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没情绪地说:“钟老不必着急,下一个就要查到钟家了,殿前司依法办案,若是钟家清清白白,自能安然无恙。”
“我钟某一生都在为朝廷效力!我之清白,苍天可鉴!想当年我入朝时,你这个毛头小子还没出生呢!”
见他一时激愤要撅过去,张吉忙将人扶住,打圆场道:“唉呀莫着急莫着急,也不是那个意思——”
“钟老是清白的,族中小辈也清白?”裴邵不顾张吉使眼色,移开视线说:“两日前贵府小孙在花楼闹事,街道衙门不敢处置,移交了大理寺,这案子是在小姜大人手里吧?”
众人唏嘘,皆看向姜澜云。
那姓钟的老臣一口气没上来,“可、可是真的?”
姜澜云亦是一顿,“是,不过案子已结,人已经放——”
“诶,钟老!钟老!”
那老臣晕过去,几人着急忙慌将他架住。
殿内顿时乱做一团,程慕宁侧目与裴邵对上一眼,低头缓缓勾起唇角。
这时,一道尖锐的嗓音打破了殿内的喧嚣:
“圣上有旨——”
几人一顿,抬首望去,只见郑昌衣冠整齐地站在上首的台阶上,他旁边站着田福,田福手里捧着一卷圣旨,方才朗声高喊的人便是他。
但原本该上朝的程峥却不见踪影。
也不知是懵怔过头还是田福说话不够分量,无一人跪下接旨。
田福不免尴尬,郑昌这才开口:“圣上龙体欠安,另有谕旨,诸位接旨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下去。
田福清了清嗓音,高声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在位五载,深感政事繁重,民生多艰,因此忧思过甚,病体衰弱,只得终日缠绵病榻,恐疏忽政事,误国误民,幸得祖宗之灵,今得太子,聪慧过人,朕今传位于其,望其为勤政爱民之明君——”
说到这里,大殿一阵骚动。
有人颤声道:“圣上、圣上这是要退位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还小,怎堪大任?我大周这是要亡啊!”
“都说圣上病重,究竟是什么病,御医瞧了这么长时日,还不见好?”
“我们不是不能等,不就个把月不上朝,小事各司自己办了,要事上个折子等批复,圣上何至退位?这里头不会有猫腻吧?”
程慕宁跪姿标准,额头轻轻放在手背上,眼睛都没抬,就察觉到众多目光落在她后背。
田福在议论声中咳嗽示意,提高音量说:“然新帝年幼,尚不知事,未免耽误国情,特予永宁长公主监国摄政之权,至新帝长成之前,代为理政,并封张吉、冯誉、姜澜云三位爱卿为太子讲师,教授新帝仁义治国之道,以辅新帝治理天下。朕至今日起退居长寿宫修养身心,无事不出,一切登基事宜交由永宁公主操办,各司共同协理,钦此——”
“这怎么能行啊,这……”
“即便太子登基,朝中也不乏能臣能代为理政,姜家一门乃太子外戚,姜掌院更是德高望重,哪怕是他也好啊,公主摄政,闻所未闻呐。”
“但这是圣旨,皇命不可违,还能抗旨不成?”
大殿之上虽未有一人抬头,但议论之声却愈发响亮。
郑昌道:“诸位接旨吧。”
众人低着头你看我我看你,接旨的声音参次不齐,“臣等谨遵——”
“慢!”这时,方才那姓钟的老臣颤巍巍跪直身躯,抬首说:“此等大事,圣上为何不亲自宣布?敢问郑公公,圣上是不想来,还是不能来?”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附和:
“未见天颜,我等实在难以信服,还请郑公公通禀一声,容我等面圣再议。”
“是啊,圣上自病后再未上朝,禁军将御乾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诸臣呈上去请求面圣的折子也石沉大海,我等实在忧心圣上安危……”
“大周自开国以来,就从未有公主摄政的先例,要我等文武百官听个女子差遣,荒唐,简直是荒唐!”
“但……圣上当初即位之时便是公主辅政,如今新政亦是由公主推行,何况公主自幼由太傅教导,其治国之才诸位也看得分明,想来辅佐新帝,也不成问题。”
“是啊,这阵子公主理政,朝中也并无大乱,何况圣旨已下,如此大事,圣上定是深思熟虑,既如此,我等应该谨遵圣命。”
“虽未有先例,但皇命高于律例,诸位难道要抗旨不成?”
一时间,太和殿上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田福捧着圣旨被晾在那儿,正要出声喝止,就被郑昌一个眼神阻止了。
田福低声说:“干爹,这可怎么是好?这圣旨,还接不接啊?要不,请圣上出面亲自宣读?”
郑昌看着台阶下一声不吭的公主,缓声说:“圣上不来,就是有意放任事态发展,这也是公主必须要经历的。这一局她若不能胜出一头,再想摄政就难了。”
“那公主是能还是不能呢?”田福忽然看起热闹,“怎么殿帅也不出声为公主争两句?”
