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吟温声回道:“谢三表哥关心,婉星身子已经无恙了。”
她养病期间,这位三表哥时不时差人送些解闷的小玩意来,月吟对他印象还不错。
屋中一众人里,月吟跟谢漪澜还算熟,回完谢沅的话后,便低头去了谢漪澜身边站好。
此刻的她,就仿佛是走丢的小兽,懵懵懂懂又小心翼翼,退到熟悉的地方正怯生生观望四周。
谢漪澜拍拍她手,冲她笑了笑,示意她别害怕。
老夫人与三位舅母说话,谢沅偶尔插话逗得老夫人哈哈大笑。
谢漪澜因被大夫人宠着长大,又受老夫人喜欢,性子骄纵了些,间或驳了谢沅的话,无意间提到提到月吟,话题又冷了下。
月吟尴尬,局促地站在屋中。
毕竟在病中,时间久了,老夫人精神不济,众人便散去了。
唯独二夫人有话对老夫人说,单独留了下来。
月吟总感觉二夫人要说的话与她有关,离开时心神不宁,步子也慢了下来,渐渐和前面的人拉开距离。
她真想寻个借口回屋偷听。
这厢,三夫人牵着女儿走到月吟身边,关切问道:“近段时间可还咳嗽?嗓子舒服没有?”
月吟浅笑,回道:“前阵子常咳嗽,一咳便停不下来,连带着小腹也扯得疼,跟受刑一样,多亏了三舅母送来梨膏,我接连喝了几日,咳嗽可算是好了。”
“有用便好,”三夫人说道:“春来气燥,喝些梨膏润嗓子,我那还做了几瓶,改明儿叫丫鬟给你送了来。”
月吟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在这侯府中,她不被亲舅母待见,反而是大舅母与三舅母待她和善,尤其是三舅母对她格外照顾。
想到这里,她感慨万千,眼眶渐红。
五岁大的谢漪韫柔软的小手握住她手,童声稚嫩,轻柔而温暖,“表姐姐,不哭。”
月吟背过身去很快敛好情绪,再回正身子时,道:“一时失态,让三舅母见笑了。”
三夫人轻轻摇头,同月吟慢慢走在长廊上,“虽说我与你母亲只有数面之缘,嫁过来时你母亲已去了扬州,但一看见你,我便感觉亲切。”
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宛如是许久没见的亲人,于是她便忍不住对这茕茕孑立的小姑娘好。
廊下光影错落,谢行之着晴蓝色圆领袍走来,腰束同色系云纹腰带,身形颀长,玉冠挽青丝,琼枝玉树般温润儒雅。
待走近,他回双手相扣,端方行礼,“见过三婶。”
月吟欠身行礼,“大表哥。”
“表妹。”
谢行之亦用平辈之礼,回了月吟,眼底没有太多情绪。
三夫人问道:“澄哥也来找母亲?”
谢行之道:“刚下朝,遂来给祖母请安。”
三夫人点头,随口说道:“我们出来有一阵,就是不知二嫂与母亲说完事没。”
月吟抿唇,微敛了眉,心里念着老夫人那边。
她抬头间,视线与谢行之相撞,恍惚间感觉他适才在看她唇。
唇。
月吟想起那日下午荒诞不经的梦,双唇一软,仿佛还有相贴时的触感。
意识到在想什么时,她心下一惊,快速低下头,唇瓣紧抿,生怕就被谢行之看穿羞人的心声。
三人别后,转过长廊拐角时,月吟余光朝那如松如竹的晴蓝色背影投去。
她竟生出种谢行之可以去偷听的念头。
淳化堂,里间。
除了伺候在老夫人身边的林嬷嬷,丫鬟们都出去了。
老夫人拢拢被子,淡声道:“说吧,什么事情?”
二夫人开口了,如今没有外人,她说话不用避讳,“如今母亲已无大碍,柳丫头身子也痊愈了,这京城终究不是扬州,柳丫头多多少少不适应,否则也不会刚来就病了大半月。依我看,趁着现在京城贵女们聚宴不多,没什么人知道咱侯府多了位表姑娘,那件事没有再被提及,不如等天气再暖时,送柳丫头回扬州,毕竟扬州才是柳丫头生活十几年的地方。”
老夫人不语,因提及了那件事,神情变得严肃,正看着床前她这位多多少少有些急切的二媳妇。
二夫人被看得心怯,又补充解释道:“当年五妹妹闹出那样的事情,京城里的世家贵族哪家不知?儿媳也是担心好不容易被人忘却的事情再次提及。”
老夫人仍不语,似乎出神,在思考什么。
二夫人见状,心中闪过一丝窃喜,紧接着又道:“母亲先前病情严重,那是因为歹毒的丫鬟在在母亲熏香里动手脚,澄哥将人揪了出来,倒是与冲喜无关。柳丫头姓柳,身上流的一半血是柳家的。”
老夫人冷不丁出声,“你倒是看得清,分得清。”
二夫人惶恐,才觉话有些过头,也太急了,最后一句话不应当说出来。
她张嘴想补救一下,只见老夫人抬手,她也不是个不识趣的人,心里一警,自然是闭了嘴巴。
一室静谧。
林嬷嬷端来杯温水,伺候老夫人饮下。
这时,丫鬟通禀,谢行之来请安了。
话题止住了,老夫人面色微微缓和,让丫鬟人带进来。
“孙儿给祖母请安。”谢行之先给老夫人请安后,再拜见了椅子上的二夫人,“二婶。”
老夫人对这个孙子甚是满意,拍拍床沿,道:“澄哥,来,到祖母身边坐。”
谢行之坐下,问道:“祖母适才在与二婶聊什么?”
