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天火葬场了吗/无情眼——杳杳云瑟【完结】
时间:2024-12-16 14:38:31

  自正门入,经广阳门,过午门,直至后宫。
  彼时金铎声响彻天地,那载着郑娘子的马车,车身所装饰的金、银、璎珞与翡翠,看了叫人瞠目咋舌,艳羡不已。
  那才是陛下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
  无论是奴仆还是住所,样样安排的都是最好的。
  底下的人更是丝毫都不敢怠慢,哪会遇到如今日这般污糟不堪的事。
  如今宫中人人皆知,陛下对他的发妻,和对郑娘子,完全是两种态度……
  若说后者是天上的云,那么前者,便是地上的泥。
  小太监想到这,眼角余光下意识便往芊芊的脸上瞟去。
  本以为会看见恨怒,不甘,却见其不悲不喜,抿着唇,眼中几乎没有情绪。
  她稳步踏入宫门。
  “往后日子不比从前。翠羽,咱们要事事亲为了。”
  她背挺得很直,裙裾和衣袖被秋风吹起,鬓发间的银饰如星子般闪。
  似乎下一刻这个人就要化为碎片亮晶晶地溃散在风中了。
  小太监刚咂摸出一股子凄凉幽怨的意味出来,就见女子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口,在手肘处扎紧,弯腰拔起了杂草,丝毫不惧那茅草上的尖刺会割伤手指。
  她的手臂苍白而纤瘦,腕处缠裹着厚厚的纱布,隐约渗出刺目的鲜红。
  那是……血迹。
第02章 无情眼
  002
  冷宫的日子芊芊适应很快。
  无论是锄草,洒扫,还是铺床叠被,她都会跟着翠羽一块儿做。
  翠羽还拿她当那个南照的金枝玉叶、与夫君举案齐眉的谢夫人,满脸的心疼,嚷嚷着怎能让小主人干这些粗活?
  她却无奈地叹了口气,之所以跟翠羽抢着做这些事,除了认清现在的处境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
  因为只要一闲下来,那些记忆便会如瘟毒一般入侵她的脑海,让她沉浮在混乱阴暗的情绪海里,靠不了岸。
  -
  谢不归本名谢净生,不归只是他的化名。“谢”这个姓氏,可谓是名震邺城,人人皆知。
  淮阳谢氏,诗礼簪缨,百年世家。
  而谢氏次子谢净生,正是淮阳谢家最为出类拔萃的后辈。
  他是文武双全的雏凤君子,更是名满天下的神威将军。
  十三年前,谢净生的祖父谢晋,死在南照境内。
  传闻当初谢晋向南照王求药,却不知怎么与王室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在回国途中跌落山崖,尸骨无存。
  谢晋的死,使得淮阳谢氏一度一蹶不振,直到出了谢净生这些后起之秀才渐渐恢复往日满门荣光。
  只是谢晋的死终究令谢家疑上了南照王室,自前朝起,便有不少身为将领的谢家子弟屡屡向君王请旨,发兵攻打南照。
  芊芊后来总是会反复回想,想这两家的血海深仇,想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原来她与谢不归的婚姻藏着这样的内情,多像一枚熟透的果,
  看似光鲜,香味靡靡诱人,内里却早已腐烂。
  她因先天不足,同谢不归结为夫妻的第七年,才终于怀上了孩子。
  十月怀胎,其中艰辛不必赘述。
  谢不归却开始早出晚归起来,眉眼间的情意也一日比一日寡淡。
  她当时满心都是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竟未觉察出异样。
  只当他是生意繁忙。
  却不知他私底下忙碌的,是那惊世骇俗、改朝换代之事。
  彼时,谢家把持朝政,街上随处可见谢家的惊羽卫,披坚执锐,满脸森严。
  她难产那一日,谢不归血洗宫廷,矫诏称帝。
  在她忍受着那如酷刑一般的分娩之痛的夜晚,
  一封圣旨,忽然送到她的榻前。
  也是在那时,她才知道枕边人的真实身份、知道了“情蛊”的存在。
  产房因这封圣旨的到来而变得愈发混乱,宦官尖锐的声音刺破耳膜:
  “出身低.贱、只堪为妾。”
  这八个大字落下,她眼前一黑。
  顷刻间,下.身一片濡湿。
  ……
  醒来时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接生婆把襁褓抱给她,紧紧挨着她脸,给她说了句,是个女孩。
  在她松了一口气,觉得没那么痛的时候,又说——
  “可怜的孩子,刚生下来就没了气息。”
  “临死之前,还微微地叫了两三声。”
  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一句。勾出她的眼泪来了。她一哭,周围这才有哭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好多看不清脸庞的人围着她,要她节哀。
  芊芊躺在床上,半身的血,抱着孩子小小的逐渐冰冷下来的身体,眼泪无声地淌,湿了半面枕。
  好久,才哑着声音,要见自己的贴身婢女,金肩。
  却被告知,金肩因擅闯宫禁,已经被谢不归逐出邺城,下落不明。
  一夜之间,跌入地狱。
  孩子没了以后,她每日闭门不出,窗子都封死,借着黑暗来麻.痹自己。
  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哭到昏厥才能短暂地闭一会眼。
  她情愿死的是她,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
  这一天,领了份例回来,翠羽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
  她攒了满肚子的气无处撒,好一阵儿咬牙切齿,好久才愤愤骂道:
  “我呸!都说南照的蛊世间至毒,我看这些宫里人的嘴也不遑多让!一个个的,真当自己是大理寺卿啊?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就说得跟真的一样!”