郑昌说:“他与公主如今有着婚约,夫妻一体,此时出声反而遭人揣测,再累及朔东,得不偿失。且看公主这一年所得的人心,能不能替她压过这些争议了。”
“是啊。”田福叹气,“当年公主就败在这些争议下,才令,令许相有机可乘……”
田福刚说罢,那边太和殿大门忽然被推开。
外面日头正盛,门外站着个人,众人眯眼看过去,然而强光之下看不分明。直到他缓步走近了,那满头白发显露,殿上才有人陆续看清来人,“是,是葛太傅!”
“太傅,太傅回朝了!”
“太好了,有太傅在,我等也能安心许多。”
郑昌也疾步迎上去,“太傅出府,可是病愈了?”
来人摇了摇头,侧目望着程慕宁一眼。
程慕宁面露惊色,失神低语,“老师……”
葛孟宜道:“我刚从御乾宫来,圣上命我将此物托付公主。”
众人探头来看,只见葛孟宜手里捧着个匣子,郑昌一看便知是何物,小心将其接过。
这是,玉玺。
葛孟宜交托玉玺之后,面向百官,道:“本朝未有公主摄政之先例,但如今圣上病重,太子年幼,虽朝中不乏能臣,但这天下姓程,有谁,敢担这摄政大任?”
众人闻言不语,互相观望。
葛孟宜年迈,沧桑的嗓音中自带令人信服的德望,“公主与圣上一母同胞,自幼皆由我教导,老夫虽不敢自诩良师,但公主的秉性才学,我自认可堪监国摄政之重任。这么说并非徇私,我既然做了公主一日的老师,将来公主若有任何行差踏错,自然也都是我的过错,文死谏武死战,我便是死在这太和殿上,也绝不纵其妄为!”
程慕宁唤道:“老师——”
张吉也说:“太傅这话说得严重了,为上进谏是百官之责,诸臣皆在,不至于此。何况圣旨已下,没有不尊的道理。”
葛孟宜不再多说什么,只缓慢转身,跪下接旨。
他的意思众人看得分明,殿上又是一阵低语。
葛孟宜是两朝元老,深受先帝敬重,这朝中一半人都是他的学生,若说德高望重,放眼大殿,他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见他如此,无人再敢高声争执。
王冕偷偷觑了四周一眼,明显察觉风向有变,他试探地喊出声,“臣等谨遵圣命,必不负圣上所托。”
殿上众人一顿,跟着跪下去,齐声道:“臣等谨遵圣命,必不负圣上所托——”
【📢作者有话说】
久等久等
应该还剩一章
第117章 正文完
上百道声音盘旋在太和殿的碧瓦朱檐上,声势烜赫的回声之后,是百感交集的沉默。
江山迭代,难免令人忐忑怅然,一直到迈出太和殿,这些人尚未晃过神,下了台阶才骤然回神,爆发出感慨万千。
程慕宁捧着玉玺独自站在大殿上,久无动静,田福笑眼盈盈地走上前,“公主,储君尚在襁褓,登基的许多事宜还要公主拿主意,请公主随奴才走一趟内侍省吧?”
程慕宁看着玉玺没有说话。
田福还要再开口,便得郑昌一个眼神,噤声退了下去。
殿上无人,银竹方走了进来。她顺着程慕宁的视线,也对着这玉玺端详了片刻,迟疑道:“公主并无逼圣上退位的意思,他怎么……”
程慕宁倏然一笑,阖上匣子说:“他眼下还有颁布圣旨的能力,待时日长了,君权一旦被彻底架空,他连传位的机会都没有。”
银竹一怔,“圣上,是担心公主日后不让储君继位?”
“毕竟我与裴邵的婚约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若我一个想岔了,双手将江山捧给裴氏也不是没有可能。”程慕宁谈及一笑,说:“他今日传位,旁人便再没有可操控的空间了。而且,他自己退了,比起有朝一日被人𝒸𝓎逼退,更安全。”
“圣上竟想得如此深。”银竹揣摩程慕宁的神情,“公主不生气吗?”
程慕宁缓步朝殿外走,翘了翘唇畔,说:“我为什么要生气,他糊涂了五年,最后还知道护着程氏的江山,我很欣慰。”
此时朝臣还没有走远,三两成群大发议论,程慕宁一手搭在石栏上,在众多人中找到了葛孟宜。
葛孟宜许久不出,身边围了许多前来寒暄之人。程慕宁犹豫片刻,没有径直上前,只在台阶上来回踱步,等了又等。
裴邵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怎么,害怕?”