语气平淡,好似就是随口好奇罢了。
二夫人蹙眉,从谢行之来后,心里忽然就没有底了。
老夫人淡声道:“没什么,随便闲聊。”
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老夫人手里的佛珠转了转,看向谢行之,随和道:“皎月阁那处与你的鹫梧院最近,柳丫头你是见过的。此次我生病,你父亲将人从扬州接来,这事你如何看?”
谢行之不语,似在思索,垂在膝上的手指摸了摸腰间环佩。
在长久的静默后,他起身,单手负后,启唇回道:“那阵子孙儿奉旨离京办案,回京后才得知祖母病很久了。听母亲说,祖母去寺庙礼佛,那日落了雨,祖母回府后便染了风寒,后来这风寒越来越严重,以致于让祖母陷入昏迷,众人实在没辙,才将八字合适的表妹寻来。”
“孙儿忙着案子,一时不察,没想到问题竟出在祖母平日用的熏香上。表妹独具慧眼,是她第一个发现了熏香问题。表妹前阵子还来找孙儿请教了几个佛经问题,听说是给祖母祈福,真也好,假也罢,终归是有行动。”
“若是此刻将表妹送回扬州,传出去旁人指不定落人口舌,说咱们定远侯府过河拆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心思不正可以训诫,劣迹斑斑可以纠正,人性本善。”
声音朗润,清如玉石。
老夫人脸上露出笑容,似对孙儿的赞许。
转而看向二夫人,老夫人声音略高了些,“沛萍,你可听见了t?”
沛萍是二夫人的名字。
二夫人面露愧色,脸有些红了,惶恐道:“儿媳明白了。儿媳一时想太多,鼠目寸光了。”
那一长串话是从谢行之这个晚辈口中说出来的,无疑是老夫人对她的敲打。
老夫人冷冷看她一眼,轻笑一声,似还想说什么,但眼睛闭了闭,终究还是没有把话出来。
她挥了挥手,让二夫人回去了,眼不见为净。
谢行之见祖母有些乏了,便也没久留,说了两句体己话也离开了屋子。
两人都走后,老夫人似乎有些累了,靠在床头的靠背上,微微阖眼,捏了捏眉心。
林嬷嬷搭了条热巾子在老夫人额上,手指轻轻揉了揉老夫人的太阳穴,劝道:“大夫叮嘱,老夫人近段时间切忌思虑过多。”
老夫人没有睁开眼睛,缓缓转动佛珠,声音平淡,“老二媳妇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这些年我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老夫人叹息一声,道:“罢了,不提了。”
一室阒静,桌上的铜兆祥纹熏炉静静吐着轻烟。
林嬷嬷在床边轻揉老夫人的额角。
二夫人一心想分家,奈何老夫人健在,这家便分不成。
幸是这次老夫人重病与二夫人没有关系,否则……
二夫人多半是觉得表姑娘来后,老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又瞧见老夫人今日待表姑娘冷淡,正急着搬出五姑娘那桩陈年旧事,让老夫人开口送表姑娘走。
奈何老夫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林嬷嬷跟老夫人的时间最长,有时候老夫人态度冷淡,并不代表不喜,反而是太看重,执念太深。
五姑娘便是老夫人心里的那根软刺。
第8章
月吟与三夫人在岔路口分别,竟不想此刻谢漪澜在回廊下坐着等她,见她目光投来后,笑着冲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月吟微愣,拎着碧色披帛和碧色裙裾朝谢漪澜去。
“与三舅母边走边聊,步子慢了些,让表姐久等了。”
“我也是刚坐下。”
谢漪澜面上并无愠色,反而起身去牵月吟的手,“表妹住在我们大房的皎月阁,一起回去路上有个伴,也不会孤单。”
两人挽手走在长廊下,绚烂的春光将少女纤细的影子拉得长长。
路过一处小花园,一朵朵海棠花簇拥在细直的枝干上,竞相绽放,远远望去似一团团火,叶绿花红,美不胜收。
谢漪澜被园子里的春色吸引,忽地停住步子,对月吟道:“表妹,我们去折花吧。”
月吟抬眼望去,树树春海棠在暖阳下开得正艳,将花园中其他盛开的花都比了下去。
她莞尔一笑,点点头。
谢行之估摸着也快经过这园子了。
按照先来后到,可不是她故意凑到谢行之跟前的,是他凑到她面前来。
花枝掩映间,两抹少女的倩影穿梭其中,言笑晏晏。
月吟一边与谢漪澜折花枝,一边留意着小径的动静。
红花绿叶间,一抹晴蓝色身影终于出现。
唇弯了弯,月吟去了离小径最近的海棠树下折花,是要一回头,便能与对靠近小径的人打个照面。
可就在此时,数十步开外的谢行之忽然停下步子,停驻片刻后改变了方向。
月吟回身,只见他身影渐渐远去,绕道去了园子旁边的长廊,回去的路反而远了一截。
月吟黛眉轻蹙,气鼓鼓地鼓了鼓腮帮子。
他是有多讨厌自己,宁可绕路,也不想与她打照面。
梦里的他可不是这样。
谢行之甫一刚离开,谢漪澜又拉着月吟去另一处。
月吟没想到谢漪澜的兴致还没散去,但谢行之又已经走了,她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便拿出以往对柳婉星撒娇那套,“好表姐,都十几枝了,还要折吗?”