  一想到外头那些辱骂和污蔑,翠羽肺都要气炸了。
  芊芊穿针引线,一朵莲花在过冬的衣裳上绽开,闻言,轻声说:
  “他们未必有多恨咱们。不过是想通过旁人的污秽,来彰显自身的清白罢了。”
  “就属主子心性好,听了这些才不生气,换成奴婢,只恨不得撕烂他们的嘴!”
  芊芊叹气,说:“宫里毕竟不比宫外,咱们如今势微,还是谨言慎行些好。”
  翠羽一听,眼圈却红了,想她家小主人一直都是人如其名,芊芊百草生机勃勃,如今这语气听起来却是一潭死水。
  一夕之间,爱女夭折,亲夫厌弃,举世唾骂。
  这样大的变故落在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头上,对于精神和肉/体都是毁灭性的打击,也就偏偏小主人性子倔强,心性坚忍,硬是咬牙挺到了现在。
  “情蛊一事疑点重重,怎么谢家郎君认了死理!”
  翠羽实在是想不明白,眼圈红极了:“好歹夫妻一场,他就任凭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糟践您!”
  芊芊不说话。
  宫中规矩森严,人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好苗子,自然有那想削尖脑袋想往上爬的,替上边主子出出气。至于是替谁,难说。
  仇恨她的人纷纷躲在暗中窥伺,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扑上来剥她的皮,啖她的肉。
  单凭着谢家血海深仇,这世上就有许多人,恨不得她死。
  “哼!一群无知之辈,说什么南照的蛊害人,殊不知那可是神明赐予的法术,用来消灾除厄,治病救人,更甚能治愈人心中的痛苦,是他们求也求不来的好东西呢。”
  突然间,翠羽似想到什么,一双眼满怀忧虑地看向芊芊,不放心地叮嘱道:
  “不过,娘娘,您往后可千万莫要再养那‘却死虫’了,被发现还是其次,奴婢担心您把命搭进去。”
  翠羽想到那一日的光景便忍不住后怕。
  自从金肩被赶走后,就剩她一人照顾小主人。
  无奈小主人接受不了女儿离世的事实,不愿女儿下葬,紧紧抱着襁褓不撒手。
  彼时,女婴柔软的皮肤已经呈现暗红色斑块,关节僵硬,身上更是发出一阵阵难闻的尸臭。
  “不能再留了,得让孩子入土为安啊!”
  周围人都在劝她。
  好不容易,小主人同意带走了孩子。当夜便置办灵堂,做起法事。
  那一晚,翠羽推门进来,看到小主人穿淡蓝的裙,银饰素净,披散长发,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坐在那。
  她那一身,是南照为亲人服丧的打扮。
  一股血腥味倏地漫过。
  翠羽大骇,冲上前去,拿起女子长袖下的纤手一看,顷刻间,泪珠滚落。
  只见,瘦骨伶仃的手,十个指头扎得鲜血淋漓。手腕苍白,一层层纱布厚厚缠裹着刀口,正微微渗出血来。
  翠羽大恸,忍不住放声大哭:
  “小主人……”
  “您何苦、您何苦啊!”
  女子闻言,终于一动。
  她那长发掩映下的脸,瘦得几乎脱了相,一双平日里笑起来如月牙般的眼睛此刻睖睁着,显得格外的大。
  那眼神却十分清醒,笑起来温柔破碎,宽慰她:
  “没事的,翠羽,我没事。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却死’是我唯一能见到她的方式了……”
  她低声喃喃的自语,听得翠羽心都要碎了。
  所谓“却死虫”,乃是南照一种神奇的蛊虫,米粒大小,发萤光,生时洁白,死后乌黑。不能寄生于人体,害不了任何人。
  虽名“却死”,却也不能起死回生,逆转阴阳,是以,也救不了任何人。
  它唯一的作用便是产出一种香气,而这种香气很像中原的返魂香,香气浓厚能飘数百里,人嗅到这股香气,便能于幻觉中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人。
  只是这“却死”娇贵,朝生暮亡,最重要的是它,需以新鲜人血喂养。
  “奴婢也可以,”翠羽哽咽,猛地递出手腕,“小主人用奴婢、奴婢的血吧!”
