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花神该是二月十二,那时已开春了,枝头上打满花骨朵,借着拜花神的由头,女眷们踏春游玩,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哪有正月初五拜花神的。
再有,主子嫌弃粉色是次色,一向是不爱穿的,怎么忽剌巴儿的,都做皇贵妃了,还想穿粉衣?
连翘知道主子自有她的意思,想一想如今容妃一手遮天情景,自家主子还真是该兵行险着,于是取了沉沉一包碎银子,往针功局去了。
正月初五这日,是大年的最后一日,依着规矩,帝后该领着众人往清善阁去烧香还神、送灶王爷上天,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
若论旁的神佛,或许还分个高低贵贱,可是灶王爷管着人一张嘴、一副肚皮,谁都想讨他老人家好的,这日便是倾巢而动。
孙云儿掐着时间,穿着精心搭配的衣裳,梳了温婉的拜月髻,在御花园里拣了颗银杏树,焚香祭拜。
“信女孙云儿,向灶王菩萨祝祷,这是给您送的糖,您吃了,回去向玉皇大帝多多美言,愿我朝人人都有饱饭吃,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前头几句,似乎还带着孩子气,最后两句,便已有了隐隐的郑重。
“嗯,好,皇贵妃这番祝祷实在是有心了,皇帝,你说是不是?”
孙云儿不必回头,便知道是太后与皇帝到了身后。
既然掐着时间在御花园参拜,便是算准了要偶遇皇帝的,此时全做出意外无知的模样未免虚伪,于是孙云儿低眉敛目,作出一副羞赧的样子:“臣妾不敢,叫皇上和太后娘娘见笑了。”
皇帝有些日子不曾见孙云儿了,此时乍一遇见,眼前的女子身穿粉紫衣衫,梳着柔婉的发髻,依稀还是刚入宫时的模样。
那时的孙云儿,温柔天真,直率可人,哪怕后来步步高升,也不曾改了那副率真性子。
直到如今,她升作皇贵妃,也惹下一身风雨,只怕不全然是她自个儿的错。
身为皇帝,他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后宫,所以对于这些风雨,他是埋怨她的。
埋怨她的不谨慎,埋怨她的不小心,哪怕听惠妃说了事情真相,他也不愿再亲近她。这样一个天真的女子,身居高位还恩宠万千,是对她自个儿不利,也是对后宫的安稳不利。
果然,冷待她一段时间,后宫便是风平浪静。
可是,看着眼前的女子,皇帝再是自持克制,也忍不住想要原谅她。不为别的,他是天下之主,凭什么不能宠爱自己心上的女人?外头的那些风风雨雨,凭什么要她来承受?
于是皇帝上前牵起了孙云儿的手:“云儿选在这颗树下祭拜,真是有心了。”
孙云儿稍一愣怔,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容妃笑了笑,咬着牙提点一声:“可不是有心,今年,皇上还没翻过牌子呢,想来,妹妹是要拔头筹了。”
孙云儿这才想起银杏树又有“迎幸”的意思,不由得红了脸。
她选银杏树,不过因着这树长寿,意头好,并没那种意思。可是皇帝自个儿把这想成了迎幸的意思,她也不便否认,只好又作一副害羞的模样,愈发把头低了下去。
不论如何,这一局,她总是赌赢了。
惠妃在临终前,还是帮了她一把。
孙云儿再愚笨,也知道惠妃是替自己说了话。虽然惠妃曾害她失去了胎儿,可是也在要命的关头拉了她,二人之间,便算是两清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冷着玉泉宫,这事并不重要,若是孙云儿愿意,大可复宠后慢慢问出来,可如今,孙云儿也不想问了。
太后眼见着儿子对宠妃又腻歪起来,只作不见。前些日子,皇帝好似一盆暴炭,碰着就要冒火星子,朝堂上的大臣,因着触怒天子,一连贬了二十余个,御史台的奏折好似雪花,险些把养怡居给淹没了。
到那时,太后才明白儿子的心思。这儿子从来自持,没有失态的时候,如今作暴君,还不是为了一个女子。
横竖这女子娘家平平,兄长也不会作官,哪怕是宠成妲己、褒姒,也不至于祸国殃民,于是太后也不去计较那许多,对皇帝微微颔首:“哀家受不得风,先回去了,你们自便吧。”
皇帝捏一捏孙云儿的手:“朕得去养怡居了。”才要转身,又道一句:“云儿回去,把红枣燕窝羹备好。”
这意思,八成是晚上要留宿玉泉宫了。
国事繁忙,皇帝只多嘱咐这一句,便自转身走了,留下一帮莺莺燕燕,脂粉香把御花园熏得好似繁花盛开的四月仲春,可是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的。
御花园向来是人来人往,此时一大帮子妃嫔站在里头,哪个不长眼的宫人敢来乱撞,因此园子里竟然罕见地静了下来。
这一向,容妃是宫里的老大,几位潜邸的老人,贬的贬,死的死,只一个张贵妃在自个儿宫里也快病死了,其余者不足为惧,容妃怎么不得意。
此时四周寂静,容妃忍耐不得,冷笑一声:“妹妹真是好手段,轻轻一使手腕,便又重新得宠了。”
孙云儿已经赢了里子,便不欲与容妃起争执,懒懒道一句要回去替皇帝熬燕窝羹,便欲离去。
谁知钟宝儿竟站了出来,脸上带笑,话里却带刺:“容妃娘娘玩笑了,皇贵妃得宠,哪里是她使的手腕,分明是皇上念旧情呢。”
说起旧情,满宫里也只容妃一个人,与皇帝是全无情谊的。
容妃简直气得发笑。
前些日子,自和妃、丽贵嫔等人起,无不对着宣明宫讨好拜纳,这会子孙云儿才有了得宠的苗头,这些墙头草,又抢着往玉泉宫卖好了。
钟宝儿一个还不算,和妃也细声细气开了口:“无论如何,容妃也该称一声皇贵妃,妹妹长妹妹短的叫着,可也太不恭敬了,论起年纪,容妃可比丽贵嫔还小呢,难道丽贵嫔也叫你一声妹妹?”