她揉了揉手臂,声音拉得长长,带着一丝撒娇的小抱怨,“攀花枝攀得手膀子有些酸。”
谢漪澜看眼自己手中的花枝,还有丫鬟怀中抱的,于是打住了继续折花的念头。
刚走没几步的谢行之敛眉,步子缓了下来,那句话自是传入了他耳中。
想起那夜的靡靡梦境,她抱怨抄佛经抄累了,也是如此。
谢行之仿佛已经看见了她攒眉蹙额的抱怨模样。
唇瓣紧抿,谢行之凝神,赶走脑中的画面,也赶走那个爱使心计的少女。
回到皎月阁,月吟让玉屏玉盏寻个花瓶来插花。
月吟站在屋中,正琢磨着将花瓶放在何处,余光瞥见浅蓝色桌布。
想起今日那身晴蓝色衣袍的谢行之,月吟朝梳妆台走。
她弯腰拿东西,半挽的乌发垂落。
月吟打开小匣子,里面放着谢行之那张靛蓝色锦帕。
初见时,谢行之递给她擦眼泪的,她一直没找到好时机还给他。
半个时辰后,鹫梧院。
月吟由正德领着,来到谢行之书房。
她今日偏要凑到他跟前来。
书房宽敞,一踏足书墨香扑面而来,博古架上摆了精致的瓷器,书籍画卷整齐得摆放在几排书架上,墙上挂的则是题字和画卷。
唯独有一幅挂着的画,被卷了起来。
月吟正好奇,谢行之冷不丁出声,“找我何事?”
书架边,谢行之还是那身晴蓝色圆领袍,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两本书。
月吟回神,道:“那日在外祖母院中窘迫,多谢大表哥递来锦帕。”
她走到书案旁,将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锦帕放桌上,“锦帕洗干净了。”
说完,一副乖巧的模样站在书案边,等谢行之说话。
谢行之看了她一眼,又出垂下眼睑,淡淡扫一眼那锦帕。
她口中说的那日,大半个月前。
期间她染了风寒,风寒又反反复复。
谢行之敛了视线,转身从书架上又挑了两本书,再回身时,手中已是四本书。
月吟没来由的不安,总感觉谢行之手上的四本书对她而言是不好的东西。
谢行之坐下,四本书叠着放在身前,沉声道:“表妹今日只是来还锦帕的?”
被看穿心思,月吟面色发窘,但还锦帕有几层用意,她不会全部都说出来。
她不知道二夫人单独跟老夫人说了什么,不知道谢行之去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些话,更不知态度冷淡的老夫人何时让她收拾东西回扬州。
在扬州柳家,月吟见惯了妾室小娘用娇柔把戏哄得柳父把她捧在心尖上疼,男子大多吃娇滴滴那套。
月吟学了几分用在谢行之身上。
“大表哥有所不知,父亲一直以来都疼庶出的弟弟妹妹,如今母亲不在人世,我在柳家过的日子连丫鬟都不如。”
月吟想起这些伤心事,眼眶渐红,一双杏眼盈了水雾,正怯生生看着谢行之,谨小慎微说道:“我想留在侯府,我会安分乖巧待在府中,不会生事的,大表哥能帮我吗?帮我在外祖母身边美言几句。”
晶莹的泪从她眼眶流出,她噙着泪看他,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我会记着大表哥这份恩情,日后报答大表哥。”
她低低啜泣,莹白的脸庞沾了泪水,柔荑捏着藕色锦帕轻轻拭去眼泪。
谢行之本打算不告诉她的,但她楚楚可怜的无助模样,像极了林中走失了的懵懂小鹿,竟让他凭生出细微的保护欲。
谢行之说道:“祖母眼明心亮,若你安分乖巧,不用我多言,她老人家看在眼里,自有判断。”
月吟愣忡,梦里的他似乎也是这样说的,意思大差不差。
难不成梦中发生的事情,是往后要发生的?
那岂不是说,眼前这个男子往后会主动与她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