抗旨吗?”
“我若想请旨呢?”裴邵道:“请圣上赐婚,如今公主孝期已过,可以成亲了。”
饶是程慕宁准备了再多搪塞他的话术,也还是冷不丁被呛了一下,“什么?”
少年将军神色坚硬,“他能赶走自己的长姐,却不能随意动我裴家妇,圣上再如何,也不敢不给裴氏这个面子。”
程慕宁攥紧的指尖都僵住,看他竟不似在说笑,脸上那点僵硬的神情忽然一寸寸落了下来,半响才道:“你能保住我,那能保住沈文芥么?”
裴邵明显蹙了下眉。
沈文芥,新科状元郎,翰林院最年轻的文官。
同是太傅的学生,他曾经还给程峥讲过几日课,和程慕宁更是交情匪浅,这次被程慕宁牵连的官员中便有他,且作为唯一一个被程峥押入大牢的倒霉蛋,足以看出他与程慕宁素日往来有多频繁。
甚至京中也流传过他二人之间的艳闻,只不过被裴邵的风头压了过去。
过去裴邵也不是没听过此事,但程慕宁总有法子能哄好他。彼时她总说闲言碎语当不得真,她和沈文芥之间郎无情妾无意,那副恨不得对天起誓的样子,简直坦荡至极。
可现在看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程慕宁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想必也已经听说圣上扣了沈文芥,我若不遂了圣上的愿,沈大人的前程便会因我白白断送,裴小将军,你能保他吗?”
梦里的少女格外冷心冷肺,她抱臂往后一靠:“你能保他,我就嫁你。”
两人对视间的沉默显得无比漫长,就听裴邵沉声问:“公主为了他,那我呢?”
……
马车一个颠簸,稳稳停了下来,纪芳贴着车厢轻喊:“公主,公主,咱们到啦!圣上派了人在城门迎接,都在前头等着呢。”
程慕宁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得心口一阵闷痛,回想梦中情境,一时竟记不起来那会儿她到底还和裴邵说了什么……
外面人催得急,程慕宁脑子里乱糟糟的,头重脚轻地起了身,待弯腰钻出马车时方想起纪芳刚才说,圣上派了人来——
她倏地僵住,抬头望去,忽然透亮的光线刺得她微眯了眯眼,只见城门口齐齐站了好几排,为首的那人果然是,“裴邵……”
程慕宁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失神的片刻,裴邵已经走上前了。
三年未见,他的身形比梦里更加高大,模样似乎也比从前凌厉,眉眼间多了几分搅弄风云的沉着,那是和少年征战沙场截然不同的雷厉风行。他抬眼看过来,礼节性地牵了牵唇角,一个字一个字道:“长公主金安,我等奉旨,恭迎公主回京。”
程慕宁微微一滞,她想起来了。
当初她好像是对裴邵说:
“若不是因为你姓裴,我根本不会来招惹你。我心里的人,一直只有沈文芥。”
第3章
决然的言辞如犹在耳,程慕宁不由哑然,交汇的视线蔓延出一阵诡谲的静谧。
直到纪芳浮夸的嗓音响起:“殿帅怎么亲自迎驾了,奴才走了两个月,不知宫里和京中可一切都好?”
“纪公公真是忧国忧民,难怪圣上倚重。”裴邵说着话,视线却不曾从马车上移开半分,“差事办得也漂亮,一去一回,半日也没耽搁。”
纪芳在旁不敢居功,忙摆手说:“这都多亏公主配合,就是这一路跋山涉水,苦了公主,呃——”他顿了顿,顺着裴邵的视线看过去,眉梢一挑,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往后退了几步,低声提醒道:“公主、公主!”