  芊芊却制止了她。
  “不。”
  她捏在翠羽手腕上的力气微若游丝,难以觉察,很快便力道尽卸,指尖滑了下去,轻轻颤栗。
  芊芊笑得苍白倦怠,须臾,嘴角缓缓垂落下去:“不用了。”
  这三个字,令翠羽感到一股如坠深渊的恐惧。
  她蓦地揭开那装着却死虫的陶罐,冲进鼻腔的是铁锈味儿的血腥,和虫子腐烂后发出的非常不愉快的恶臭。
  一看,只见陶罐的底,内壁,糊着厚厚的,坍缩的黑渍,宛若浓稠的柏油。
  数以百计的却死虫的尸体。
  这样多的却死虫,只怕是她们从南照带来的全部。一虫一日食血微末,只是积少成多,又该以多少鲜血来喂养。
  那一刀一刀,十指连心,小主人究竟在自己身上划了多少下,挨了多少痛。
  光想到此处,翠羽便是头皮发麻的骇然,心脏抽搐的痛。
  其实芊芊自己也不知道那段时日,是怎么过来的。
  她感觉一切都很正常,按部就班,吃饭睡觉。
  闲暇时靠着喂养却死虫,在那混淆了阴阳、颠倒了死生的香气中,见到那孩子玉雪可爱的脸庞,会哭会笑的模样。
  她就靠着这些活着。
  就好像女儿一直好好地活在她身边,从未离去。
  直到却死虫一一香销死绝,她才一夕之间,从无止境的虚幻中一脚踏进现实。
  人间陷入永夜。
  整个人这才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完整的窒息,那些窒息和痛苦如同远处咆哮翻滚的阵阵巨浪,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朝她迎头打来,将她击个粉碎。
  再之后,痛苦被开始适应了,才有余力,去想谢不归的事。
  七年夫妻,生死相随。
  到头来却告诉她,是情蛊,给了她这如梦似幻,镜花水月般的七年。
  却死虫能使人见到死去的亲人,情蛊却能迷惑人的心智,使人爱上一个陌生之人。
  哪怕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只要中了情蛊,便会像着魔了一样地爱上那饲蛊之人,永远不会背叛。
  她明明不饲情蛊,也从不给人下蛊,谢不归却疯了般地爱上了她,为她脱离家族隐姓埋名整整七年。
  或许从一开始她也心存疑虑过,因他心动得突然。
  然而他看她的眼神,让她误以为了,这是一场水到渠成的爱情。
  谢不归中的情蛊似乎与寻常的情蛊有一些不同。
  寻常的中蛊之人都会于身体肌肤,或手臂,或眉心,显现朱砂红色,如被噬了一口,状若守宫砂。
  谢不归身上的情蛊,却无任何外显的症状,以至于她并没有在一开始便觉察。
  只不过和所有情蛊一样,当体内的蛊虫尽数死绝,再不能控制他的心神后,这冷心冷情的郎君自然也就拂拂衣袖,片叶不沾身地离去了。
  她以为完美的夫君,至死不渝的爱情,她所拥有、所得到的一切,
  都是因为,情蛊。
  是吗?
  这句话她原原本本地问过那个人。
  自那次宫道上偶然遇见,便再没能见到他,含章殿数次求见,都被挡了回去。
  他不想见她。
  可是,她还是每天一大早便候在含章殿外,从天明等到天黑,再一次次地默默转身回去。
  她心中并没有什么很激烈的情绪,怨恨,不甘,还是歇斯底里。她的力气,早在女儿离开后就被抽干了。
  只是想告诉他一声,我们的孩子死了。
  好可怜的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
  你是她的父亲,你还没有抱过她。
  ……
  终于见到他,是在第三天的傍晚。
  她缓缓踏入这从前从未踏过的所在,眼前抹过金碧辉煌。
  殿内燃着火盆,温暖如春,垂在身侧的手却发抖不停,冷得像一块冰。
  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呼吸已绝的女婴的肌肤的温度。
  皇帝端坐高位,冕冠十二旒,系白玉珠。
  低垂着眼,视线落入浓长交错的阴影中,再没了从前看她时的温和与亲近。
  一如座上神佛,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淡的神性,审视着她的罪孽。
  站在一旁的臣子冷声: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又何必装模作样、明知故问?谢祝两家,仇深似海。陛下身为谢家子孙,会娶你,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为了满足卑劣肮脏的心思,用情蛊迷惑于陛下?”
  “我没有。”
  “没有?哼,事到如今还嘴硬!即便不是你,也是南照王,你们蛇鼠一窝,下蛊害人,定是还有别的什么密谋,”
  臣子转向龙椅上的人,跪地高呼:
  “陛下,请将此女拿下,立刻押进大牢,待她将那诏狱大刑一一受遍,不怕她不肯招!”
  孩子从身体里离开后,她便时常能感觉到小腹一阵阵坠痛,时常使不上力,唯有坐着才能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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