程慕宁一顿,回头看裴邵。
裴邵勾了下唇,抬脚朝葛孟宜走去。
程慕宁想拦他,却见裴邵跨下台阶,周遭人就都接二连三地散了。
葛孟宜对裴邵竟然难得好脸色,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程慕宁缓步走过去时,葛孟宜正抬手拍了拍裴邵的臂膀,关系看起来算得上熟稔。
见葛孟宜余光向上瞥,裴邵道:“殿前司还有差事,我差人送太傅回府。”
葛孟宜摆手,“你自去你的,老夫还没到要人搀扶的地步。”
裴邵拱手离开了。
没了裴邵这一堵肉墙挡在中间,葛孟宜当即就迎上了程慕宁的视线。师生二人沉默须臾,程慕宁先开口:“老师。”
葛孟宜点了点头,说:“宫中正值多事之秋,这阵子公主要操劳了。”
听他这样说,程慕宁便知葛孟宜已然接受了眼下的形势,她松了口气说:“今日没料到老师会来,往后朝议,老师都会来吗?”
葛孟宜说:“我方才说过,我会盯着公主,倘若公主有任何差错,我绝不偏私姑息。”
“那是自然的。”程慕宁声量下意识拔高,笑起来说:“老师辞官致仕的折子我没有批,就是等老师回朝,我虽代新帝执政,但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要向老师请教。”
“公主自谦了,老夫能教的,早在多年前就教给公主了。”葛孟宜道:“往后朝中勿称师生,只论主臣。”
程慕宁唇畔微顿,仍是温声笑着,“好,无论如何,永宁心中太傅永远是老师。太傅难得进宫,用过午膳再走可好?”
葛孟宜摇头,看向台阶那边,“宫里正一堆人等着公主呢,公主有什么话,不急于这一时。”
程慕宁侧目瞧见了郑昌,抿了下唇说:“好,那……银竹,替我送送老师。”
……
此后半月,宫里为操办新帝的登基大典忙得手忙脚乱,裴邵为交接殿前司的差事,也不得清闲。一日进扶鸾宫,远远见红锦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邵顿步,眉峰微动。
红锦偷偷瞥了案前的程慕宁一眼,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裴邵看了眼案前的程慕宁,低眉垂目,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公主怎么了?”
红锦压低了声音说:“殿帅不知,今早太傅进宫,给纪芳送了几本书,要他闲着无事念给太子听。”
太子还在吃奶的年纪,别说听书了,连话都听不明白,但宫里教导储君自然不能按寻常孩子来教,况且先前有了个失败的例子,葛孟宜对即将登基的小太子,一定更加用心。
裴邵道:“太傅肯教太子,是好事。”
“这的确是好事。”红锦皱起脸说:“公主之前三催四请,就是为了太傅能做太子的老师,可太傅言明,他只教太子,不教小公主。”
裴邵明白了,葛孟宜不想再教出第二个程慕宁。
程慕宁无疑是葛孟宜最得意的学生,他比谁都明白,程慕宁要比程峥更适合那个位置。或许出于对形势的判断,又或是对程慕宁远超师生的情谊,他准许自己接纳眼下的时局,但同时他心中有一杆仁义礼法的标尺,接纳也不代表认同。
只是不是完全认同。
裴邵走上前,绕到椅子后面伸手抚摸她的脸。
指腹的触感不必抬头便知来人,程慕宁顿了顿,握住他两根手指说:“太傅本就是太子太傅,他不想教仁悦也很正常,我只是有点难过,太傅大抵,也后悔当初做我的老师。”
裴邵说:“他没有。”
程慕宁仰头,恰与裴邵对视,“你怎么知道?”
裴邵挑眉说:“想知道?你求我。”
程慕宁却趁他摸到嘴角时张嘴咬了他一口,“快说。”
那点力道挠痒痒似的,裴邵笑了一下,碰了碰她的肩膀,示意她让开点位置,他坐在扶手上说:“两年前宫宴,太傅醉酒,掩面而泣,直说他半生传道解惑,众多学生中,唯公主最得他心。其实当年公主离京,最伤心的人是太傅。”
程慕宁眼眶微红,撇过头去说:“我以为最伤心的人是你呢。”
裴邵斜眼看她,“我那是生气。”
程慕宁被裴邵逗笑了,“知道了,你气性大。气性这么大,也没有迁怒沈文芥,你将他安排到典厩署,是为了保他一条命吧。”
裴邵微顿。
程慕宁看他的神情,便知自己猜对了,“沈文芥性子太直,当初朝中那个局势,任他再上几道折子,恐怕太傅也护不住他。太傅膝下没有子嗣,他拿沈文芥当儿子养的,他求过你,对吗?太傅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才会那么凑巧,在关键时刻入宫,替我解围。”
裴邵说:“我就不能是真的看沈文芥不顺眼?”
程慕宁摇头,“你明知我对沈文芥并无男女之情,不会胡乱拿他泄愤。”
裴邵唇角微动,心道沈文芥若是听了这话,不知要义愤填膺多少日。
程慕宁以为裴邵自己悟出其中真相,就不会将她在城门口那一番胡言乱语放在心里,殊不知裴邵是个小气的人,现在听到沈文芥三个字都还烦得很,当初几次三番拿沈文芥开刀,也的的确确是迁怒。
只是现在说出来,倒显得很不体面。
裴邵没有解释,随手拨了下她桌案上的摆件说:“你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