随着纪芳的视线,众人齐齐看向马车上的人。
程慕宁当即回过神,她麻木地睨了纪芳一眼,随即面不改色地下了马车,语气温和道:“没想到今日竟劳烦殿帅接驾,许久未见,还没来得及恭贺殿帅高升呢。”
纵使居于苦寒之地三年,这位长公主仍旧仪态端庄,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十分自然得体,那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瞧不出半分当年冷情决绝的模样。
裴邵盯着她,亦淡淡勾了唇:“长公主言重了,都是御前当差,哪有什么高不高升的,倒是公主如今身负重任风光归来,才是可喜可贺的大事。”
程峥在这个关头召程慕宁回京,其中缘由众人心照不宣,裴邵那身负重任四个字里的嘲弄亦是不言而喻,程慕宁知道,如今在他眼里,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的故技重施。
但她无可辩驳,因为的确如此,至少当年她接近他时确实居心叵测,而如今,也并非全无企图。
顶着裴邵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程慕宁声调愈发和气,“眼下殿帅才是圣上跟前的得力干将,往后还要仰仗殿帅多多关照才是。”
她话里三分试探七分示好,然而裴邵并不买账,他鼻尖逸出一声冷笑,“公主言重了。天子脚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普天之下谁能有公主的本事,哪里还用的着旁人关照。”说罢,他侧身让了半步,居高临下道:“公主,请吧。”
程慕宁动了动唇,裴邵面上看不出愠色,但话里话外的苛刻显而易见,她深知他心中余怒未消,眼下也不是说话的好时候,于是犹豫一瞬,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径直入轿。
裴邵也翻身上马,两人形同陌路。
独留一旁不明所以的纪芳傻了眼。
这是怎么个情况,说好的小别胜新婚,这两人怎么反而如此生分了?莫不是三年……太久了?
……
禁军在前开路,公主仪仗徐徐穿过街肆。
无论朝局如何动荡,天子脚下都还是一片繁荣昌盛,这个时辰,街上人头攒动,川流不息,车水马龙的喧嚣声跃然入耳,程慕宁在车驾中静坐片刻,抬手掀开轿帘,直待九衢三市印入眼帘,才有了重回故土的真实感。
三年于一座都城来说并不会有太大变化,程慕宁随意扫了两眼,便觉无趣,看向了骑马在侧的裴邵,裴邵似是察觉到什么,转头看过来。
短暂的对视,他又冷淡地撇开了眼。
周遭酒楼的窗畔挤满了人头,程慕宁余光一扫便认出好几张眼熟的面孔,都是些看热闹的王孙贵族,当年她离宫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场景。
程慕宁轻哂一声,放下了车帷。
半个时辰后,沿街的建筑逐渐高大庄严,直到抵达那面高耸入云的城墙,车驾才慢了下来。城墙上有五道巍峨宫门,眼下大开着,负责接驾的宫人早已等在门外,为首的是个老太监,他步履蹒跚,由人扶着走来,刚到跟前就跪了个响,“公主,老奴给公主问安了,此别三年,不知贵躬安否?”
程慕宁弯腰扶他,“本宫很好,郑公公年岁大了,何故行此大礼,快起来。”
郑昌是先帝身边的大太监,自先帝𝒸𝓎驾崩后,自然而然就伺候起了小皇帝,虽然是程峥的人,但作为看着他们姐弟长大的老人,郑昌对程慕宁,总还有几分特殊的情分,程慕宁也知道,当年若不是他在御前明里暗里说和,程峥那个傻子叫人一挑拨,未必对她还能如此轻拿轻放,因此对他十分和气。
纪芳喊着干爹,把人扶了起来。
郑昌扶了扶帽檐,“公主先随老奴面圣吧,圣上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就等您呢。”说罢他又一躬身,“有劳殿帅了,典厩署刚送来几十匹配给禁军的马,正等殿帅过目挑拣呢。”
程慕宁转身,才发觉裴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头,烈日之下,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头顶。
只垂目瞥了她一眼,抬脚就走了。
程慕宁盯着他的背影,半响重新整顿了神情,微笑道:“郑公公,走吧。”
红墙绿瓦,宫禁森严,郑昌一路与程慕宁说了这几年宫里的变化,尤其是后宫,她走后程峥为了稳固朝局广结姻亲,如今宫里后妃就有二十余位,分别安置在东西两宫,当年先帝在时空置的宫殿如今倒是都住满了人。
行至盘玉宫时,程慕宁脚下倏然一顿。
郑昌顺着看过去,那是永昭公主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