说话爱拉扯旁人的习惯,和妃始终不曾改,此时丽贵嫔却不与她计较,忙不迭地接过话头:“是呢,宫中向来只论位份尊卑,哪里是论年纪的地方了。”
这是纳投名状的时候,谁敢落后,妃嫔们一个接一个地暗暗讥讽容妃,那架势简直比御史台参孙云儿还要严厉几分。
孙云儿不会傻得把助力往外推,腼腆地应一句“众姐妹客气了”,伸手一挽江静薇:“姐姐,走,咱们去看五公主。”说着又对赵、冯两人一招手:“你们一起来。”
皇贵妃甫一获宠,便已把楚河汉界划了清楚,宜贵嫔自然是皇贵妃入宫以来的交心铁杆,就连赵福清和冯雅珍两个,也攀上了高枝,这几个人,方才分明是没有帮着皇贵妃说话的!
再一瞧容妃的脸色,也已经带上了不善。
和妃等人心里又气又急,然而还没失了理智,知道自己和宜贵嫔等雪中送炭的人不同,只好认命地蹲身作福:“恭送皇贵妃娘娘。”
孙云儿走得远了,才淡淡留下一句:“和妃姐姐明日领着姐妹们都来玉泉宫喝茶。”
第87章 正文终章
初春景致,姹紫嫣红。
可是,宫中的春景,又怎比得上玉泉宫的热闹。
自孙云儿复宠,日子尚未足一旬,玉泉宫的门槛几乎都被踏薄了一寸。
江静薇等一向交好的人自不必说,和妃、丽贵嫔和钟宝儿几个,恨不得日日往玉泉宫来,起先玉泉宫上下还敷衍着,再过得几日,小宫女小太监们便不乐意了。
“回回都成群结队地来,来了,娘娘就得抖擞精神招待她们,倘或都像宜贵嫔娘娘那样的,领着五公主,陪着娘娘说笑一回,也算是深宫里找找趣味,那位钟家的‘宝贝儿’,恨不得明着说了,容妃娘娘和咱们娘娘不对付,她先前都是被容妃胁迫着低头的!娘娘听了,接话或不接话,都不好,真真是烦死人!”
“可不是呢,听钟才人说话,只她心里是最向着咱们娘娘的,别人全不如她!真向着娘娘,过年的时候连个果盒子也没送来,空口白牙也好意思说,像她这样的,有什么意思!”
“嗐,其实,她们的心思谁不知道,不就是刺探消息么……瞧着咱们娘娘复了宠,可皇上又没留宿过玉泉宫,想来刺探到底怎么回事呗!”
扇儿捧了攒心梅花的果盒从旁边经过,听了这话立刻用力咳一声,两个说话的小宫女吓得一哆嗦,一个唬得连笤帚都扔在了地上。
瞧见是扇儿,两个人立刻上来围着她撒娇:“好姐姐,好姐姐,这话千万别告诉连翘姐姐,叫她知道了,非要罚我们抄书不可!”
连翘如今跟着孙云儿料理宫务,也生出许多怪主意来,下头人犯错了要罚,她不打不骂,更不罚顶碗跪瓷片,只罚抄书。
托了连翘的福,《三字经》一本,玉泉宫上下没人不会背不会写的。
小宫人们大多连笔都没握过,更别提抄书了,点灯熬油地抄完三字经,恨不得几天拿不得筷子,“人之初性本善”等话,在心里比篆刻留的印子还清晰,谁也再不敢多犯错了。
有一次御驾到了玉泉宫,高言领着人守在外头,闲谈时听见两个小太监念三字经,逗着他们念完全本,又打听了犯错抄书的事,转头就当笑话告诉了皇帝。皇帝听了,一时不曾笑,沉吟许久,把这好处记在了孙云儿头上,命人又封了一笔厚厚的赏送往玉泉宫。
容妃自然不乐意,把这事一状告到了太后面前。
然而太后听了,却一下子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仆似主性,连翘的手段已经这么温文有效了,皇贵妃御下的手段,自然更加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从前太后还把孙云儿当半个妖妃,如今却去了大半的疑心,更加放心地闭门念佛了。
扇儿此时听了小宫女们告饶,一边板起脸,一边腾出手来,往两个小丫头的额角各点一下:“主子们的事,也是咱们该议论的?更别说还敢议论皇上,叫人听见,那是杀头的大事!什么事是娘娘心里没谱的?咱们只管听吩咐做事,好儿多着呢!”
扇儿性子虽急,到底还是心软,心思也不深沉,虽然呵斥了小丫头们不准胡说,到底没说她们说到不对,两个小宫女知道好赖,细声细气应了,乖乖巧巧蹲身送了扇儿去办差。
扇儿托一托手上的攒盒,默默叹口气。
她也闹不明白,皇上明明复了娘娘的一应供奉待遇,还常来玉泉宫和娘娘闲坐下棋,可却再没留宿过玉泉宫。
满宫里私底下都在议论,不知道皇贵妃娘娘到底是得宠还是怎么了。
可这事也不是扇儿一个宫女能想明白的,她想不通就不想了,不疾不徐迈着步子,往正殿去了。
正殿里,钟宝儿正手舞足蹈地说她冬日里陪皇帝射猎的事。
“娘娘不知道,那鹿可呆了,躲在灌木丛里,听见外头摇旗呐喊的,不知道躲起来,反倒探头出来看,我一看见,嘿,立马搭弓射箭,这么一下,可就射中一头鹿啦!”
和妃如今位份高了,可从来不受宠,这样跟着出门露脸的事,她是从来没有份的,眼瞧着钟宝儿得意,她拨了拨茶碗里的茶沫子,嗅了嗅茶香,慢条斯理搁下茶碗,转头和丽贵嫔搭话:
“听说鹿苑的鹿都是养熟了的,知道贵人主子们去射猎,专挑那胆大又痴肥的放出来,好哄主子们高兴呢。丽贵嫔,你知道这事不知道?”
丽贵嫔哪敢搭这话,和妃她固然不能得罪,钟宝儿这个后起之秀她也不敢惹,抬头将视线在屋里转一圈,讪讪笑了:“我哪像姐姐和钟才人这般文武双全,打猎的事,我不懂。”
钟宝儿瞪一眼丽贵嫔,仿佛是嫌她不肯替自己说话,眼珠子一转,笑着道:“和妃娘娘怎么知道这样多的事?您又不出宫门的,嗯,或许是听小太监小宫女们说的。”
孙云儿原本坐着喝茶,听见这话,眉头微微一皱。这些人日日来奉承她,不过是为了在宫中讨些稳定的日子,她虽然不喜欢她们的左右摇摆,可也不会有意为难这些可怜人,毕竟,她自己也是这些可怜人中的一个。
不过,可怜归可怜,在玉泉宫里揭起旁人的短,就不是她这个主人所乐见的了。
孙云儿再不想掺和,也得吱声。她指一指扇儿才送来的点心:“这是我小厨房新制的桃花酥,你们尝尝。”
和妃被钟宝儿戳到了痛脚,更被讥讽连小太监小宫女也不如,立时涨红了脸,冷笑一声:“这屋里四位妃嫔,只钟才人一个是跟着出门打过猎的,就连皇贵妃娘娘也不曾去过,你的意思,我们都不如你了?”
钟宝儿分明没这意思,可是她也确实是太招摇了,说话欠了妥当,于是看向孙云儿的眼神,立刻惊惶起来。
孙云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知道钟宝儿并没那种意思,而她也并没有敲打钟宝儿的意思,和妃那么一说,倒像是钟宝儿得罪了她孙云儿似的。
然而事情已经是这么个局面,孙云儿只好闭口不说话,淡淡扫一眼和妃,递过一个警示的眼神。
和妃不过是想打下钟宝儿的锐气,并不想得罪孙云儿,这时瞧见孙云儿的脸色,忽地明白过来,张口结舌,改了口风:“即便……即便钟才人没有说我们不如你的意思……你的意思……”
到底和妃不善言辞,说到一半卡壳了,钟宝儿立时抓住机会,冷笑着讥讽回去:“和妃娘娘方才说打猎时的鹿都是驯养好了,哄我高兴的,可皇上那天也去了,您的意思,皇上的射艺也得旁人哄着、让着?”
“钟才人,慎言!”丽贵嫔吓得脸色发白,眼见着孙云儿脸上的笑容愈发冷淡,立时抢着打断了钟宝儿的话,“你还没尝过皇贵妃娘娘这里的桃花酥,快尝尝吧!”
对着下头三位日日上门的常客,孙云儿简直头大如斗,幸而还有个丽贵嫔知道好歹,眼瞧着钟宝儿说话沾上了皇帝,立刻打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